1
　　 柳小华床底下的塑料袋，像女色鬼，不断诱惑他，骚扰他。柳小华收留了他，还借给他一千块钱，决不能做对不起柳小华的事。另一个袁鹰说，去东北，找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小城市，一千只能做路费，今后如何生存，如何东山再起？有了柳小华床底那包钱，从小生意做起，就不愁翻不了身，翻了身再加倍还。
　　 今天下午，他找同时下放的知青点朋友借钱。知青朋友说，兄弟，真对不起，最近，我手头紧。知青朋友说完，右手伸进口袋，摸泥鳅一样，摸索了一分钟，才摸出十元钱。兄弟，我只能给你两个盒饭钱。知青朋友的眼睛，四处张望，惊慌而又恐惧。知青朋友又说，昨天公安来了，问你来过没有。兄弟，当心便衣布控。知青朋友说完，抬腿就走，没说再见，匆匆地，逃也似的。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十块钱。兄弟啊，二十多年的兄弟。这手是怎么伸出去的？尽管他身上连一个硬币都没有，但他不是叫化子（乞丐），是借钱，不是讨钱。
　　 这时，遇到了柳小华。他不认识柳小华，柳小华认识他。柳小华说，我是柳絮的表弟。他和柳絮下放一个知青点，柳絮如果不是贫下中农推荐读大学，读了大学如果不出国，他就成了柳小华的表姐夫。柳小华小声说，袁总，您的事我听说了，我相信袁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柳小华老婆，弯腰，撅着大屁股，从主睡房床底下，拿出黑色塑料袋，打开，里面还有一个黑色塑料袋，再打开，里面是报纸包，方方正正一小块，砖一样有棱有角。凭经验，一万以上。柳小华借给他一千元就是从黑色塑料袋里拿出来的。
　　 窗外，如一块巨大的黑色金属挡在眼前，黑色金属里有虫鸣，有猫叫。柳小华床底下的小方块，盘在他脑壳里，有如粘在地上的口香糖渣，铲也铲不掉。隔壁的鼾声，似一面大鼓，鼓手是柳小华和柳小华老婆。柳小华一锤，柳小华老婆一锤。时快时慢。他想赌一把。如果柳小华睡房门关了，说明钱不是他的，上床继续睡；房门没关，是他命中有那笔钱。
　　 他轻轻地下了床。
　　 窗外的黑金属，透出了一点点白色的光亮，虫鸣被摩托车声盖住了。他站在客厅，对柳小华说，老弟，小华老弟，谢谢了。柳小华夫妻，被他叫醒，张开眼睛，神志迷糊。柳小华说，啊，啊……袁总好走。他匆匆地出了柳小华家。明知柳小华暂时不会发现钱不见了，但他的脚步还是紧张、慌乱。
　　 2
　　 打开包，从外摸到里，不见塑料袋。塑料袋包着柳小华床底下的九千元钱。从柳小华家出来后，买了两件衣服和牙膏牙刷，还有一个包，到北京后又买了一张假身份证。九千元钱，和衣服牙膏牙刷一起放在包里。他把包里的两件衣服、牙膏、牙刷，一件一件往外掏，几件东西，丢了一床。他把空包底朝天，仍不见包钱的塑料袋。他不死心，把丢在床上的两件衣服，用手捏，捏完又翻衣服上的口袋。翻完床上的衣服，又掏穿在身上的衣服口袋，所有口袋都掏遍，仅三百一十二元。
　　 九千元丢了。
　　 袁鹰仿佛坐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船一寸一寸往下沉，他眼睁睁地看着往下沉，他无能为力。命，这就是命，天要灭我的命。从省城潜逃故乡，在县城呆了十天，这里躲一天，那里躲一天，有时一天就吃一餐饭，他也没如此悲观。此前，他心中还有一团火，这团火支撑着他，鼓励他，渡过这一劫难，他仍要做叱咤商界的袁鹰总经理。
　　 老天爷哎，你惩罚得还不够吗？你一次次把我逼上绝路，还要怎样惩罚我？我这半辈子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惩罚，惩罚，你惩罚吧！大不了就是一死，还能把我怎样？
　　 嘭嘭嘭。门外有敲门声。崔先生，崔先生。烦死了，敲什么敲。他这样想，但没说出来，他正准备说，敲错了，这里没有崔先生，话到口边，就回过神来了，自己就是崔先生。离开故乡后，他就不叫袁鹰，在火车上，他叫唐浩。他觉得唐浩这名字俗，于是在北京买假身份证时，把名字改为崔长春。把自己的出生地也改到长春，这样就彻底东北化。
　　 门锁咔的一声，大妈用钥匙把门开了。这是一家私人旅馆，叫悦来旅馆。经理、收银员、服务员，就大妈一人。大妈手中提着开水瓶。大妈把开水瓶放在桌上，眼睛盯着床上零乱的衣服，后又将客房角角落落巡睃一遍，最后才把目光落到他脸上。
　　 崔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
　　 刚才是您在说话？吓死人了。
　　 没事，没事。和朋友吵架。
　　 吵架？
　　 啊，电话里。手机。
　　 其实，他身上没带手机。警察堵着他的门，他从窗口跳出来后，就没用过手机，也不敢用手机。
　　 大妈半信半疑出了门，顺手轻轻把门带上。门在即将关上时，又回过头：崔先生，有事您就说。
　　 好，好！
　　 他看中这家旅馆，是价格，每晚三十元。
　　 喊了那一嗓，他的气顺了一些。他想开了，几千万转眼就没了，还在乎九千？他觉得对不起柳小华。柳小华如果发现钱不见了，会不会像他刚才一样发疯？柳小华收留了他，他却做了对不起柳小华的事，偷了柳小华九千元钱。他恨自己，怎么这样迷糊。不，不是偷，是借。怎么没写借条？借，借。一定要还。
　　 冷静下来，他又为自己捏一把冷汗，怎么这样不冷静？这一喊，不就暴露了身份？以后一定要小心谨慎！
　　 他承认潜逃，但不承认是逃犯。
　　 3
　　 靠窗一张小桌，桌上的牌号是四号。他和王广胜在四号桌旁坐下。王广胜要他点菜，他推给王广胜，王广胜不再客气。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黄瓜，一碟咸菜，一份手抓羊肉，半斤白酒，四个馒头。
　　 王广胜是边城水果行的司机，每天开着小面的拉货送货。
　　 老兄，你的脸型和体格，不是做搬运的，性格太老实了，又只能做搬运。他装出反应迟钝，不作回应。王广胜又说，瞎说，瞎说，老兄莫介意。他的眼球一两分钟才动一下，王广胜说了三句，他才说一句。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赚钱。
　　 王广胜单租一室一厅，月房租三百。王广胜说，搬来一起住，每个月收你一百房租。他单个租房时，每月房租一百五，每天还要坐二元钱公共汽车。从王广胜租的房子，走路到水果行，五分钟。这样，房租加车费，一个月节省一百。他没经住省一百元的诱惑，把原来的房子退了，搬到了王广胜租的房子里。
　　 房子一退就后悔了。他的处境，不宜群居，不能和同事走得太亲近，为了每月节省一百，把这些都忘了，好糊涂。王广胜太热情，热情得无法拒绝。他说，在客厅开张活动床，晚上铺开，早上收起。王广胜说，睡房间里。他开玩笑，你带女人来怎么办？王广胜笑说，让你看我日，馋死你。王广胜呵呵笑。王广胜又说，庆祝老兄加盟寒舍，喝一杯去。他说，不会喝，你自己去吧。不行，不行，非去不可。王广胜又推又拉，搂着他的双肩，他再坚持，就是不给面子。
　　 我喝四两，你喝一两。王广胜把酒分成两分，多的给自己，少的放他面前。不喝酒不叫男人。
　　 他把酒杯放回王广胜面前说，不会喝，一口都不能喝。喝一点心发闷，死了一样。他曾有酒圣的名声，不是量大，是豪爽，半斤量，常把一斤的人唬住。自从来到这个小城，就告戒自己，不能喝酒。只要喝上二两，就开始兴奋，话如河水溃了堤堵也堵不了。他到小城后，滴酒未沾。
　　 王广胜独自喝了一口，脸上幸福的笑纹堆到了一起，眼睛也眯了。我哎，两天不喝，心就烦，闷，酒能解愁，才听说，喝了心闷的。说完，伴着咸菜吃馒头，馒头里有地雷似的，一个馒头吃了十分钟。
　　 老兄呀，今天开始，你是我大哥，亲兄弟。有钱大家赚，有女人一起日。我们是真正的亲兄弟。
　　 酒喝一半，王广胜说，老兄身上有股南方味，在南方打过工？
　　 生在长春。老爸在长春当兵，老家在南方，所以我的名字叫长春。
　　 没错，南方味。我在洞庭湖边的滨湖北方纯味饺子馆开了两年车，饺子馆的生意好得排队，先拿号牌，才有坐位。饺子馆对面，是大地宾馆，四星级。
　　 额上冒汗，他偷偷地用手擦了。大地宾馆是他一手做大的，又在他手中破产。北方纯味饺子馆老板是个哈尔滨女人，他们一起吃过饭，是他请客，一餐吃了五千多。世界太小，说话做事更要谨慎。不能和王广胜住一起，要找个适当的机会搬出来。一步不慎，步步出错，和王广胜共租一套房子，这一步已大错。幸亏王广胜在喝酒，没看出他额头上有汗。
　　 找个时间，兄弟我带你去大地宾馆。大地宾馆桑拿中心，有个小姐叫婷婷。柔软柔软的，捏不到一根骨头，确实韵味。王广胜讲了一句他家乡方言。确实韵味，普通话是过瘾的意思。他觉得，王广胜说韵味的那种感觉，至少有两年南方生活的功力。他用馒头塞住嘴巴，装出听得入神的样子。大地宾馆和宾馆的桑拿中心是房客和房东的关系，他不知有个叫婷婷的姑娘。他有个准则，找情人也好，玩鸡也好，必须远离居住地一百五十公里。
　　 他的眼睛盯着王广胜，见王广胜起身买单，便说，我来买。他右手伸进口袋，仿佛在掏钱，两分钟后手还在口袋里没出来。王广胜快到收款台时，他才站起来，跟在王广胜后面。他的口袋里只有一百块钱了，每个月只留下生活费，其余都存进了银行，离发薪还有八天，这单少说也在五十块以上。他安慰自己，不是小气，是无能为力。王广胜不是第一次邀他喝酒，这是第三次，他不肯应邀，一是想远离酒精，二是他买不起单。
　　 4
　　 王广胜一见他，就抱着他，在他脸上一阵猛亲。王广胜像捞了不义之财的暴发户，兴奋得双手发颤。老兄，老兄，发财的机会来了，我们要发财了，发财了，发财了，一定发财。王广胜的唾液粘到了他脸上，一阵恶心升了上来，还有股劣质酒气，臭。他生气了，打架一样，用力从王广胜的搂抱中挣出来。你有病啊！王广胜的眼睛里只剩兴奋，看不到他生气。他看好了房子，准备告之王广胜后就搬家，搬家理由也想好了，是夏亿茹。夏亿茹是做假证件生意的，像藤一样，缠住他不放，他一直躲着夏亿茹。王广胜处在发财的亢奋中，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这生意绝对赚钱，不是赚钱，是送钱。
　　 送钱？做白日梦。
　　 绝对稳赚不赔。不骗你，骗你是小狗。我有个表兄，在边城石油公司当副总，管后勤，他答应给我赚笔钱，搞二吨荔枝，给职工做福利。价格不是问题，质量要好。
　　 忽悠我？是送钱给你。
　　 我们是亲兄弟，有钱一起赚，有财一起发。
　　 你是菩萨，还是雷锋？
　　 什么都不是，本钱不够，邀老兄加盟。
　　 他动心了。粗粗算了一笔账，生意成功后，存款就接近二万了，不但可以把柳小华的钱还上，还可给他利息。他放弃了搬家计划，做完这单生意再说。
　　 他放下边城石油公司的合同文本，懒散地不发一言，王广胜也不征求他的意见，准备签字，他慢腾腾地说，货到付款要改。他拿起笔，把“货到付款”改为“货到之时二十四时内付款”，并另增一条：“付款方式：现金。”王广胜看后，忍不住大声说，高，高，高。
　　 回到出租屋，他说，我们也立个字据。
　　 立字据？我们亲兄弟，立什么字据？
　　 亲兄弟，明算账。
　　 他找了一张纸，写了四项约定。他要王广胜仔细看。王广胜说，看什么？老兄写什么都对。王广胜拿着笔就准备签字。他抢过王广胜手中的笔。王广胜才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
　　 百分之五十五，百分之四十五，什么意思？他解释说，利润分配比例，假如一百块钱纯利润，你五十五，我四十五。王广胜说，平分就行了，还分什么高低？王广胜边说边签上名字。利润分配，他心中留了余地。如果王广胜嫌少，就四六开，王广胜六，自己四。王广胜不做声，就顺水推舟。
　　 老兄，你做搬运太浪费，老总的料子。你肯定当过老总。
　　 放什么屁？好臭！
　　 王广胜把八千元现金给他，他在刚买的本子上做了账，给了王广胜一张收据。现金放在王广胜手中，他不放心，他没费力就把现金管理权拿到了手。根据边城水果行的进货价，他们做了预算，总成本一万六左右。他存折上有六千，找夏亿茹借二千，凑足了八千。他觉得每个细节都想到了，心跳才稍许平稳一点。
　　 还。还。
　　 老兄，老兄，醒一醒，做恶梦了吧，叫得好吓人的。王广胜从床上起来，推了他一把。他迷迷糊糊中带着不满，干什么，干什么？你在做恶梦，我要是个女的，早被你吓死。他回味刚才的梦，他梦见了柳小华，柳小华说，他要出远差，不再回来，要他还钱。一间房子装满了人民币，全是一百一张，他正要给柳小华数钱时，王广胜把他叫醒了。王广胜说，只听你叫：“还。还。”不知还什么。他紧张了，不知还说了什么梦话。还说别的了吗？不知道，我迷迷糊糊，只听到一个“还”字。做梦讨媳妇？正要进去时，我把你喊醒了？对不起，要知道你在做好事，兄弟我绝不叫你。瞎说。我梦见了一屋子钱，插脚的地方都没有，都是我们做生意赚来的，好多人来借，借了不还，我就找他们还钱。
　　 真的？真是好兆头，这生意一定赚。我一看就知道，老兄是福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