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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7年。丁未年。也称羊年。正当中国 试爆第一枚氢弹成功，举国欢腾之时，在一块依山傍水的草坪上，卫东也爆出个令卫星大吃一惊的消息，这消息无疑如氢弹爆炸。尽管卫星对氢弹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那块草坪，位于区政府后面，足球场大小。那天，卫东领着弟弟卫星，走到草坪中间，停住脚，四处瞅了瞅，神秘地从衣服内的胳窝处，掏出一个酒瓶，在卫星面前晃了晃，瓶内一半红水立即咣当起来。卫星听着那声音，心中一揪，知道是哥哥从家中偷来的红酒。那是过年时剩下的，爸爸舍不得喝完，藏在厨子里。卫东拧开酒瓶，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味道很甜，像糖水一样，卫东嘴巴砸吧两下，翻眼看看卫星，将酒瓶递了过来，叫他也尝尝。卫星用舌尖舔舔瓶口，没敢喝。他害怕妈妈知道后挨打。觉得自己没喝，自然脱了干系。卫东不悦，撩起酒瓶，一口气将红酒喝进肚里。喝完后，卫东的脸色就慢慢见红，如红墨水浸染白纸一般。等到卫东脸红脖子粗时，喷着酒气对卫星说：“怕个鸟啊，妈妈是后妈。难道把你吃了不成？”
　　 卫东说完这话，使劲将空酒瓶掷了出去，酒瓶飞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卫东的话分量很重，怎也飞不起来，不偏不斜砸着了卫星，心里发出一声闷响。
　　 卫星睁大眼睛呆呆看着哥哥，感觉身上的筋骨被抽走了，小嘴巴一撅一撅的，像浮在水面缺氧的鱼儿。
　　 卫东很快意识到说露了嘴，惊出一身汗，脑子也清醒过来。可他想不出如何去堵这大漏子，显得有些紧张，这可比偷红酒还要严重的事。他赶忙捏住卫星嫩藕般手臂，吓唬道：“别对任何人说，要是妈妈知道了，扒了你的皮。”卫东说这话时，表情极其严肃，像交待一项特殊使命。卫星好像在电影里看过这情景，他努力想着，脑子里闪现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却怎也找不到合适的角色。
　　 卫星胆怯地点点头。感到哥哥的手指几乎陷入他的肉里，他扭动身子挣扎着，嘴角咧到一边喊痛，把小脸都扯歪了。卫东恍悟过来，松开手，脸上舒展许多，顺势躺在松软的草地上，卫星也躺下了，小脑袋枕在哥哥的臂弯里。
　　 天空湛蓝，金灿灿的阳光倾泻下来，像无数的松针，刺得卫星睁不开眼。卫星闭上眼，妈妈晃着胖胖的身子走进了脑子里。齐耳的短发，圆圆的脸，咚咚的脚步声震得卫星满脑嗡嗡响。妈妈先是咯咯地笑着，周身的肉一颤一颤的，眼睛像挤牙膏似的，很快挤出泪来，她掏出手绢揩了几下，眼角的笑纹怎也揩不掉，身上的肉仍在颤抖。不一会儿，卫星的脑子里镜头一闪，妈妈突然满脸乌云，手里倒拿着鸡毛掸，光亮的掸柄像闪电似的，不停地在卫星面前划过，炸雷般嗓子一阵阵响着，吓得卫星魂飞胆丧，整个身子似乎被那雷电劈得支离破碎……
　　 卫星打了个寒颤，猛然睁开眼，抬头警觉地四处看，开阔的草地一览无余，远处传来虫儿吱吱叫，声音锉得耳朵眼里直发痒。他舒了一口气，又躺下将眼睛眯起来。心里开始有些七上八下的，甚至惧怕。卫星觉得妈妈隐藏的实在太深了，一直扮成亲生妈妈的样儿，让他一点儿也察觉不出，成天妈妈长妈妈短的喊着。卫星想着很奇怪，爸爸应当知道啊，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的亲生妈妈又在哪里呢？这些问题纠结起来，如一团乱麻，一股脑儿堵在卫星的心口上，卫星感到闷得慌，他要找哥哥仔细地梳理开来。
　　 卫星翻身侧过脸，小手搭在哥哥的胸脯上，哥哥像睡着了似的，丝毫没感觉卫星的举动。卫星瞅了瞅哥哥的下颚，一圈毛茸茸的黑须在风中微微地摆来摆去。他想起家里可爱的小黑猫，周身也是毛茸茸的。于是乐了，伸手去摸那毛茸茸的黑须，一下，又一下，哥哥醒了，一把逮住卫星的小手，放到鼻子边嗅着。卫星心头一热，感觉哥哥的气息一下子传递到自己的心坎上。
　　 “下次夜里在床上撒尿，还诬陷哥哥不？”卫东歪了卫星一眼，脸上露出诡异的笑。那个被尿浸泡得潮湿一大块的被褥，立即晃动在卫星的眼前，鼻子里有股尿骚的感觉。
　　 卫星不好意思起来，将脸蛋埋进哥哥的臂弯里。他现在七岁了，早已不在床上撒尿了，小屁股被妈妈扇了许多次，记性也在巴掌的伴随下长了起来。
　　 那天，卫东鼓足勇气告诉卫星，亲生妈妈在生下卫星四十天就因病去世了。家边的老人说卫星命苦八字硬，生下一脚踢死娘。妈妈死后，爸爸还得工作，无奈地把卫星和姐姐卫红送到山里农家抚养。那时，卫红刚刚四岁，扎着两条细细的辫子，成天跟在卫东后面，一歪一歪地喊哥哥。卫东说到这里，眼眶泛红，长叹一口气，摸了卫星的脸蛋一下，把卫星的心里搅得很不是滋味，感觉妈妈的死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卫东还告诉卫星，他那时九岁，留在爸爸身边上学。爸爸刚任区长，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的影响，百废待兴。天天走村串户，日理万机，经常与卫东打不上照面。因此，他从小养成了独立生活能力。衣服脏了自己洗，皱巴巴地穿在身上，一双回力牌胶底鞋，长年套在脚上，鞋上帆布由蓝色变成白色，帆布边磨得毛毛糙糙，向外翻露着。有时头发太长，无钱去理发，自己对着镜子比划着用剪刀剪，像狗啃似的。有一次，卫东和几位玩伴学上吊，找来一条麻绳，一头套在屋梁上，一头打了个活结套在自己脖颈上，哪知脚下凳子踩滑，要不是行人路过，早就一命呜呼了。
　　 这时，一滴亮晶晶的泪珠从卫东的眼角滚落下来。卫星看着哥哥，感觉鼻尖发酸，眼眶也开始潮湿。他猜想哥哥一定是想念亲生妈妈了，小手紧紧搂住了哥哥。那些往事，在卫星的记忆中原本是一张白纸，白净的没有一点斑痕，即使现在有了第一笔内容，卫星觉得是那么的陌生，让他摸不着边际，仿佛听到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人的故事，唯一真切的是看到哥哥伤心的样儿。
　　 卫东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在卫星一岁半的时候，现在的妈妈和爸爸结婚了。爸爸逼卫东喊妈，卫东拗不过，勉强叫了一声，妈妈脸上立即漾起了笑纹，忙不迭地从包里掏出糖果给卫东吃。卫东吃得心烦意乱，没滋没味。因为妈妈的目光，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把卫东从头扫到脚，叫卫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到了晚上，鸡叫两遍的时候，卫东踩着忽高忽低的鸡叫声，到外面洒了一泡尿，寒风吹来，浑身一颤，人也清醒许多。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爸爸的睡房窗户前，听着里面轻一阵重一阵的呼噜声，点燃一支爆竹，朝窗户里扔去，只听嘭叭一声响，划破了夜的宁静，鸡也不叫了。卫东跑回房间，爸爸的怒吼声也跟了进来，他赶紧掩上门，耳朵贴着门缝听了半天，再也没有听到什么。那一夜，卫东躲在被窝里笑了许久。
　　 第二天，卫东忐忑不安地去见爸爸和妈妈。没想到，他们只字不提晚上的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妈妈买来一双新回力鞋，叫卫东坐在椅子上，弯腰帮卫东脱鞋试试。卫东使劲摆动着腿，脚上那双磨得毛毛糙糙的鞋，在妈妈面前一晃一晃的，差点触到妈妈的脸。爸爸在卫东后脑上轻拍一巴掌，骂他不懂事。换上新鞋后，妈妈伸手在鞋头按了按，转脸笑着对爸爸说：“蛮合适的。”
　　 新鞋穿在脚上真舒服，仿佛一下子长高了许多，卫东眼睛始终盯着鞋看，不敢抬眼面对妈妈，感到妈妈温柔的眼神中藏着刀子，那刀子很锋利，能够把卫东的心思一层一层地解剖出来。
　　 ……
　　 卫星始终静静地竖着耳朵听，觉得哥哥说的故事比小人书上还精彩，整个心都随着情节忽上忽下的。只是故事中很少有他的内容，他有些不满意，像是一碗汤里少放了调味品，让他喝着有点寡淡。
　　 “我是怎样从山里农家回来的呢？”卫星乘着哥哥咕隆咽口水的时候，赶紧关切地问。他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比妈妈给哥哥买的那双新回力鞋重要多了。
　　 卫东被卫星从回忆中拽了出来，再也没有兴趣走回去。淡淡地说：“还用问吗？妈妈接你回来的呗。”说完，抬眼看看天，忽地站起来，身边的影子仍然躺在草地上，斜斜的，簇簇叶尖顶着影子颤颤巍巍的样儿。卫东用脚触了卫星一下，催促回家了。
　　 卫星肚子里的气迅速膨胀，嘴巴一撅，爬起来就跑。卫星跑得飞快，快得像是腿脚都离开了身子。他隐约听到身后有鞋底摩擦的沙沙声响，知道哥哥在后面追。
　　 “别——乱——说。”卫东边跑边不断地喊。
　　
　　 2
　　 其实，卫星没有家，区政府就是卫星的家。两间房，一间是爸爸住的，一间是哥哥住的。他和妈妈在公社住，公社离区政府有几十里砂石公路，隔三岔五的，妈妈带着卫星过来看爸爸和哥哥，大卡车一路颠簸，扬起铺天盖地的灰尘，妈妈趴在车厢后面吐得一塌糊涂，卫星生怕妈妈的肠子也吐了出来，轻轻地拍打着妈妈的背。不一会儿，灰尘将妈妈的头发染得发黄，如一堆乱糟糟的玉米须子。爸爸说过，共产党的干部，四海为家。卫星不懂，海上怎能为家呢？
　　 卫星和卫东一口气跑回区政府，妈妈正在走廊里洗衣裳，肥厚的肩膀一扯一抖的，大木盆里盛满了脏衣服和脏被单，搓衣板不住地发出哼哧哼哧的喘息声，肥皂沫溅了一地。
　　 卫星从妈妈身边经过时，妈妈抬头看了他一眼，卫星怔住了——妈妈脸上挂满了汗珠，亮闪闪的，像密密麻麻的星星。卫星心中咯噔一下，赶紧寻来毛巾，妈妈停住手，仰着脸，任凭卫星在脸上一下又一下地擦着，擦出一道道笑纹来。一切都在默契中过去了，过去之后，卫星才想起她是后妈。
　　 卫东一直倚在房门旁，远远地盯着卫星给妈妈擦汗，目光像一张网，把卫星死死网住。卫星替妈妈擦完脸，卫东拽住那张网，一个劲地摆手把卫星拉到面前，卫星不停地扭动身子，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儿。“一会儿吃饭时，赏块肉给你吃。”卫东摸着卫星的脑袋，悄悄说。
　　 食堂的钟声当当响起来的时候，妈妈还没洗完衣裳，搓衣板依旧在她手下哼哧哼哧地喘息着。食堂在区政府右侧的山坡上，一口镀着绿釉的古钟，挂在食堂门前走廊的横梁上。卫星听见那钟声，耳朵就火烧火燎地疼，恨死了那个烧饭的老头。因为他曾经在食堂的烟囱刚刚冒烟的时候，跑去敲响了那口钟。敲了没几下，耳朵被人揪了起来，卫星咧嘴侧过脸，看见那个榆树皮模样的老头，周身散发着柴火和油烟搅合的味道。
　　 爸爸下乡去了，卫东带着卫星去食堂打饭。烧饭的老头姓高，大家喊他高师傅。见他不急不慢地一个个接过饭菜票，仔细瞟了一眼，然后将票儿放进身旁一个小木箱里。小木箱分两格，一格存放饭票，一格存放菜票。放好饭菜票后，高师傅拿起一个陶瓷碗开始给人打饭。斤两用碗衡量，满满一碗就是半斤，一平碗就是四两。倒入每人碗中，谁也没心思拿秤称过，都是高师傅说了算。打完饭，高师傅拿起铁勺打菜，两个铝盆盛着两样菜，每样菜一人一平勺。卫星跟在哥哥身后，看地上高师傅的身影一晃一晃的，他死死踩住那晃动的脑袋，用脚狠狠地碾着，像碾蚂蚁似的。
　　 吃罢饭，妈妈将搓好的衣裳和被单，分别装入两个竹篮里，用扁担挑着摇摇晃晃地去河边洗。区政府下边有条大河，清澈的河水一年四季从露出的沙滩边流过，河边停了不少竹筏，山里的柴火、木材大都从这里装运上筏，然后，顺河而下，驶向远方。到了夏天，河滩上便出现一群光身子的孩子在那里洗澡、嬉闹，其中少不了卫东。
　　 妈妈是绝对不容许卫星去河里洗澡的，说那河水流的急，不留神会被卷入深潭，救都来不及。到了傍晚，妈妈拿来洗衣的那个大木盆，摆放在走廊里，呼啦啦地倒上一水瓶开水，加入一些凉水，用手试了试温度，扯着嗓子喊：“卫星，洗澡啦！”
　　 卫星正在房里看小人书，听到喊声，身子一颤，小人书滑落地上。他顾不了许多，赶紧扒下衣服，赤条条地跑到妈妈身边，然后蹲在木盆旁，将小脑袋伸进木盆。妈妈撩起浸泡在木盆里的毛巾，卫星听见木盆里的水哗啦啦响几下，头皮迅速有了感觉，低着脑袋喊水烫，几乎要哭的样儿。妈妈边用肥皂给卫星洗头边说：“烫什么烫？我的手不也在水里吗？”卫星带着哭腔喊：“您是老皮嘛，我是嫩皮哩！”妈妈咯咯笑，笑得手在卫星的头上抖动着。静下来后，妈妈又朝木盆里添了少许凉水，卫星的心里宽慰许多。洗完头，卫星坐进木盆里，感觉水依然烫，像是有无数只小虫，不停地咬他的屁股，咬他的小鸡鸡，咬得他渐渐不觉得水烫了。
　　 卫星洗完澡，妈妈抱着他走向房里，他的小手紧紧搂着妈妈的脖子，黏上一层粘糊糊的汗，妈妈将他放在床上，用毛巾擦干净卫星的手臂，拿来折叠整齐的衣服替卫星穿。衣服抖开后，夹杂一股阳光的味道，穿在身上感觉有些闷热。这时，一个男孩急冲冲跑来，人刚站在门前，声音像打机关枪似的一串串乱飞，把房间的窗户玻璃震得当当响：“不好了，你家卫东被上街头那群孩子抓去，要当俘虏活埋哩！”
　　 妈妈听到消息，真的像中了子弹似的，浑身一怔，脸色苍白起来。慌忙丢下穿了一条裤腿的卫星，随男孩像风一样朝事发地跑去。卫星后来知道，妈妈到那里时，卫东被一群孩子埋在河沙里，只剩脑袋留在外面。妈妈紧紧地搂住卫东，心疼得不停地骂着那些孩子，吓得他们像一群惊恐的兔子。原来，区政府所在地分上、下街头，两个街头的孩子，约到河滩上干仗，双方商定，哪方抓到俘虏便活埋。卫东是下街头孩子王，抓到他自然要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