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旗袍身材妖娆的女服务员在眼前不停地晃动着身形，温杯，温壶，润茶，泡茶，冲茶，敬茶，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还有那氤氲的茶香，真让人陶醉。小迈却不敢让自己醉，两眼跟随着服务员表演功夫茶艺，脑子里却满是纸尿裤在乱转。近来气候炎热，连续几个月都不见一滴雨水，厂里生产的纸尿裤卖不出去，所有的仓库都塞得喘不过气来。他这个做老板的也成了业务推销员，天天在外面陪人喝茶，想方设法开辟新的卖场。
　　 “雷主管，我们厂的贴心牌纸尿裤虽说不是什么大品牌，但也是很有知名度的，一定会为你们超市增加亮点。”
　　 雷主管是一家新开大型连锁超市的采购主管，超市座落在近十万人的大社区，要是能打进去，无异于打开了一片广阔天地。小迈陪着笑脸苦口婆心，雷主管却心不在焉，不停地看着手机，心里牵挂着什么。人倒是挺热情，总微笑着对小迈表示歉意：“不好意思，你说，我听着。”
　　 “喝茶。”小迈端起了茶杯，再说下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效果，必须转换角度，换一个话题：“雷主管好像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谁家没有点琐事。”雷主管端起了茶杯，目光盯着杯中茶水。
　　 “能说给我听听吗，看能不能帮上，买卖不成情意在。”小迈的茶杯悬在空中。
　　 “家里的事，你也帮不上的。”雷主管一口干了。
　　 家事确实很难帮得上，俗话还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呢。小迈端着茶杯在嘴边细细地品着，那茶有些苦味。
　　 “事情慢慢都会解决的。”这话像是对雷主管说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小迈也不想就此放弃，仍做着最后的努力：“雷主管能给我留个地址吗？有机会登门拜访一下你的家人。”
　　 也许是被小迈的诚恳打动，雷主管叫服务员拿来笔纸，写下一个地址交给了他：“有空来家里喝茶。”
　　 送走雷主管，小迈重新回到茶艺馆，要服务员换了一套茶具，上了一盒新茶。他让身着旗袍身材妖娆的服务员站在一旁，自己动手泡功夫茶，温杯，温壶，润茶，泡茶，冲茶，给自己敬茶。感觉特别享受。他端起一杯茶递给站立身边一言不发笑容可掬的服务员，服务员连忙推辞：“老板，这是你喝的。”
　　 “现在你是老板，我敬你。”小迈心想，还不如做眼前这服务员呢。
　　 “老板，我在上班。”
　　 “好，等你改天不上班了请你喝。”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服务员，“记住，小迈，迈步的迈，不是卖东西的卖。”
　　 他独自喝过一阵茶后，心情也轻松多了，该回家了。他摸了摸口袋里雷主管留下的纸条，拿起手机打通了妻子小玲的电话：“亲爱的，在干嘛？”
　　 “还能干嘛？去菜场买菜！”
　　 “不用买了，晚饭去外面吃吧。”他好久没带家人去外面吃饭了，这段时间因为纸尿裤都没好好吃过饭，也没心情过问家人，他要带上家人出去开开心心好好吃一顿。
　　 小玲说：“你省省吧，你那老爸这也不能吃，那也吃不惯的，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买菜了。”
　　 小迈对着电话，不知道说什么好。回到家里，小玲正在做饭，满屋子热热闹闹的。见他进门，小玲不满地说：“你那老爸到现在也不回家，也不知道在外面干什么。”
　　 “随他吧，只要他开心就好。”
　　 “他开心？哼！”说起父亲，小玲总免不了有牢骚。每天回家，小迈总是听到她在抱怨，老人家好像变得越来越难侍候，总在给她增添麻烦。
　　 小迈从小是跟着父亲长大的，母亲的形象已经模糊不清，留给他的印象是长期病卧在床，需要父亲喂给她吃，吃完了就在床上拉，父亲总守在床前不停地给她换尿布，擦身子。天冷尿布不容易干，父亲生着炭火炉坐在床前烘，困了就趴在床边睡一小会儿。看着父亲疲累的样子，小迈就想，将来他一定要生产一种尿不湿的裤子穿在母亲身上，让父亲好好睡觉。
　　 母亲没等他生产出尿不湿的裤子就离开了人世。父亲怕他受委屈，也没有再娶。等他长大了，有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纸尿裤生产厂，父亲也老了。他要努力工作，努力挣钱，让父亲过上好日子。每天出门前他都不会忘记叮嘱小玲，一日三次要荤素搭配、营养合理。还要她额外买些零食放在家里，核桃补脑，南瓜子降血压，蜂蜜防便秘……所能想到的各种各样一大堆，要让父亲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需要什么就买什么。小玲听得不高兴：“每天都要唠叨，好像我会亏待你老爸似的。”
　　 父亲回来了，满头是汗，脸上红扑扑的。父亲其实不老，腰板挺直，耳不聋眼不花。父亲回到家里东摸摸西碰碰也不知道忙些什么，总有使不完的精力。小迈真希望父亲能一直这么健康着，他脑子里几乎每天除了纸尿裤，就是怎么让父亲开心满足。父亲先是为了母亲，后来又为他，辛苦了大半生，不能再亏待他老人家了。他从身上掏出一把钱来递给父亲，说：“爸，你在外面想吃什么就自己买吧。”
　　 父亲看着他手里的钱，笑着说：“这话怎么听着别扭，我感觉自己还很年轻呀。”
　　 小迈忙说：“不是那意思，谁说你老了？是要你别亏待自己。”
　　 父亲说：“那我就买个音箱，听歌。”
　　 “好，买音箱，听歌。”
　　 父亲吃过饭又出门了，父亲其实不用小迈费心的，需要他费心的是厂里的纸尿裤。纸尿裤在仓库里堆成了山，工人们的积极性很高，多生产多拿奖金。仓库里的纸尿裤得想办法卖出去，否则连工人的工资都难发下去，更别说兑现奖金，那后果很难想象。小玲见他坐在沙发上拿着一张纸条看着，发着呆，近来都很少见他笑了。她端过一杯茶坐到他身边，看一眼那纸条上写着地址，忍不住开玩笑问他：“去哪跟谁约会呀？”
　　 “纸尿裤。”他脱口而出，看到小玲惊愕的表情，忙说：“想去找那家超市的雷主管谈谈纸尿裤。”
　　 “提点礼物上门去找找人家。”小玲望着他日渐消瘦的脸，柔声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买礼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买得不好，花了钱别人还不满意，费力不讨好。超市里的东西玲琅满目却无从下手。不清楚雷主管喝不喝酒，喝茶应该没问题，于是就要了一盒铁观音，一盒大红袍，红茶绿茶都有。雷主管这个年纪家里应该有老人吧，又要了两盒脑白金。也不清楚他有没有结婚生子，不好贸然买小孩的东西，只好再要了一个水果篮。小迈好久没进过超市了，空闲下来一定要陪父亲逛逛，买些老人家需要的东西。
　　 两个人提着礼物，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雷主管家。雷主管家住在七楼，不带电梯的矮层楼房，两个人来到门口时已经累得不行了，小玲不停地喘。开门的是一位胖胖的老太太，小迈说找雷主管的，老太太连忙把他们让进门。屋里就见老太太一个人在，老太太忙说儿子在卫生间里，很热情地让他们坐。看得出来，老太太很乐意家里来客人。雷主管从卫生间出来时，老太太已经和小迈聊得很起劲。
　　 小迈坐在老太太身边，左手握着老太太右手，天气呀，养生呀，热播电视剧呀，竟然有很多的共同话题。他完全把纸尿裤放在了一边，和老太太天南海北海阔天空地聊。小玲和雷主管也没什么话题，只盯着电视傻看。
　　 不知不觉的电视里播放的电视剧结束了一集，在播着广告。时候也不早了，小迈要起身告辞，老太太依依不舍地握着他的手说，有空多来家坐坐。
　　 雷主管送他们走下楼，还坚持要往前送。雷主管紧挨着小迈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从不同角落里照射过来的灯光把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走着走着，朦胧的灯影里雷主管轻轻叹了一口气。小迈想起头天在茶馆里的情景，对着身边的雷主管，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老人家都不容易。”
　　 雷主管忙说：“是呀是呀，很久没见母亲这么开心了。”
　　 雷主管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一路上说起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母亲吃过很多苦把他带大。他至今还没成家，也是为了母亲，他只希望母亲晚年过得幸福。“我工作太忙，也没时间陪她，真需要有个人陪她聊聊天。”
　　 雷主管一直送他们走出小区大门，临别时，向小迈伸出右手，握着他的手问：“你们生产的纸尿裤叫什么品牌？”
　　 “贴心牌。”
　　 “贴心牌，好名字。”他用力握了一下小迈的手说，“等我的消息吧。”
　　 回家的路上，清风徐徐，小迈感觉精神倍爽。见一大群老人在一处广场上跳着集体舞，他竟挥舞着双手对小玲说：“什么时候我们也来参加跳舞，双人舞。”
　　 小玲说：“等到你爸这个年纪吧。”
　　 小迈朝跳舞的人堆里张望，想看看父亲在不在里面，他老人家一个人会去哪儿呢？
　　 父亲果然买了个音箱回来，扁扁的，四四方方的。每天背在身上，热热闹闹的出门，回到家里音箱也还是开着。小迈也多了一件事情，每天回家都要帮父亲从电脑上下载歌曲到音箱里。他不管多晚回家，父亲总坐在大厅里等着，告诉他当天在外面听到了什么好听的歌，要他把那歌装进音箱里。
　　 “你的微博里辣妹那么多。”
　　 “什么？”小迈一跨进家门，父亲忽然对着他来了这么一句，把他吓了一跳。
　　 父亲哼了起来，原来是一首歌。父亲刚在外面看人跳舞时听到的，父亲一边哼一边坐在沙发上挥动着双手。小迈连忙放下手里的提包，上电脑搜寻歌曲。最炫民族风，我要去西藏，伤不起……，父亲的音箱里塞满了各种歌曲，每天晚上他必须从头至尾听一遍，才能安心去睡觉。
　　 父亲最怕雨天，雨天不能出门，只能呆在家里。这个城市的雨季一来，就很漫长，没完没了的。雨季里纸尿裤却很好卖，小迈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得到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好消息，雷主管的超市里反应不错，在别的卖场也销得很旺。一天，他回到家里，见父亲坐在沙发上，正对着打开的电视，身旁放着那新买的音箱，音量都开得大大的。他推开虚掩的卧室门，小玲正坐在床上发呆，一定是在家孤独了，真应该好好陪陪她。他要把好消息告诉她，让她开心起来，他凑近她说：“今天又拿下了一个新卖场，贴心牌纸尿裤好卖啰。”
　　 “卖卖卖，快把你家老头子也卖了吧！”
　　 好消息非但没让小玲开心，反而点燃了她的火气。小迈忙问：“我爸他怎么了？”
　　 “你自己看看，折腾得我快受不了了。”小玲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小迈朝门缝里望去，父亲靠在沙发上，微闭着眼，电视里正在大声播放着广告节目，音箱里在嗡嗡地唱：“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
　　 整个屋子就像一只巨大的共鸣箱，发出的却是嘈杂的声音。久了，确实很让人受不了。
　　 “那天在雷主管家看他母亲也和老头子一样的病，总想家里热闹。”小玲像突然想起什么，说：“我看两个人很合适的。”
　　 没想到，小玲竟会往那方面想。小迈近段时间脑子里全装着纸尿裤，但也天天想着父亲，父亲好像什么也不缺，父亲还需要什么呢？
　　 小玲说：“这事你不用操心，我去想办法和雷主管沟通。”
　　 接下来的几天，小迈几次想请雷主管喝茶或者吃饭，表示一下感谢，掏出电话拨完号码又立刻挂断。对雷主管怎么开口呢？总感觉别扭。能把两个老人撮合在一起倒是很好的一件事，只是怎么去和雷主管说呢，也不知道人家会怎么想。他正对着电话发呆，小玲把电话打过来了，电话里说，她和雷主管沟通好了，他也觉得是个好事。哪天两家都带着老人去莲花山公园玩玩。看看老人家的意思。
　　 小玲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小迈半天也回不过神来。
　　 雨下够了，终于有了个晴朗的日子，太阳早早的就从阳台上探了进来，照得屋里暖暖的。父亲吃过早餐背着音箱热热闹闹的正要出门，小迈叫住了父亲：“爸，今天我和小玲一起陪你去莲花山公园玩。”
　　 “好呀。”父亲高兴得像个小孩，没想到儿子和儿媳突然要陪他去公园玩，高兴得把腰上的音箱音量调大了些。
　　 看着父亲的高兴劲，小迈心想，要让父亲开心，其实是很容易的。他对父亲说：“爸，你今天要好好打扮一下出门。”
　　 父亲感到新鲜，说：“不就是去公园玩玩吗，干嘛还要打扮。”
　　 “今天不同，难得……这么好的太阳。”
　　 “是难得。”父亲说着，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出来时，身上竟然穿着那套平时很少穿的米黄色羊毛西服。他伸展了一下手脚，问小迈：“别扭吗？”
　　 “不别扭，挺精神的。”
　　 “不就出去玩玩吗，搞得跟过节似的。”父亲一边说，一边摸摸领子，拉拉衣襟，“以往出去玩也没这么打扮过。”
　　 小迈笑着对父亲说：“这次跟以往不同，今天要把你卖了。”
　　 父亲笑了：“我一个老头子，还能卖了。”
　　 小迈说：“会有人要的，一定。”
　　 小迈拉着父亲的手，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