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
一
民国二十七年,芝兰十六岁那年冬天,在漫天的风雪中,不谙世事的她嫁给了国民党军官甄文斌。
确切地说,单纯幼稚的芝兰是被自己那个穷怕了的父亲——攀龙附贵的李富贵连哄带骗地卖给甄文斌做妾的。因为是买卖婚姻,所以,出嫁之前,不要说芝兰和她的母亲,就连财迷心窍的李富贵也不知道甄文斌是光脸还是麻脸,只听媒人说甄文斌是城外甄家庄院的少爷,国军的大官,在整个南新地区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出入都有勤务兵跟着,想来有的是银钱。
在漫天飞扬的大雪中,芝兰无声地哭着,泪水在她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这绝望、可怜的模样让李富贵也动了怜惜之情。他伸出鸡爪一样的手,颤巍巍地拽着就要上轿子的芝兰的袖子,说,别记恨爹,但凡有别的法子,你爹我也不会选择走卖了自己亲闺女的这条路。那张被大烟熏得发黄的瘦脸,因为羞愧而略略泛出红晕,眵目糊的眼睛努力睁着,挣出一条缝隙,乱蓬蓬的胡子像一把干枯的草。芝兰回头看了看这个将家业败光了的大烟鬼,唯一一次表达父爱竟是因为愧疚。恨与嫌恶之余,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怜悯。
芝兰出生的李家曾经也是一个望族,是在她祖父手上兴旺起来的。乡下有一百多亩土地,城里还有钱庄、染坊、绸缎铺子。祖父娶了三房妻妾,到他六十岁时,他最后一个小老婆才给他生下一个宝贝儿子李富贵。这百亩田地一棵苗的李富贵,便肩负着延续家族历史的使命及光耀门庭的希望。三岁前的李富贵是由三个太太和三个奶妈轮流经管的,每月一轮换,三房太太都很精心,谁都不敢有丝毫怠慢和闪失。李富贵生活在千般呵护,万般疼爱的蜜罐子里。可谁知祖父寄予厚望的李富贵,却生生将这一切碾成齑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终日里,他不是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就是出入窑子和酒馆。虽说娶了媳妇安分了些日子,可蜜月未度完,形情依旧。十年间,百十亩良田和钱庄店铺被他吃喝嫖赌挥霍一空。你!你!你……祖父手指着李富贵,两眼一翻,一头栽倒,再也没醒来。几声干嚎后,李富贵涕泗滂沱,烟瘾上来,他只好回到烟塌上,过足了瘾,才草草办了丧事。
三进三出的豪宅大院、亭台楼阁的花园,神不知鬼不觉地改为城里张姓富商的府邸,李富贵一家只留下后院一间储物室安身。祖父的三房太太分别跟着三个管家跑了,她们一揽多年来私藏的金银细软,远走他乡,过自己的好日子去了。芝兰与母亲的衣服变了色,有了一块又一块补丁。李富贵倒是无所谓,只要能抽上烟,哪里还管体面不体面。终于,米缸净尽,她们连照得见人影儿的面糊糊也吃不上了,母亲带着五岁的芝兰到东街头去,像许多进城打零工的乡下人一样,找活儿干。
什么脏活、苦活、累活儿都干,只要能挣到糊口的钱,缝补衣服、做饭、洗衣,伺候月婆。别人三个钱不干,她两个钱也干。曾经有多少次,由于想多挣线,抓紧时间干活儿,忘了时间,干完活儿后,天已经黑了,街巷皆空,分外吓人,她们母女俩却孤单地行走在黑夜中。芝兰五岁那年,一个寒冷的冬夜,母亲干活又干得忘了时间,夜黑人静才和芝兰回家。夜黑如墨,飞雪飘飘,冷风贴着地皮顺街飕飕吹来,在芝兰母女俩这儿打一个旋儿,毫不留情地将她们身上那一点点温暖卷走。母女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巷回响,不由得让芝兰想到这幽僻的街巷,仿佛每一条街缝都有鬼魅出没。吓得芝兰扑在母亲怀里。母亲紧紧搂住芝兰,柔声说,别怕,有妈呢。哎呀,头发都湿了,冷不冷啊,乖?说着,用手揉搓芝兰的头发和双手。曾有多少个夜里,芝兰发起高烧,烧得说胡话。李富贵照例是不在家的,母亲抱着芝兰急得落泪,最后,咬咬牙,抱着她冲出门外,到西街请赵大夫给治病。
慢慢的,芝兰大了,出落得像花儿一样,为了不让她抛头露面,母亲租了一间临街的小房子,既住人又作铺面,不大,仅能容两个人转身,但收拾得干净、整齐。生意还算不错,每天都能接一些缝补、修改衣服的活儿。
一乘轿子将芝兰从后门抬进甄家大院。在后院的西厢房,芝兰见到国民党某战区司令部直属医院院长——她的丈夫甄文斌。这是一个身穿黄绿色毛呢军装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高大,身段笔直,起坐之间,自有一股堂皇的英武气在周身弥漫。他给了芝兰一种严谨的、一丝不苟的、脱离了俗世烟火气的印象。尤其是他那双眼睛,那双比常人大了许多眼仁也黑了许多的眼睛,冷峻地闪着寒光。此刻,这双眼睛有了些许温情,一种能让女人拼了命去爱的温情。在四目对视间,芝兰被这个男人震慑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二
娶芝兰做小老婆是甄太太一手操办的,甄文斌连想都没想到要再娶一个女人做妾。
这并非说甄文斌与甄太太感情笃深,他不愿移情别恋,只是因为他读的是日本早稻田国立军医大学外科专业,接受的是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教育,他忙于在战乱中救死扶伤,实现人道主义的人生价值,加之,回国初,军阀割据,混乱的社会秩序,曾使他理想陷落,生命价值追求动摇,他的人生一度处于最黑暗、最阴冷、最孤独的时期。他无暇也无心考虑传宗接代的问题。
当年,甄文斌是抱着救国救民的思想留学日本研习医学的,是为了寻求一条科学救国的道路。学成归国,信仰了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加入了国民党,成了身着戎装的大夫。抗战伊始,他已是国民党某军团所属医院院长。烽火连天,狼烟四起,大好河山陷入了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之下。甄文斌是医生,也是军人,他有过抢救军区司令员的荣耀,也有过紧急转移途中,警卫连连长倒下后,他带着残余部队和医院的全体医护人员奉命阻击敌人的辉煌。
那是一九四三年鲁西南战场上的一天,他受任于危难之时,在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后,双方伤亡惨重,战地死一般的寂静。他从战壕里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硝烟和尘土,到隐蔽在松柏林中的战地医院检查伤员救助情况。散布在松林中的帐篷,躺满了伤员,医护人员紧张地忙碌着。谁也没想到,危险正一步步逼近,一支日军潜进了松柏林。正当甄文斌回到自己的帐篷,洗完手,聚精会神看战地伤员情况报告时,一把冷冰冰的枪口对准了他。中国人医師,死んで死んでしまった(中国医生,死了死了的)!一声断喝,他看到了一双狰狞的眼睛正对着他。日本人占据了医院?他们有多少人?有多少装备,我们的人员发现了没有?甄文斌的心剧烈地跳动,但他却面不改色,异常镇静。
帐篷里的空气凝滞不动了,帐篷外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甄文斌背靠椅背,面朝帐篷顶,哈哈大笑。这一串朗朗的笑声,使持枪的鬼子毛骨悚然,不知如何是好。甄文斌又猛然站起来,两眼紧紧地盯住日本兵的双眼,在这冷森森的瞬间对峙中,他的眼仁从黑色变成黄色又变为血色,同时,放射出严酷而冷峻的仇恨之光。
这一刻,日本兵的眼神渐渐变得痪散了,紊乱了,慌恐了,如同一只闯入鸡圈被主人逮住的黄鼠狼。突然,从帐篷外射来-梭子弹,日本兵应声倒下。警卫连的战土救了他。甄文斌冲出帐篷,令一部分卫兵保护伤员和医护人员,一部分随他继续阻击敌人。战斗打得很激烈,不断有卫兵伤亡,直到司令部派出的增援部队赶到,才扭转不利局势,结束战斗。
鲁西南阻击战以中国军队胜利告终。
不久,甄文斌母亲去世,司令部特许他回家守丧百日。
于是,有了芝兰与他结为夫妻的情缘。芝兰也就有了一个另类人生。所以说人生充满玄机,当不可能成为可能,谁能否认冥冥中神灵早已安排好每个人的前世今生呢?
三
甄太太乳名金桂,娘家姓董,董家湾那座有三十多间雕梁画栋的琉璃瓦房,有-个十多亩地的荷塘花园的院子就是她家。方圆几百里-提起湖北襄南董家湾的董家大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董家在襄南有自己的皮货店、当铺、码头,在汉口开有珠宝店,也算是当地的名门望族。董家父母有三个儿子,却只有金桂一个女儿,自然对她疼爱有加,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父母也会搭架通天的长梯为她摘的。锦衣玉食的生活,父母的百般呵护,养成了金桂雍容华贵、趾高气扬、唯我独尊的作派。
转眼间,金桂到了谈婚论嫁时。媒人上门提亲,董家选中了百十里外甄家庄老甄家的儿子甄文斌。大户人家,门当户对,先不说良田百亩,城里两处钱庄,单是他家那前庭房、后楼房、亭台楼阁的后花园——站在八里外的县城都能看见的护院炮楼,就能想见,那家势与您家相当啊!媒人唾沫四溅,口吐莲花,要紧的是甄家少爷相貌堂堂,现在正留洋读书,回来后的前程那是不可限量的。
定亲后一年,甄文斌东洋留学归来,在志得意满的开创事业中迎娶了金桂。新婚红烛夜,看着身着古典淑女嫁衣的金桂那张青春而美丽的俊脸,望着她那双清澈动人的眼神,甄文斌生出了无限的喜悦和得意。而心强性高的全桂,从揭开她的红盖头那一瞬间起,她就陶醉了。豪门望族,家底殷实,仪表堂堂、前途无量的丈夫,使得金桂心满意足地做起了公婆满意的儿媳妇。
或许太完美了吧。婚后十年,甄太太不孕,后来在甄文斌的医院,经妇产科医生检查,说甄太太子宫狭窄、后移,不能受孕。又辗转多家医院,求治多个名医,三年过去,仍不能怀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甄太太是懂得的。何况,那偌大的家业将来谁继承呢?一番锥心彻骨的疼痛后,甄太太擦干眼泪,决心为甄文斌再娶个能生育的小妾,减轻她心头的压力。忙于医疗救助事业的甄文斌倒不在意这事,随甄太太折腾。
一次偶然的机会,甄太太发现了芝兰。
那是甄太太随甄文斌回家守孝的一天,十六岁的芝兰听母亲的话,把一条刚刚改缝好、熨好的旗袍送到了甄家大院。听见动静的甄太太从门里看见一个腰细胸挺、眉清目秀、身材苗条、胯大腿长的漂亮姑娘站在门前台阶上,轻声细语地和勤务兵说着话。冬日淡白的阳光下,甄太太的眼里只有她低眉顺眼的温驯。只这一眼,甄太太就认定了,丈夫的姨太太就是她。
腊梅迎雪。守孝百日后,甄太太为甄文斌把芝兰娶进门。
四
西厢房生了火。镶铜角架子的火盆,白灰里卧着几根红炭,因为覆盖一层薄薄的炭灰,显出隐隐的红,然而,很快就成灰了。屋里响着木炭轻微的爆炸声,窸窸窣窣的。芝兰将上霜的柿饼放到炭火上烤,一会儿,房子里便弥漫煮糯米酒的甜香。
甄文斌推开西厢房的门,芝兰抬头一看,一下子绯红了脸,两只象幼鹿一样受惊的大黑眼睛,在失措中含着顾盼,嘴唇分外红润鲜艳,像颗汁水饱满的红樱桃。这浑身鲜嫩,一脸稚气的新娘,让甄文斌陡然生出无限的怜惜和疼爱。
一个腊月,甄文斌足不出户,整天和芝兰待在婚房里。
归队前的一个午后,甄文斌带着芝兰在甄家庄院外转悠。
甄家庄院在青龙山下天鹅湖畔的一片白杨林中,庄院东边是一偌大的荷塘,甄家后花园就连着这个荷塘。
甄文斌和芝兰相携相拥着,沿着荷塘边,走到了田野外的白杨林深处。林木萧疏,枯草黄叶,寒风瑟瑟。踏着枯草落叶,沿着一条小径,甄文斌和芝兰来到一个古柏茂密,占地三亩多大的陵园里。几十个坟墓组成沉寂的一大群,在冬日淡白的阳光下,透露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凄冷和生命的空虚。这是甄家祖坟,十几代人都埋在这儿。甄文斌给芝兰说。他领着芝兰走到一座新坟前,指紧挨的那座坟说:这两座相连的坟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的坟。八年前,父亲患脑溢血仙逝,终年七十三岁,今年春天,母亲也随他而去,终年七十七岁。芝兰心里掠过紧张,便往甄文斌身边靠了靠。甄文斌伸手揽住她。
坟地里,稍微靠前的那座碑高龟大的坟,是我祖父甄嘉欣的坟,你看那碑文就知道,他是清王朝的一个二品太医。甄文斌注意到芝兰的疑惑和惊讶,解释道,到我父亲手里,家道中落,到了我手上,完全是一个靠手术刀吃饭的人。然后,他牵住她的手,俩人一起跪在那座新坟前磕头,甄文斌神色庄重地说:娘,我带媳妇芝兰看您来了!
鲁西南阻击战胜利后,为了更好的打击日军,战区部队向南转移,甄文斌的战区直属医院也要随军转移。在转移途中,医院突然接到命令,医院就地在滨江盆地驻扎,不再前进。
滨江在陕南境内,是一个四面群山、一条滨江流向山外的盆地县。全县面积八十平方公里左右,人口不足两万。上级要求战地医院在此落脚,是暂时决定还是长期计划?甄文斌一时弄不明白。因暂时没有新伤员入住,医院的所有人员获得了一段相对闲遐、轻松的时间,这使甄文斌能在周日带着芝兰到县城外走走。
出东城门,过滨江,是高入云端的梅山,在松涛云海的半山腰,有一占地面积有十多亩大的唐代寺院——梅山寺。唐时,佛诞日,善男信女从四面八方涌来,香火旺盛至极。这种胜景达至千年。这里飞瀑清流,花木葳蕤,百鸟鸣啭,一派世外桃园的景象。相传两件事使这座灵岩寺名垂天下:一说是鸠摩罗什与唐玄奘在这里辩经论佛九天九夜,日月同天,东土佛家弟子数万人夜宿山林,谛听精妙博深的阐释。二说明弘治四年,皇帝微服私访夜宿寺院,深夜子时,电闪雷鸣,山崩地裂,寺院大雄宝殿摇摇晃晃,皇帝走出寝宫,在大雄宝殿上了一支香,口中念叨:大仙有何指教,请明示。话刚落音,-方锦绣小楷状子飘然落到皇帝脚下。是告兵部尚书在此私铸钱币,山林练兵,谋图造反之事的状子。第二天清晨,朗朗乾坤,大好河山恢复宁静,一位县衙教头携着他的两位太太来寺院敬香,皇帝通过这三人提供的线索,-举平息了这起谋反的阴谋,事后,有拨付巨资修整寺院各部设施和建筑。是传说?是史实?上千、几百年的口口相传,历朝历代的滨江人宁愿相信那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