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墨镜(短篇小说)
调令,这两天就到,人事科小陶答应,来了第一时间告诉他。他怕错过电话,把一颗心都挂到了手机上,铃一响,不是耳朵先听到,而是心最先感应。几次把别人的手机铃声,当自己的。
铃一响,心澎澎地,胸腔跳舞一样。拿出手机,不是人事科小陶来电,心就像掉下悬崖。有次别人说着话,一个激灵,手机响了,他慌忙掏出手机,掌心里却是静音,仿如一个深睡的婴儿。
今天是四月十三号,到七月十三号,他就当了十五年法警。前五年提解、押送、看管犯罪嫌疑人,后十年,增加了一项任务,执行死刑犯,古时称刽子手。以前由武警执行,武警没有司法权和执法权,这任务就落到了他们头上。十年来,由他勾动板机执行的犯人,有十五人。他是无神论者,不相信死人能加害活人。人本质上是动物,如同一只鸡,一条狗。据天文学家们研究,一百亿年前的某次大爆炸,产生了宇宙,同时赐予地球亿万个生命物种,人类成了亿万个生命物种里的霸主。人类夺得霸主地位后,把自身居住的地球称为阳间,再在自己的精神领域,建造了另一个世界,称它阴间,亡灵的居所,从此,有了天堂,有了地狱,有了鬼魂,有了下辈子轮回。他板机下的十五条生命,作为碳水化合物,早和大地、空气融为一体,而人类自己创造的灵魂,却落户在他心里。十五条灵魂,如十五堵墙,在他的心里隔离出一块块阴影。
半年前,他找了滨湖市委常委、政法委和书记。表叔的父亲,曾救过和书记性命。表叔说,去找和书记,就说是我要你去的。
别人削尖脑袋往法院钻,你还要出来?
他没法回答和书记的话。他无法对和书记说,不想杀人了。他无数次对自己说,履行法律赋予的职责,为民除害,不算杀人,现在,这个理由已无法说服自己。第一次勾动板机,他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身体不好,失眠。
执行十五次死刑,射击准确率、一枪毙命率都百分之百,全市十强干警,去年的奖杯还是我发给你的。
谢谢领导栽培。
可惜,可惜,你叶强这样的好苗子不想做法警,真可惜。
出了和书记办公室,回味着和书记的每一句话,还有和书记的表情,他弄不明白,和书记是同意帮忙,还是不同意帮忙。
叶强,我知道你的调令来了,局长也了签字,这次任务,就算站好最后一班岗吧。科长说。
临走还要杀一个人,这任务对他,灾难一样可怕。科长说,叶强,张军由你执行。听到张军由他执行,全身一抖,仿佛被惊吓了,有两分钟没缓过神来。不行,最迟下个星期我就不是法警了,我不能再杀人,坚决不杀人了。这话他只在心里说,要说出来,总还是气不直,理不壮。调令没到他手中,他还是法警,肩负着法律赋予的责任。
上午,接到人事科小陶电话,首先想到的是脱身了。张军要执行,早在预料之中,他以为张军执行轮不到他了,没想到还是躲不过。不,他一定要躲过,不能再杀人了。
他把感冒药,消炎药,还有治咳嗽的,三个药盒夸张地放在办公桌上。他没有感冒,也不咳嗽。科长进他办公室,他病人似的,干咳了两声。他觉得咳得不像,假假的,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科长问,生病了?
嗯。指代不明地在喉咙里嗯了一声后,嘴里又说,没有。
他恨不得打自己两耳光,好不容易下决心去药店买药,怎么就说不出口呢?按照轮流执行的规则,他只要杀十三个人,有两次是同事感冒了,科长临时把任务交给了他。
张军杀了七个人,七条无辜女性生命。滨湖人说起张军,咬牙切齿,舆论一边倒的喊杀。
王文好是他的同学,《滨湖日报》法制记者,张军抓捕归案后,利用他的关系,五次采访张军。
王文好说,要是我判决,绝不仅仅判死刑,一颗子弹结束张军性命,太便宜这恶魔了,要判古代那种凌迟刑,还不能用清朝的八刀凌迟刑,先一刀一刀把皮剥了,再一刀一刀把肉割下来,非此不解恨。
他的亲朋好友,说起张军的案子,也和王文好一样的语气,他只用耳朵听,没发表自己的意见。以仇报仇,以冤报冤,一命抵一命,是不文明的,任何生命都是可贵的,不能因好恶而杀之。和他们说生命权,如同鸡和鸭讲,各说各事,每当这时,他就保持沉默。
和王文好的关系,被旁人笑称同性恋,一星期不见面,不是电话,就要用短信问候。他喜欢王文好的文章,洋溢着理性思考。有些文章,他一连看两遍,遍遍过瘾。和王文好算是有共同语言。没想到,在张军问题上,王文好失去了一个记者应有的理性。
张军罪大恶极,应受法律制裁,这观点我赞成。我反对、厌恶,你的凌迟观。张军的罪恶之源是灵魂,与肉体无关,为了惩罚灵魂,而羞侮肉体,是残酷的,不道德的,不文明的。
叶强,你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滥施仁慈,莫明其妙。
你的理性呢?希特勒式的狂热。
尿不到一壶,我躲开。王文好说完,转身走了。
一股烦躁的情绪,卷了上来,心里空空的,有些痛,突然又满满的,心腔里憋胀,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就因为张军,怎么就尿不到一壶了?平时在一起霄霄夜,喝喝酒的同学、朋友,通讯录上,密密麻麻有两百名字,真能尿到一壶的,把心里话都能翻出来,也就三五个,以前王文好还算一个。现在还算不算?不知道。
前些天,他做过一个梦,像现实中发生的,如同电脑里的霸王软件,占据屏幕一角,怎么点击,都无法清除。一个四五百平米的大厅,楼道上,角角落落里全是人,找不到站的地方。大厅里不是调侃声,就是哈哈声。挤满了一大厅的肉体,却找不到与他气味相投的灵魂。不知为什么,三两句话,一大厅的话题都绕到了杀人魔王张军身上。有熟人问,叶强,你是法院的,张军的案子你怎么看?张军该不该杀?他不记得自己说了句什么,反正和他们相左,引来一遍讨伐声。叶强,你是法院的,不能贪赃枉法!按你的观点,杀人就不要抵命了?不一命抵一命,怎么慰藉那些被无辜杀害的亡灵?他是少数,孤独者,一张嘴,无法对付几百张嘴,纵有上百上千条理由,也只能烂在心底。突然,他的嘴巴上了胶似的,把想从嘴里出来的声音,逼着退回到心底。他退到大厅一隅,看他们愉快地疯闹,听他们一声声地诛杀张军,觉得自己是个孤儿,这是别人的热闹。
叶强,我要最后采访一次张军。
王文好负气走后一个小时,手机响了,一看,王文好的电话。
狗日的王文好,你不是要躲开我吗?
躲开又不是断交,躲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就是一会儿在你眼前消失,一会儿又出现。
道理总被你霸占了。
你怎么像秦始皇,只有你正确?
好了,好了,我也躲开。
你不能躲,我下午来找你。
王文好的前五次采访,他都陪在一旁。第二次采访,王文好带了一个女记者,身高一米六五,眼眶里一对大珠子,像蓝白色的跳棋,晶银透亮,白里泛着蓝,蓝里泛着白,咋一看,那珠子放光,再一看,就想入非非了。一双天生勾引男人的眼睛,就算她没心勾引,但那眸子时刻都在向男人们发出信号似的。
第一次采访,王文好在接见室等张军。张军走进接见室,脸带微笑,轻声说,王记者好。声音像蚊子一样小。事后,王文好说,我正专注地看墙上的接见制度,听到王记者好的声音,以为黄警官,黄警官说话也是小声小气,没有一点警官的威严。正准备也说黄警官好,再一听有脚缭声,返回头一看,手上还带着扣子,连忙改口说,你好。
我是记者,只是采访,我问你的事情,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不要勉强,如果你不愿意接受采访,也可以拒绝我的采访。
无所谓。
像朋友一样聊聊,好吗?
接下来,王文好和张军,仿佛两人都忘记了身份和所在位置,像多年不见的老友,在某个茶楼,边喝茶边聊天。
第二次,王文好的采访失败了。
张军从监房出来,一听王记者采访,脸上有了一层微笑。没想到,张军一进接见室,就不是刚从监房里出来,带着微笑的张军了。张军脸上肌肉,仿佛成了冷库里冻硬了的猪肉,如果当时有一把刀,肯怕刀都砍不进。张军两手握拳,全身肌肉在发抖;眼放凶光,眼光就像一把刀。第一次见到张军,眼神温和,见人还羞涩,躲避,要不是张军自己承认,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第一眼就能给人留下好感的男人,是一个残忍的杀手。
眼睛,走开!快走开!张军蹲下来,脸先红后紫,淤了血似的,声嘶力竭地大叫。
张军!干么!老实!他尽量让声音多些法警的威严。
看着张军突然变得恶煞的面孔,王文好手慌脚乱。不讲采访过一百,至少有大几十个在押嫌疑人,这样的阵式,王文好还是第一次见到。张军,怎么了?怎么了?
王文好带来的女记者看热闹似的,眼睛盯着张军不动。女记者不怕张军。张军的模样最恶煞,只是笼子里的老虎,构不成威胁。张军的脸往左躲,女记者的眼睛,跟到左;张军往右躲,女记者又跟右,那勾魂似的眼睛,咬往张军不放。
眼睛,快走!快走!张军“嗨嗨”地出粗气,仿佛脸上肌肉左边往上拉,右面往下拉。
张军戴着脚镣手扣,虽无法自如行动,他怕出意外,便使劲压着张军的肩。他的手感觉到张军身上的力量,仿如斗牛士和疯牛角斗,用全力抓住疯牛的两角。
杀死那眼睛。杀死那眼睛。
张军突然一跃而起,举起两手朝女记者扑过去。女记者骇得尖叫,“哎——。”叫着,退了两步。退两步后,女记者的眼睛,仍盯在张军脸上,张军嗷嗷地叫着,准备再次发起攻击。来了两位监警,带着专业的利索,一人夹一只手臂,将张军夹在中间。
出了接见室,张军就换了一张脸,温和、羞涩的神态,又回来了。
一天傍晚,张军在一家餐馆吃饭,对面餐桌坐一单身女人。开始,女人,低头吃饭,张军也没在意,突然,女人抬起头,两人目光相遇。张军感到女人的眼睛里有一束光,全身就燥热起来。女人的眼球,白白亮亮,魔术师手中的珠子一样,在眼眶里穿梭,只见珠子动,看不清珠子怎么动的,珠子每动一下,就生出娇滴滴的声音。一眼眶的情话。
凡能放光,能说话的眼睛,都必须杀掉。张军说,这不是杀人,是消灭害人的眼睛。一见到那种眼神,张军就难受,就恐惧,不把那眼睛消灭,就不得安生。
张军跟踪女人出了餐馆。女人出了餐馆,从包里拿出墨镜,戴在眼睛上,张军没有在意女人的这一动作,继续跟踪。张军想跟踪到一个僻静地方,再把那眼睛消灭。
前面七个女人,都是这样被害的。到了僻静处,张军喊一声,喂,小姐,掉东西了。前面女人一回头,眼睛里那束光,就像雷电一样,猛地一闪,张军的难受和恐惧,胀满了全身,刀尖子弹一样飞向女人的胸口。
半小时后,张军跟踪女人进了一条小巷,这条巷子张军熟悉。张军像以前一样,大喊一声,喂,小姐,掉东西了。女人回头,张军的手僵住了,刀子也僵在手中。女人眼睛上戴着墨镜,张军看不到女人眼睛里那束光。第二个被杀害的女人,张军跟踪了二次。第一次跟踪到僻静处,女人回头时,头没抬起来,低着头,扭过脖子,看了看自己的脚后跟。看不到女人眼睛里那束光,张军的刀,就像纸板一样,进不了女人的胸膛。半个多月后,张军又遇到了这女人,水晶晶的眼睛里,闪闪放光。跟到僻静处,女人听到张军的喊声,转过头来,平视张军。
第四次采访张军时,王文好又把女记者带来了。这次,女记者戴着一付墨镜。张军一进接见室,女记者又像上次一样,盯着张军的脸。张军一见王文好,微笑说,王记者好。王文好说,你好。王文好指着身边的女记者说,我们法制部的美女张飞飞记者。张军说,张记者好。女记者说,你好。这次采访,是五次采访里时间最长的。二小时一十五分。
叶强,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射击准确率、一枪毙命率,希望你能保持十六连贯,等你调令下来,我给你送行。
呸,呸,呸。我给你送行呢。
呵呵,错了,错了,欢送叶强荣升。
科长说完,递给他一个头盔。他执行了十五次任务,只有第一次执行任务时戴了头盔。接受执行张军的任务时,他给科长提了一个条件,执行任务时戴头盔、戴口罩、戴墨镜。科长开始没同意,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穿戴问题,执行任务的整个团队着装必须统一。近十年来,执行死刑任务,都是日常的制服,突然改变着装,对内对外都要有一个说法。
戴头盔、口罩、墨镜,并不是避邪,也不是怕暴露自己。三件东西里,最重要的是墨镜。他不想再看到喷射而出的鲜血,痛苦的挣扎。半年前,执行第十五次死刑时,有个死刑犯的亲戚,托法院朋友,找个枪法准,能一枪毙命的法警执行。科长就安排了他。当时共有四个死刑犯,三男一女。女的只有二十六岁,一米七的个子,一年多的牢狱之灾,脸干花似的,布满皱纹。三围、背影,还像一块有强磁力的磁石,男人的眼光吸在上面,掰也掰不开。尽管女死刑犯双手反扣在背上,麻绳在背上打了个十字,但,仍不损磁力。四个死刑犯一字排开,女死刑犯跪在左手第三个。一切程序都到位了,科长命令,预备——射击!左右两边跪着的男人倒下了,惟独女死刑犯没动静。他仿佛看到女死刑犯迟疑地朝左面回头望了一眼。执行时,有打心脏的,也有打脑干的,他们的枪口是瞄准死刑犯的脑干,要求一枪毙命。执行女死刑犯的法警,枪口也是瞄着女死刑犯的脑干,勾动板机时,没和他们三人同步,女死刑犯回望的一瞬,枪响了,子弹偏了,从左后脑打进去,穿过左眼,顿时,左眼成了一个血洞。左眼流出来的是红色半胶状,右眼流出来的是白色透明液体。女死刑在地上翻滚,衣服上,滚过的草地上都是血迹。只听枪“乓乓”地响,不知又开了多少枪,没一枪打中要害。女死刑犯双手反扣在背上,用不上力,就用脚踢。脚虽然绑了麻绳,两脚并未绑在一起,留了行走的空间。女死刑犯双脚不停蹬,不停地蹬,把草地蹬出了一个坑。血流到草上,流进了土里,土都红了。科长使劲踩着女死刑犯的脚,不让蹬,科长接过枪,又朝女死刑犯补了三枪。刑场上弥漫着火药味和血腥味,尤其是甜甜的腥腥的味道,剌激鼻孔,无法呼吸。法医验完尸说,女死刑犯中了九枪,乳房上也中了一枪。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作者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张军是灵魂犯罪,只能惩罚灵魂而不能羞于肉体,在无神论者的眼光中灵魂应当是思维,是思维指挥肉体,国家提出一枪命中,现在改为打针,也是人道主义的做法。要他服刑就是触动他的所谓的灵魂去改造,变为新人。执行者偶有失手未能一枪命中,那也是罪犯凶残的阴影造成的。不过也可以说叶强的性格有软弱一面,如果吃透了法律实惠大义凛然的。我很欣赏这篇小说,它带给人们许多思考,耐读、耐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