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一个大早，我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刺猬样钻出脑袋，听到住院子后面的吴老师，在那里咿咿呀呀唱歌。看看台钟，五点不到，又是礼拜天，心中便有些烦，哼哼骂一句：“发神经!”
　　 静下来一听，这吴老师不像是唱歌，似乎在骂人，便奇怪，耸起耳朵，认真去听：
　　 你个黄先生啊
　　 当真不讲理啊
　　 偷去芦花点啊
　　 又来偷金毛啊
　　 吃了烂肚子啊
　　 走路断脚趾啊
　　 ……
　　 我捂了被子，咯咯笑起来。吴老师是苏州人，平常说话莺歌燕啼，甜得发腻也就算了，今儿个好歹是骂人，你严肃一点啊！出口如此嗲声嗲气，绕梁三日，不知道那“黄先生”听了，是何感觉？会不会捂了嘴，“扑哧”笑出声来。反正我听了，感觉不像骂人，倒似唱情歌。
　　 不过吴老师骂的“黄先生”我是知道的，它的大名如雷贯耳：黄鼠狼。
　　 黄鼠狼在敝乡，是很多的，一年四季，常见出没。这厮生性狡猾，机灵非常，冠名鼠狼，实乃神来之笔，名副其实。当然，再刁猾凶悍，碰到咱人类，也只好束手就擒。
　　 黄鼠狼出名，大约缘于偷鸡，此厮偷鸡很有办法。它走路是真正的贼步，没有一丝儿声音，阴阴踅到鸡舍边，用那尖尖的爪子，悄悄拱开笼门，窜进去，一口咬住鸡脖子。而奇怪的是，鸡如灰姑娘见到白马王子，激动得浑身发抖，一声不吭!任凭“黄先生”从容，把自己请出闺阁，架到背上，悠悠而走。
　　 我是横竖不明白，你说这鸡，也是一方兽物，精明得很，稍有风吹草动，就大呼小叫，为什么见了黄鼠狼，就惺惺作态起来，竟不反抗!那怕“咯咯哒”叫叫，扑腾二下，主人听了，岂会置之不理。更可气是那些大公鸡，寻常气宇轩昂，穿得花红柳绿，在小母鸡面前，找食叱狗，频献殷勤，稍有委屈，便扎起颈毛，怒咯不休，一付英雄样子，可此时，全做了缩头乌龟，乖乖任这厮收拾。想到这些，就会怒其不争，赏它们一脚。更可气的是，一踢不中，它就飞到墙上，哭诉半天。
　　 后来还是老师解惑。原来，黄鼠狼和鸡乃天敌，鸡一旦闻到这厮的气味，立时如喝下蒙汗药，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和吴老师一样，对黄鼠狼偷鸡深恶痛疾。其时家贫，指望养鸡生蛋换取油盐，“黄先生”所作所为，无异于人口夺食，这就引起众怒，人一怒，这厮的好日子，到头了。
　　 捉黄鼠狼有许多种手段，我印象中，主要有放笼、竹弓和烟熏。而捉此厮有几个目的：卖皮毛、除害和吃肉。捉黄鼠狼是不能用猎枪打的，一是它灵活刁悍，很难击中；二是真打到，把皮毛打成一个蜂窝状，就不值钱了。所以，猎手往往使用工具去捉，而效率最好、最能显示人类智慧的，莫过于放笼，也就是活捉。
　　 所谓放笼，是一个长方形木箱，长度在八十厘米左右，一端用铁丝网封闭，另一端敞开，开有一槽，槽上方挂一厚铁板，或者老式的青开砖，用尼龙绳线吊着，做成闸门，联接木箱中间一个踏板。 “黄先生”一进来，当头就挂着饵料。其环境之舒适，服务之细致，可与当今商家媲美。不过，商家要的是你猛掏银子，放笼要的可是鼠狼之皮。
　　 而制安放笼，我那擅长捉毛蟹的堂叔，就是一把好手。祸害吴老师家鸡窝的黄鼠狼，做梦都想不到，一张捕捉它的网，悄然张开。
　　 那一天月黑风高，夜冷似水，堂叔赶吴老师家的鸡，提前进窝，鸡们一肚子意见，在笼子里咯咯吱吱抗议，堂叔理都不理，强行将放笼的一头，堵在鸡舍门口。
　　 放笼如何去摆，要有经验，不可乱来。黄鼠狼进来偷鸡，往往大摇大摆，直窜进去，张口就向鸡脖子招呼。所以放笼与鸡舍距离就有了讲究，要刚刚好，太远这厮会左顾右盼，起了疑心，计划容易流产。只有摆得不远不近，这厮一进去就被美食吸引，只顾流口水，哪里还记得危险，一脚就踩中踏板，“叭嗒”一声，笼闸迅速打下，顿时封得天衣无缝。这时，任你爪利如刀，也是百刨不开的了。
　　 放笼在一地只能用一次，不可以循环利用，如果你想在原地梅开二度，是低估了这厮的智商，叫它一声“黄先生”，大约是有道理的。它们窝中，有一只就义于此地，则其同代，绝不会在原地跌倒二次，除非是它族或者吃了鼠药。更有意思是，它每次出门做空手买卖，不管有否收获，决然不走老路返巢，总在草丛间，兜兜转转，确认无危险，天也快亮了，方钻进洞窟。以这几点论，这厮的智商，不输人类!
　　 摆设放笼之地，以村前屋后，弄堂墙角为宜，如在野外，就要靠竹弓了。竹弓用毛竹破条弯成，形若三角形，一般置于黄鼠狼洞口，也有置于它往来路上的。装竹弓是个技术活，一般性急或者马虎之人难以善工，要点是机关松紧要适度，过紧则不易启动竹弓夹住猎物，过松则不能一击至昏，猎物会拚死挣脱。装得不松不紧，就成了技术，言传无用，手教么，还是不得要领!堂叔是个中高手，他装的竹弓，大的能夹晕一条壮狗；小的也夹得死水老鼠，瞪着俩眼睛，死不眠目。
　　 一般而言，黄鼠狼警惕性非常高，像影视剧中老牌间谍，一有风吹草动，立马脚底抹桐油，逃之夭夭。唯有做成大买卖，背着胜利果实回巢时就松了弦，大大咧咧，老子天下第一，钻洞口也是直鼻直脸，牛逼哄哄。这天下之事，坏就坏在骄傲二字!一头就撞动机关，竹弓陡然发力，一弹而直，生出千钧之力，刚好夹住它的脖子。这厮挣扎几下，遗言都来不及留，就呜呼哀哉!
　　 用竹弓来猎黄鼠狼，最大好处，是不会损坏它这身皮毛衣。这厮虽然臭名昭著，但一身皮衣，委实漂亮。少者毛发金黄，楚楚发光，老者色呈红黄，高贵典雅。毛皮供销社回收，小领三元，大领五元。其时一支红糖棒冰三分钱，高级一点的白糖棒冰，也不过五分。算一算，吓我大跳，这么多钱，怎么用得完!
　　 而黄鼠狼最值钱的，不是它的皮，是它的尾巴，这厮有一支漂亮尾巴，毛绒绒的，经常神气活现翘着，如爱劳动的小学生，扛支鸡毛掸子。我家边曾有个制笔厂，以制作狼毫而声名遐迩，其售价之贵，令我两股颤颤。我很好奇，以为是恶狼之毛，便偷偷去看稀奇，看后总觉得眼熟，问之行家，答曰：是黄鼠狼尾巴毛。我一听：嗐!
　　 不过，如何引诱“黄先生”，不起疑心，乖乖来钻竹弓呢？这可是一门学问。堂叔的做法，是在这厮经常溜达之地，建筑一个小洞或者小屋，吊一块鲜艳夺目或者喷香焦黄的蔬菜肉食，然后把竹弓支在洞口。黄鼠狼这厮比较好学习，凡事凡物皆新鲜，有不明白的，总想弄清楚：人为什么造一个小房子？小房子里挂一个蔬菜干什么？一边想着，一边就好奇，把脑袋伸进去，眼睛的溜溜转，左右乱看。
　　 有一次，跟着堂叔去放竹弓，堂叔发现一行脚印，很是新鲜，便悄悄说，“那草丛里可能有黄鼠狼，在看我们干什么？它一定好奇，说不定马上会去试试竹弓威力。”话音刚落，耳听得不远处刚布下的竹弓，“啪”的一响，眼见着一只黄鼠狼，弓倒在地。
　　 这有点送货上门味道。不过，大部分捉拿并非易事。记得有一次，去一片野坟放弓，铜丝茅草枯黄，长得密密麻麻，寒风中诤诤作响，偶尔一声鸦鸣，“呀”的一声，令人汗毛倒竖。加之是个阴天，日色无光，显得有些阴森。堂叔用木棍分开茅草，猫着腰钻进去。突然，一声“噼啪”，蹿出一个黑糊东西，从跨间一跃而过，我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心如擂鼓。
　　 回头看去，却是二只黄鼠狼，从坟地里奔逃而走。堂叔一把将我拖起，令我南往北赶，他自己提棍，从西包抄过去。哪黄鼠狼，见西南两面已被阻挡，东面是浣江，大水浩淼，唯存北面，是一片平地，无沟壑树木可遮，此时也顾不了，纵身从坎上跃下，一个翻滚，钻进一个洞里去。我和堂叔也跳下去，往洞里一看，黑呼呼的，那有黄鼠狼踪影。
　　 我抓起个土块，丢进去，侧耳听听，无一丝声音，便泄了气，恹恹站起来。堂叔蹲在洞口，四处看看，手勺把风，往脸方向赶一赶，揪起鼻子，狗样嗅嗅，兴奋说：“还在。你去搬块石头，封死洞口，我去捡些茅草，熏它出来。”
　　 大石很多，我找到一页，将洞口盖住。堂叔捡回些枯枝，和一些茅草，扎成一个火把模样，点上，燃旺后一口吹灭，枯枝吓一跳，冒出浓烟。堂叔移开一点石头，浅浅塞进洞口去，然后，掏出随身带的网，抖开了，四处睃望，一会儿，不远处石头间，飘出一缕蓝烟来。堂叔一个百米冲刺，极快网住烟道，网四周，又用大石压实。
　　 我跑到网住的洞口，眼珠不错盯着看。突然，洞里闪出一道黄光，撞到网上，一筋斗翻地上，又骨碌跳起来，叽叽叫，到处乱蹿，卟哩卟哩冲击着网。我惊慌失措大叫：“抓到了！抓到了！”
　　 堂叔背着手，慢悠悠走上来，看看冒烟的洞口，皱皱眉毛：“跑掉一只。”
　　 我踢了一脚黃鼠狼骂：“叫你偷鸡，打死你!”
　　 后来堂叔告诉我，黄鼠狼会记仇，要报复的，这次跑掉一只，它可能躲在不远处，看我们，下次有机会，肯定报复。我不以为然，总觉得这厮毕竟不是人类，想要记仇且报复，也不容易。
　　 过不多久，堂叔带了二条狗去巡山，走得乏了，就找了块大石，躺上面晒太阳。二条狗，也如哼哈二将，右右护卫，不知不觉，沉沉睡去。突然间，嗅到一股臭，弥漫而来。堂叔是猎人出身，灵敏得很，一个鹞子翻身，跳出臭圈。眼角就看到，一只黄鼠狼，从他身边蹿向树去。堂叔大怒，举棍劈过去，谁知一棍打空，那厮凌空上树，屁股对着堂叔，“噗”地一声，放了个响屁，腾起一团淡淡烟雾。俄顷，一股奇臭，汹涌而来，堂叔一阵头晕，差点跌倒，好在脑子还不糊涂，赶紧扯出毛巾，捂住口鼻跑开。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浊气，缓过气来。
　　 而那二条狗，就没有这么幸运。“黄先生”臭屁，并非浪得虚名，那可是上了典籍的。所以，一屁之下，壮狗横倒，轻则四五日肉食不思，重则口吐白沫，一睡不醒!
　　 黄鼠狼捉到后，用刀锋将皮片下，中实砻糠或者稻草节，吸去水份，很快干透。也有平挂在木板上，风干后，即可出售。当然，皮毛要冬天的才行，其它季节是不太值钱，最多剪下那尾巴毛，去制狼毫笔。
　　 新鲜的黄鼠狼肉不好吃，一股骚臭味，我问过许多人，回答大同小异，即使在物质匮乏年代，也是贱物，喜者不多。
　　 但说来奇怪，堂叔做的黄鼠狼肉，却其味鲜美，一样的食材，不同结果，只能说人之才能，确有长短。堂叔的做法我是知道的，不过有些费工时，取寒冬里捉获的黄鼠狼肉，缸里腌了，然后挂在暖阳下负曝，晒足几十天，手按按，木头一般，方收起，有序吊在一个火盆上方，取樟木或者松木去熏烤，这一烤就是十几天。这里有个关键，烤之木一定要用松木或樟木，松樟木含油性，吐出之味氲氤清香，入骨三分。后来有人摹仿，但不知关键，烤出的肉，还是暗含骚臭，与堂叔手出之物有距离，且不短。
　　 完工后的肉条，呈红黑色，吃时需用利刃，刮一下表层污物；也有不刮的，吃的就是那口熏香，清水中一刷，即可蒸食。黄鼠狼是运动健将，肉质极筋道，不为人所喜，全是那股骚臭，今味已除，其肉即属上品。它的纤维有些粗，可以牙签样一条条劈下来，丢进嘴里，一股香，从舌尖上电样幅射出去，顷刻间，颠倒各路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