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有两位老人，他们的名字和古镇一样老，又是一对见面就杀的棋友。
　　 古镇号称棋镇，因为此地出过不少象棋大师：三国时的吴道，棋艺超人；满清的黄立升，技压天下高手……这地方人人都会下棋，就连三尺垂笤、碌碌村姑也知道飞象跳马，炮打隔山。可是这两个老人在这里下了十几年的棋，从未见别人胜他们一着半势，只是他们两人互有胜负而已。
　　 只要不下雨下雪，两老头吃过早饭，便来到街口的青石板上，摆开架势，当头炮对屏风马，三步虎对两头蛇，杀过三局以后，握手言欢，收好象棋，到古镇最古老的英雄酒店，唤过老板娘马寡妇，打三两酒，要一碟小菜，浅酌慢饮，谈棋论道，然后缓缓地踱回家。日日如此，从不变更。
　　 这一天，古道上走来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身边跟着一个童子，满脸风尘，住进英雄酒店。
　　 晚饭后，童子对老人说：“爷爷，我们在这儿住几天呢？”
　　 “小栓，不要急，三两天咱们就走。”
　　 “爷爷，听说这里的人下棋好厉害，您能赢过他们吗？”
　　 “棋场变化，风云莫测，非胜即负，小孩子不要多说！”
　　 童子不再说话，摆开自带的一副铁棋，黑方拿掉一车一马两炮，红方车马炮全。老头执黑子，童子执红子，开始对弈。马寡妇在旁闲瞧，见小童棋势非凡，有攻有守，法度谨然。再瞧那老者，谈笑自若，边信手布子，边指点那小童，小童被老者逼得毫无回手之力，只一会，便输了。马寡妇叹了一声，“好”。
　　 老者见马寡妇瞅得认真，便问道：“莫非店家也善弈棋吗？”马寡妇笑答：“我自幼爱棋，并曾以棋为媒择媚，现在多年不下，手生得很，今见大师技艺非凡，禁不住手痒，想请大师指点一下，还望大师成全。”
　　 老客沉吟了一下，才说：“我今天累得很，明天还有事，就让小徒陪店主弈一局吧。”马寡妇认为老客瞧不起自己，可是又没有办法，只好先和小童年杀一局再说。
　　 两个人下了一个多小时，竟不分胜负。马寡妇年轻时也是棋镇一流高手，所以才以棋为媒，招对成婚，想不到今天倾尽全力，仍胜不了小童，看来老者更是绝顶高手，棋镇必有一场风云大战。
　　 第二天，小镇上沸沸扬扬，都知道老客要以棋会友。人人摩拳擦掌，争先恐后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只有马寡妇暗暗担忧。大清早，老者用过早餐，来到街心，摆开架势，打出一副“车马炮杀尽对手，仕相帅为国立功”的对子。小镇人个个要与老者较量。老客呢？来者不拒，仔细应付。
　　 太阳上来了。两个老头照例一前一后，来到青石板边，摆开棋子，又专心弈棋。对旁边围着的一群人宛如不见，任凭他人议论纷纷，丝毫不为所动。
　　 头一天，老客胜了十人，十战十胜。
　　 第二天，老客又胜了三个棋镇上数一数二的人。一时间，众人纷纷传扬那老客棋艺如何如何精湛，攻势如何如何猛烈，守卫如何如何严密，传为神技。
　　 第三天，已无人应战。老客传言休息一日，就要起程。这一下，小镇人个个愁眉不展，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小镇人岂不丢尽了脸面。于是众人去找两个老头。高老头说：“不用担心，王老头会管的。”王老头说：“放心吧，高老头会管的。”
　　 两个老头聚在一起，决定谁先上场，互不相让，结果三局棋后，高老头胜过王老头，高老头先上。王老头问：“老家伙，心里有把握吗？”
　　 “没关系，凭咱俩十几年的磨练，想是没问题。”高老头答
　　 “要小心，千万别堕了名声。”王老头又说。
　　 两个老头平日相处，早已默契如一，在此紧要关头，仍是这一句关切的话。
　　 小镇上的人们又传扬开了，老将要大战外来老客，人人觉得扬眉吐气，等着瞧一场热闹。
　　 次日，街口处围满了人。那老客带童子摆开自带的棋盘高老头抢过了黑子，老客选了红子。高老头一摆手“请”，老客略一欠身，一点抬手走了一着中兵直入。这一下，不但旁观众人吃惊，就连高老头也微微一震。因为会下棋的人都知道，挺进中兵，看似咄咄逼人，实则空门大露，攻难攻，守难守，下此步棋者不是无知，便是另有惊人的功夫。高老头沉吟半晌，拈起左炮，走了一着仕角炮。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只一个回合，两个人都知对方是一个劲敌，都不敢掉以轻心，凝神应战。但见两人全神贯注，棋场上马跳象飞，炮打隔山，你来我往。老客大展雄风，着着抢攻，步步争先，锋芒毕露；高老头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守中有攻。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忽然，他们下子飞快，直如信手拈来，旁观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一忽儿又慢了下来，一着棋要用十几分钟。老客寻思半晌，一子落下，高老头又一惊，跟了一步，老客再下一子，高老头面如死灰，举手认输。
　　 第一局，高老头负，小镇人深感惋惜。
　　 第二局，高老头胜。
　　 第三局，高老头胜。
　　 一天下来，高老头以2：1获胜。众人觉扬眉吐气，高老头替大家争回了脸面。谁知，老客胜不骄败不馁，又向王老头挑战。王老头又以2：1战胜了他。
　　 第二天，高老头与王老头正在下棋，英雄酒店的马寡妇送来一封信，信上写道：
　　 高王二位老兄：原谅我不辞而别，我本姓李，湖南长沙人，十几年走遍大江南北，仗一身棋艺打遍天下，未逢敌手，承同好抬爱，尊为棋王。不想今日栽在贵地，两日之战，李某心悦诚服，五体投地。本该与二位交欢几日，奈何生性懒散，不善俗事，我还将继续游玩天下，以棋会友。唯愿二位老兄和睦相处，长命百岁。山不转水转，我们后会有期。李龙全即日。
　　 一时间消息传出，两位老人并称二棋圣。但两人并不以此倨傲，仍旧每天下棋取乐，时间一长，那湖南老客的事情就像天空中的白云随风吹走一样，渐渐被人淡忘了。只有两个老人的威名越传越远，越传越盛。
　　 第二年，改革的浪潮冲到古镇，传来省里要举行首届象棋大赛的消息。棋镇人又兴高采烈，两位老棋圣当仁不让，被小镇人推为代表参加大赛。走的那天，古镇人敲锣打鼓欢送。
　　 十天后，两位老人不负重望，双双获奖归来。高老头获一等奖，奖金一千元；王老头获二等奖，奖金五百元；并双获集体一等奖。这一下，人们对他们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因为他们毕竟一个一等，一个二等，无法等同。
　　 从此，两个老头再也不在一起下棋了，王老头也不轻易上街走动，终日闷在家里，翻来覆去只是念叨：“他是一等，我是二等。他是一等，我是二等，他超过了我……”至于在省里比赛的情况，两个老头谁也不说。
　　 两个老头偶然在街上相遇，高老头仍是那样亲热，王老头便显得不自然，高老头想邀他下棋，他不是说没空就精神不好，总是推三阻四，不肯和高老头对弈。高老头很是伤心，因为他再也找不到下棋的对手了，对他这样爱棋如命的人来说，简直是最大的不幸，可是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几日，小镇上风言风语，传说高老头和英雄酒店女店主如何如何，说得有板有眼，由不得人不信。高老头对此默然，不置分辨。后又有人传言高老头在省里比赛时如何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下酒店，逛夜市，极尽贬抑之辞。高老头怒火万丈，却也无可奈何。因为人们总是相信那些传闻，不肯听高老头分辨。
　　 高老头不敢上街，他走到哪里都有人戳脊梁骨，总有人对他冷嘲热讽。高老头络于一股急火攻心，卧床不起，不久就一命呜呼了。他家里人把他的一等大红证书和他心爱的象棋一起埋葬了。
　　 又过了两年，王老头也染病进了医院，眼看不可救药。当年那湖南老客又来了，依旧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到医院去看望王老头。听了小镇人说起当年的情况，到高老头的坟前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含着眼泪带童子走了。不久，王老头也死了。
　　 岁月沧桑。小镇上那块青石板还右，可是，再也没有人去那儿下棋了。青石板上布满了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