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生命册(小说)
第一章
先是鸡叫,一声一声的。节奏有点拖沓,但绝对是天籁之音。这是它的职责,也是习惯。可多少也成了明子的习惯,明子习惯躲在被窝里,听着老墙上那架老钟,钟摆滴答滴答的响。明子就寻思,这钟摆不累吗?它究竟要把人带到何处去?总之,明子就是不想起床。厨房里已经有风匣在咣当咣当地响,仿佛秋天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被老风剥掉,生疼生疼。明子知道外婆做早饭了,厨房的气息顺着木板门的罅隙,一波一波刮了进来。明子鼻子一吸,就清楚是什么饭菜。阳光暖暖地抻进房间,那蓝色的窗帘,就被撕碎成斑斑驳驳的银子。明子重新闭上眼,外婆就喊她了,“明子,起床吧。今儿要起土豆了。”
外婆这么喊明子的时候,风匣吱嘎停了。明子竖起耳朵,村子里的那条盘山路有马车夫稀稀拉拉地吆喝声,山歌对唱一样灌进耳膜。“是红小豆干饭,还有韭菜炒鸡蛋?”明子懒洋洋地爬起来,抠了下眼屎。外婆把一双湿漉漉的手往腰上的围裙一擦,“小死鬼,就你鼻子尖,馋猫,长大了谁敢娶你!学学隔壁的四平吧。人家娃子那么爱学习,早早就嚷着要他舅舅给买书本来着。”
外婆说的四平,明子当然知道。六岁了还拖着两筒子大鼻涕,那鼻涕也不往下掉,拉长到半截,四平就哧溜哧溜吸回去。有一次,明子和他在院子里玩滚铁环,亲眼看到他将大鼻涕吸进嘴里,然后,咕咚吞进肚里。那天,明子吃饭时,越想越恶心,后来吐了。外婆还以为是吃了坏东西。“四平有啥好?大鼻涕鬼,那牙齿就像争着抢着要占地方似的,挤挤挨挨没个秩序,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他读大书,我也不稀罕!”明子边穿衣服边说。
外婆拿把木梳子,这支木梳子还是三舅舅从青海的部队带回来的。外婆,平时舍不得用,可明子是谁?明子是外婆的心肝宝贝。明子的父亲,在明子三岁上,就领着邮政局的一个女的跑了,把明子和她母亲抛弃了。明子的母亲细丫在乡供销社上班,为了不让明子受继父的气,一直没找。但是男人的离开,令细丫颇受打击,精神抑郁,在单位经常出差错。领导一看这情况,就让细丫休了病假。去年一开春,在青海部队的儿子良子,回来后见姐姐病得不轻,和部队的一个上司联系好了,决定带细丫去他那里看病。外婆虽有许多不舍,可治病要紧。细丫一犯病,一坐就是一天,不吃也不喝,现在瘦得皮包骨头。原来水灵灵的一个大闺女,人见人爱,现在不像人形,都是这个该死的男人。唉!人啊,有时候不信命运都不行。外婆只好给细丫拾掇了几套换洗衣服,内衣内裤,牙刷香皂什么的,让良子好好照顾她。
外婆牵着明子的手,送了姐弟俩一程又一程,良子不忍心母亲挪腾着小脚,就说:“妈,你回去吧,放心,我一定把姐姐的病治好,不治好就不回老家了。”谁晓得,良子这一走,不仅让细丫三年没回家,而且,打长途电话告诉她,细丫在那里不但治好了病,又遇上一个对她极好的军官。说是最近能回来,外婆就眼巴巴的盼着。明子呢,也想妈妈。尽管在她的生命里,妈妈就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从出生那一天,明子就是外婆带着的。妈妈没有奶水,外婆自己养了一头奶羊,每天早上,天不亮,外婆就下床,进羊圈给明子挤奶。外婆挤完奶,要用一个干净的罐头瓶子装着,然后,做饭时,上锅灶里热一热。外婆讲卫生,明子喝奶的瓶子,一天刷好几次,喝一次刷一次,她不许外公动瓶子。明子和四平耍的时候,常常说他妈妈的好,他妈妈给他买玻璃球,还有一拍老高的皮球。四平张着排列不整齐的四环素牙,炫耀他有什么什么玩具时,明子就想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明子不清楚妈妈到底怎么了,别人的妈妈爸爸都在身边,明子没有。所以,外婆每顿饭口上,说起妈妈要回来了。明子就悄悄的趁着外婆出去割兔子草的功夫,搬一只凳子踩在上面,去一页一页数着妈妈归来的日期。翻了一页又一页,妈妈还是不见踪影。
六月的天,朗朗的晴,外婆催促明子麻溜吃了饭,起土豆,外公一早扛着木箱子,带着做木匠活的家什去了邻村,邻村有一家儿子要娶媳妇,请外公打一对木箱子。明子站在锅台旁,锅里是外婆刚热好的土豆和芸角。明子找来一支筷子,将土豆穿成一串,咬着吃,就听四平在院里叫她,“喂,明子,出来。我带你去看西洋景。”
明子吃着手里的土豆,院里的阳光暖洋洋的。上午八点多了,太阳悬在半空了,几只大喜鹊停在门前大杨树上,叽叽喳喳叫唤。外婆说:“喜鹊叫,喜事到。明子,你妈和你舅舅该回来了。”外婆说这话时,瞅了一眼西厢房的门,明子知道外婆是在瞅三舅娘。那个一笑眼睛细细地眯成一条缝的女子,她有着好听的名字:大辫子。大辫子舅娘,轻易不出门。她就在屋里做女儿红。绣绣花,纳纳鞋底子。她的手很巧,十里八村的女人都没几个有她灵巧。
可三舅娘不招三舅舅的爱,硬是外婆给凑合到一堆的。三舅舅在部队,那坎儿有个军区首长的女儿,在一次军事演练中,喜欢上了三舅舅。因为都是军人,首长的女儿刚好是三舅舅那个连的通讯员,又是电脑高手,破译各种军事秘密。那次演练,出了意外,在过一片大森林时,首长的女儿掉队了,三舅舅负责去找她,一路上经历了很多野兽和毒蛇的侵袭。要不是三舅舅一次一次掩护她,这个首长恐怕永远看不到他的宝贝女儿了。逆境见真情,蒋小青就看上了三舅舅。死缠烂打,三舅舅告诉她,自己在家乡已经有婚约。蒋小青不死心,蒋小青说,“我可以等,等你,地老天荒。”
“蒋小青,这是没价值的,我马上要回去结婚了!婚期就定在这一年的元旦!”三舅舅斩钉截铁的说。
这样也没有阻止蒋小青对他的追求。蒋小青谢绝了很多求婚的,这其中有父亲的老战友的儿子,有教师还有一位大学教授。条件一个比一个好,远在三舅舅之上,但蒋小青心里容不下第二个男人。
他父亲蒋国栋说她傻,”林良子有什么好?在部队只是一个普通的指导员,又不是特种兵。有什么出息?”蒋国栋只是想打消女儿的热情,对林良子的热情。但是,蒋小青说:“你相不相信,我让良子三年内,在部队成为一名特种兵队长!”
“切!我说蒋小青你这是痴人说梦吧?就凭他?那素质?嗯嗯,这样吧,如果三年内,林良子做不到你说的特种兵队长,你必须听爸爸的话,马上嫁人,我看军区吴司令的儿子大洋就不错,又是著名的医科大学毕业。”
蒋小青抿了下薄薄的嘴唇说:“好,爸爸,咱们一言为定!”“对,驷马难追!到时候可别反悔。”父女两象征性的拉了钩。
蒋小青把自己的想法对良子说了,良子和蒋小青走在部队外面那条黄土路上,白桦树的叶子簌簌飘落,蒋小青拾起一片说:“良子,我希望你一定加倍努力,从现在起,为了我们能在一起生活,奋斗,好吗?”
良子那天森林和蒋小青遇见,就深深的喜欢上这个热情大方的青海女孩。可是,蒋小青并没有对良子说出自己的家庭背景,更没有提到她父亲。“蒋小青,谢谢你对我的器重和鼓励,问题是我一个出身卑微的农家子弟,如何能混出人样儿,真的是一场梦,不敢想象的梦。”
蒋小青被前面旋舞缠绕着飞翔的一双蝴蝶所吸引,“良子,快来,我要抓住这对蝴蝶,我太喜欢它们了!”
这对有着美丽花纹的蝴蝶,就是一对恋人吧。蒋小青这么想着,良子身手敏捷,几番扑捉,终于逮住了它们。蒋小青将它们的翅膀折了一下,飞不很高了,就放在手掌中,细细的观察,“良子,这只是你,那只是我,记住,我要和你比翼双飞,我会等你。”
良子叹了口气,良子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无法实现的梦。而面前的这个女孩,就是白雪公主,毫无瑕疵,晶莹通明,他没有资格去爱她,染指她。他忘不了自己是从大山深处来的草根。
半个月后,良子接到了通知,要他立即去特种兵一团去报到!接到这个命令,良子懵了,他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是鸟枪换炮了,而且这好事来得如此之快,都没给他衡量和喘息的机会。连长就让他赶紧坐连里的车去距离他们部队二十里远的特种兵一团报道。
到了那里才知道,自己的一切原来都是蒋小青托人安排的!刚来特种兵一团,什么都得从零开始,每天的特殊训练,一开始良子坚持不住,可给蒋小青骂了好几次,骂他是懦夫,没有男人的脊梁,良子一跺脚,咬着牙慢慢坚持下来。老家母亲的来信,递到良子手上时,良子才想起大辫子,他的未婚妻还在等他回家置办结婚用品。蒋小青说:“这个关头,你绝对不能谈儿女私情,部队培养一个特种兵不容易,你要珍惜这个机遇!不是每一个当兵的都像你这么幸运!”
摊开信纸给老家的大辫子还有母亲回了信,大意是又调到了特种兵一团,还的一切从头开始,暂时没有时间谈及儿女私情,请妈妈转告大辫子,有合适的赶紧找吧,别因为我耽误了大辫子的青春。
那信封封皮上粘着一双报喜鸟的邮票,很好看。因为家里的三舅娘早替外婆看了此信,所以那封信就静静地躺在明子床头,明子,一有时间就盯着那张邮票看。明子想知道三舅舅究竟对月亮一样美丽的三舅娘说了些什么,不识字的明子那时候多希望自己认识字。后来,她突然想起四平,四平不是认识字吗?明子偷偷把那封信掖在衣服前襟里,找四平。四平正在院子里一湾水泡子边玩折叠的小船。昨夜刚下的一场雨,不大,但是很急躁。就在有坑的地方,窝着一湾水,带来了玩的天堂。明子蹲下身,四平抠了一下鼻子,“看看,好玩不?这是我妈妈叠的,特好玩。”
明子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他猝不及防,坐了一腚蹲,“你干嘛呀?瞧把我的新裤子都弄脏了。“四平站起身,拍着屁股上才沾的那点湿泥,不满地嘟噜着,“哼!我又不是故意的,有啥了不起的?我妈妈回来,她会买一大堆新衣服给我!”
“你骗小狗啊?你妈得了精神病,还能买衣服?明子,你也不想想,你妈好好地能把你扔在你外婆家吗?还有,你爸爸是流氓!”
“你爸爸才是流氓!我不许你这样说我爸爸!”明子生气的指着四平的鼻子说。因为四平又小又瘦,整个一只缺少营养的病鸡。要不是身体的原因,他妈妈早让他上小学一年级了。他妈妈在幼儿园当老师,他爸爸是农民。身份不同,常常看到他爸爸端着饭碗,站在厨房吃得很快,大概是米饭或者是稀粥,每次都这样。他妈妈稍有不顺心的事,回来就冲他爸爸发火,他爸爸张楠连个屁也不放。他妈妈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槐花。也许是五月槐树开花时生的,所以叫槐花。长的却不漂亮,那嘴巴尖尖的,上边的脸型却是方形的,高颧骨,嘴唇子挺厚,个子不高,嗓门很大。骂她男人张楠两里地能听到。四平从小就有毛病,那年肺炎烙下的后遗症,一到冬天非犯几次不可,一犯病就得住院,一住院没有千儿八百的过不了关。张楠是个种地的农民,这几年,村子里扣大棚搞经济作物,张楠也扣了一座温室大棚。头一年,草莓价格好,张楠除去成本还赚了三万。这下子尝到了甜头,槐花再也不骂了。而且,每天早上也给张楠弄个小灶,打一碗鸡蛋洛水。可,六岁的四平嚷着要上学,这个秋天,槐花就打算把他带进自己所在的小学校。正巧,六岁的明子也要上学,缠着外婆要书包。明子看到三舅娘缝的枕套和暖壶罩好美,四边还绣着各种花卉。明子就心动了,私下里让外婆找大辫子三舅娘给自己缝书包。外婆因为三舅舅对不住大辫子,老推说部队忙,搞什么军事演练,不回家。一拖再拖,本来这个六月就定亲的,看来这娃子是不会回来了。外婆心底亏欠着大辫子,吃饭时,就不敢看对方。饭口上,就听得细细碎碎的咀嚼声。明子也不敢说话,怕说错了被外婆骂。但明子很想了解三舅舅和大辫子的事。她把信掏出来,那对报喜鸟正对着自己唱。
“哎!四平,给我念念呗,我三舅舅给三舅娘的信。”明子央求道。“要是看完了,我妈回来捎回青海那里的柿子干,我给你一块吃。”
“可我识字是识字,就认的自己的名儿。”“那怎么办?你妈不是老师吗?没教你吗?”
“四平,回屋吃饭呢。看妈炖的什么?你喜欢吃的豆腐炖排骨。”四平的妈,槐花在他们那屋喊道。
四合院是北方典型的民居建筑风格,大杂院的故事,每一天随着日升,灿烂着,暗淡着,抑或悲悲切切。但对明子来说,什么都是新鲜的,新鲜的就像每天外婆给她端来的羊奶。六岁的明子在这个起土豆的上午,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知道三舅舅给三舅娘这封信的内容。所以,她先到外婆起土豆的园子望了一眼,发现外婆弓着腰和那些黄澄澄的大土豆说话。外婆的世界是明子这个小孩子走不进去的。明子说:“外婆,我到四平那里认字儿。”一辈子没有读过私塾的外婆听说明子要认字儿,自然高兴。就直了直腰说:“去吧,别打架就好!”明子飞快的钻进了四平家的屋子。
这个屋子对明子来说并不陌生,槐花上班后,张楠下田了,留守在家里的两个孩子就会约好了似的,凑到一起。可今天,明子是要偷看三舅舅和三舅娘秘密,心里有些发虚。槐花盛了点排骨端过来,将明子抱在她家炕上,说:“明子,来吃排骨。”明子看着那几块瘦肉连带在骨头上,很诱人,口水也流了下来。但是,外婆说过,不要随便吃人家的东西。外婆说的话在此刻无疑是一颗定时炸弹,明子不想被炸伤。明子想到了此行的目的,还没开口,四平接了话茬,“妈,明子想让你给她看一封信,是她三舅舅给三舅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