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当我想起她——雪梅。我脑海里就舞动起成片的雪花，玲珑、剔透、纯洁、美丽，给人带来无限的遐思，还有盛开在雪中的梅花，在严冬里孤独地盛开，向那个冰冷的世界告白，用它的色彩装点着苍凉的冬。
　　 雪梅是我曾经的一个同事的女儿。
　　 雪梅长得很漂亮。
　　 细腻的皮肤白里透红，正像雪中盛开的梅，雪的白和梅的红相映在一起成就了她的肤色。
　　 她的美是那种纯天然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修饰，再加上那举手投足间，灵动中透着朴实。尤其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碧波荡漾，似乎，那情、那真、那纯，随时都可以溢荡出来。
　　 雪梅的父亲上学时一直是班上的佼佼者，高中毕业后，参加了乡里的招教考试，成为一名小学教师。那个年代，他这样成绩优异，又是高中毕业的老师在学校也算是有才学的人。可是他却是那种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的人。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一旦让他讲出来就唯唯诺诺、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头绪。
　　 那些年，乡里每年学区统考都要排名次，连续两次倒数第一名的给予警告，连续三次倒数第一名的就要待岗。
　　 雪梅的父亲连续三次倒数第一名后，就没有学校愿意聘用他了。由于他的关系在我们学校，就让他到我们学校当看校工，说是看校工，其实就是一闲人。由于平时有好几个老师住校，拖着一家老小的雪梅父亲住在学校也不便，学校就让他们一家住在了离学校不远的一座寺庙旁边，那里的一排平房是学校废弃的教室。
　　 后来学校换了新领导，新来的领导就向乡里要求让雪梅的父亲给我们学校做饭。
　　 孝顺的雪梅心疼父亲，就主动要求来替父亲。就这样，我跟雪梅认识了。
　　 雪梅长得可爱极了，总是一副羞答答的样子，一说话就脸红，衬托得那白里透红的脸蛋更是桃花般妖娆。我们一帮人跟雪梅熟稔后，就常常拿她开玩笑，这个说，雪梅，给你说个婆婆家吧，那个说，雪梅，要嫁别嫁别人，就嫁给我弟弟吧，上了点岁数的一个老师说，雪梅，给我做儿媳妇吧。最后大家笑说：“美丽的雪梅，说什么都不能嫁外人，要嫁就嫁自己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每当这时，雪梅的脸就越发红得不得了，那本来兴高采烈的神情倏地就变得忧郁、烦愁。就像一盆燃得正旺的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似的。大家一看情形不对，赶紧停止玩笑。
　　 我隐约觉得这是雪梅的一个隐疼，这背后一定有故事。
　　 果然，一个晚上，雪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找到我。她欲言又止，脸上的神情很不自然，两朵红云很快又飘到了她的脸颊。
　　 我就拉上她到村东的河边。我们坐在河岸边的石条上，阵阵微风吹来，撩拨着我们的头发，犹如小手般温柔。这是一个适合讲故事的夜晚，同时也是个适合抒情的夜晚。
　　 雪梅跟我讲起了她的事。
　　 雪梅的老家在一条山沟里的一个小山村，由于地理位置太差，那里大多数小伙子娶不上媳妇。要想娶上媳妇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换亲，就是拿自己的女儿换儿媳妇。这样的换法，一般有两种：一是直接让女儿嫁给对方的儿子，让自己的儿子娶对方的女儿做媳妇，这样的换亲称为“亲换亲”；二是三家倒换，比如，甲家女儿嫁给乙家，乙家女儿嫁给丙家，丙家女儿嫁给甲家，这样的换亲叫做“三换”。这是最基本的两种，如果能凑巧的话，也许还会有四家倒换，那样的话几乎就显不出来是换亲了。
　　 二是出大量的彩礼钱，这样有钱的女儿就没什么损失了，倒霉的还是穷人家女儿。没钱的人家就把媳妇要的彩礼钱算在女儿的头上，媳妇要多少彩礼，也跟女儿的婆家要多少彩礼。
　　 雪梅就是第一种换亲：亲换亲。
　　 雪梅有两个哥哥，二哥是懂事，有责任心的人，自己早早出去打工，用自己挣的钱迁移到一小镇旁的一个大村子里。大哥是那种什么都想指望父母的人，而父亲的工资又没有办法给他娶起媳妇。
　　 本来雪梅是父母唯一的女儿，父母是舍不得让她给大哥换亲的，大哥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连个老婆都讨不上，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啊？还不如死了算了。”
　　 无奈。可怜十六岁的小雪梅就成了换亲的牺牲品。小小年纪的雪梅，哭着、闹着。最后，父母跟男方商量，等她到了十九岁再结婚。
　　 雪梅说，今年我已经十九岁了，是许诺他们结婚的年龄了，母亲已经开始缝制结婚的被褥了。
　　 “可是，梅姐，我还这么小，真的不想嫁人，更不想嫁那人。那人长得矮小不说，一点手艺也没有，在工地做小工，要是嫁他，我一辈子就别想走出大山了呀！”
　　 她脸上的泪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她往我怀里扑，我顺手抱住了她。我抚摸着她柔顺的黑发，试图安慰她，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
　　 我说无论如何不能嫁他，咱得想办法。她说，她被这个村子里一个优秀的小伙子看上了，小伙子家庭条件很不错，两人也情投意合。小伙子说想拿出一部分钱给她定亲的男方，以此解除婚约，但是她担心男方不同意。我说有一线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咱们一定要争取，让我先去做你父母的工作。
　　 我和她并肩走在如水的月关下，月光把我俩的影子拉短又拉长。柔柔的微风已经变了，轻一阵，猛一阵的。
　　 第二天晚上，我就去找了她父母。她父亲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这，……这恐怕……不行吧？”
　　 我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兴换亲？亏你还是人民教师呢！这观念非但不靠前，反而那么落后啊！”
　　 他那原本褐黄色的脸瞬间涨红了，一双大手不知道往哪儿搁，嘴里极不自然地“嘿嘿”讪笑着。
　　 “快别这，那的了，明天就赶紧行动，回老家找他们说去，眼看秋天了，秋后人家该娶亲了。”
　　 雪梅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也跟着说：“人家女儿嫁给我家儿子都三年了，孩子都两岁了，人家能容咱三年，就已经很宽厚了。现在眼看到了人家娶我家女儿的时候了，咱告诉人家不嫁了，人家会依咱吗？
　　 我不得不又费了很多唾沫星子，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跟她讲了很多道理。最后，他们总算答应去试试。
　　 几天后，雪梅又约我出去。我们一起走到一座小桥上，雪梅就哽咽着告诉我：“那事没成，下个月男方就要娶亲了。”
　　 好一会，我不知道说什么话，只用手搂着她，跟她一起流泪。其实，这也是我预料的结局。
　　 过了好久，恍如一辈子般漫长。她才说，大嫂说，只要我不答应嫁过去，她立马跟我大哥离婚。给多少钱也不行！只要我这个人！
　　 雪梅说，如果真那样的话，大哥一定会发疯，父母怎么办？她不能让父母作难。最后她说：“梅姐，这就是命啊！我认命了！”至于那个优秀的小伙子，我是没那福气呀！下辈子吧，下辈子如果我还是女儿身，我一定投胎到好人家，找到他嫁给他。”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汹涌的泪水奔流……
　　 （二）那年冬天，她就嫁给了大嫂的矮个子弟弟。
　　 春天的时候，她又来给我们做饭了，有一次她丈夫来学校找她，见到了她传说中的那个矮个子丈夫，那个人的长相真的是不敢恭维。一副贼眉鼠目的模样，跟之前追雪梅的那个帅气、阳刚气十足的男孩简直是天地悬殊。
　　 我真没法想象，可爱、美丽、多情的雪梅，怎么能受得了？
　　 好在他一开春就上工地打工去了。雪梅似乎又回到了姑娘时代，每天按部就班地来做饭，神情也不像刚结婚那会儿忧郁了。
　　 时间过得真快。
　　 一晃，雪梅结婚一年多了。那个矮子丈夫春天往工地走后，一直没回来过。
　　 眼看我们就要放寒假了。
　　 雪梅又在一个晚上找到我，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说，有事快说，你怕什么？她似乎是下了好大决心似的，说：“能否把你的办公室钥匙给我，过年的时候我想在这儿住。”
　　 在我的追问下，她才对我说：“结婚一年都多了，他连个息儿都没有，一分钱也没给过，一个电话也没打过。如果他不来叫我最好，我趁机不回去了。”
　　 由于乡下的穷讲究，出嫁的女儿是不能在娘家过年的，所以雪梅才会想到到我的办公室来住。
　　 我心里暗想，恐怕没那么容易。但还是把钥匙给她了。
　　 我甚至也对这样的境况有了期待，期待奇迹的出现，期待那个傻小子最好别来叫人，给雪梅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年后返校。雪梅的母亲把一串闪着银光的簇新的钥匙给我了。说雪梅的丈夫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把她“接”走了。
　　 其实那不是接，是抢。据说，她丈夫带来一帮人，叫门没开，就把锁弄坏，强行进去把雪梅抱走了。
　　 刚开学那段时间，雪梅母亲顶替雪梅来做饭。
　　 二月份的时候，雪梅来了。我小心地在她脸上探寻，没有发现有什么不正常。脸色还是那么红润，神情也似乎没有多少忧郁。
　　 我心里是多么不想让雪梅受伤害呀！如果她能坦然接受现实，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至此，我为雪梅松了口气。
　　 后来，她又有了怀孕反应，怕油腻，我们几个人就体谅地自己动手做饭。
　　 随着她肚子的增大，她回她丈夫那个在小山村的家里去了。我和同事们由衷地祝福她生个漂亮健康的孩子，以慰藉她那伤痕累累的心。
　　 然而，造物真的弄人。
　　 她那漂亮得像她一样的女儿竟然是豁子！而且是很严重的那种。孩子出生后，就到处求医，光手术费就花去数万。
　　 她女儿一岁时，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她，她又像以前那样，脸红，欲言又止。好一会才嗫嚅着说：“梅姐，我又怀孕了。”这话一出口，脸上的红更深一层。看到我惊讶的神情，她说：“没办法，谁让头一胎是个女孩呢！而且还是个豁子。但愿这次怀的是个健康的男孩吧！”
　　 我真的担心她的经济状况，我知道她之前给女儿做手术的钱大都是借的，也不知道这样连着生孩子怎么养得起？
　　 那一别就是数年没见了。
　　 闲暇时，尤其是雪花飘落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想起她的美丽，她的纯真，她的可悲的命运。我一直试图打听她的消息，只知道她第二胎又怀了个女孩，通过B超检查出来后就做掉了，还在求子路上奔波。
　　 还听说她父母一家人在某个冬天煤气中毒了，奶奶和母亲都死了，只有父亲被抢救过来了，本来就老实巴交的他，干脆成了一个痴呆。她二哥说，父母又没管给自己盖房子娶媳妇，所以，没有养活父母的义务；大哥说，为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说什么得攒钱走出大山了，所以，没工夫也没能力照顾父亲。雪梅就把没人管的傻父亲接到自己家里。矮个子丈夫极不情愿，又没有办法。
　　 后来我就再没有见过雪梅了，每每想起她来，心里就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