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这样写自己的似水流年：
　　 “……如同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
　　
　　 王小波也写过似水流年，他借海涅的诗感慨：
　　 “在我的记忆中，
　　 有一朵紫罗兰熠熠生辉。
　　 这轻狂的姑娘！我竟未染指！！
　　 妈的，我好不后悔！！！”
　　
　　 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似水流年，但却各有不同！
　　 昨晚梦里，我跟米红在双方家长的主持下吃了定亲饭。老院子平房的炕上，坐满了人，圆圆满满的……
　　 清晨醒来，不由哑言失笑，一个无关的女人正熟睡在我的身边，猫状的睡姿，满头的长发，墨汁坠地后的喷溅状爆开。
　　 可能是头天晚间看了《山楂树之恋》的缘故吧！里面那个女孩儿一出场，惊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单眼皮，高鼻梁，羸弱，纤瘦，“中野良子”的笑容，秋水般干净的眼神儿。这就是米红的模样。
　　 掐指一算，都快二十年没见过米红了。
　　
　　 如果说，一个叫“小南荒”的村子载满了我的童年，那么，这个叫“小六路”的胡同则像一根长长的挑杆，颤颤抖动着，奋然串起我的少年时光，如同高高举起我初男的裤衩般迎风飘扬！
　　 那个被称为“小六路”的地方，同七十年代所有东北重工业城市的平民区一样，成片的平房密集而纷乱；迷宫一样的胡同、街道纵横交错；青天白日间，唧唧嘎嘎地生长着一帮不知愁滋味的少年男女；商店、电影院门前晃动着青春懵懂、羞涩含蓄的身影……
　　 那里，留下了初梦少年们太多的记忆。
　　 米红，就是我们那个胡同里的女孩儿，跟我同在一所小学，同岁，却大我一届。她家住在我家院门口的对面，她家的门对着胡同小马路。
　　 米红学习挺好，总来我家问我爸数学题，我爸又是那最喜欢爱学习的孩子，所以，对米红总是笑眯眯地不厌其烦。每次米红一走，我爸就开始夸人家孩子好，骂我学习不努力，从来不知道主动问他题等等。我心想：“你也就对别人家的孩子有耐心吧！我要是问你一道题，你跟呵斥贼似的，不定得审我多少作业呢！哪回不是骂我一顿才收的场？我才不找那不自在！”
　　 我那两个宝贝姐姐经常会眉飞色舞地逗我：
　　 “米红又长高了点，也漂亮了很多。这丫头小模样儿越来越不错了！”大姐说。
　　 二姐于是就接着：“来问老公公数学题，看把咱爸乐的！儿媳妇聪明啊！”
　　 每每说到这儿，我妈都会正色地重申：“你们两个丫头片子不许胡说八道，小红她妈太王道，看把她爸给欺负的！她长大了肯定也要学会欺负我儿子！不能娶这样的。并且，这丫头眼睛也小，单眼皮子，我可得给我儿子找个大眼睛脾气好的……”
　　 米红爸是个汽车公司的司机，膀大腰圆的一条汉子，却被米红她妈，一个细高柔弱的事业单位小会计驯服得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米红妈也不知道从哪来那么大的能量，只要一哭闹，就能惊天动地挑开房盖般奋力！又是喝药又是拿绳儿上吊的，不折腾个四五个小时绝不拉到。所以才会把她爸给弄得晕头涨脑小羊乖乖般地臣服。
　　 其实，这女人哪！别看年纪小的时候一个个都像乖乖女似的，小鸟依人般幼稚可爱，单纯得像一杯水！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就越来越清醒，越来越理智，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嘴狠了。修炼到一定岁数以后，简直就是一块淬了火的钢，坚硬冰冷嘎巴脆外加火眼金睛。男的则正相反，无论你年轻的时候是一条什么样的好汉——小时候聪明伶俐，青年呼呼雄风，三张一过就开始蔫吧，奔四已经窝里窝囊，五一打头就糊涂的差不多了，再往后，干脆完犊子！
　　 米红小的时候的确挺好，长得干干净净的，衣着也鲜亮，并且还挺随和听话。
　　 米红家就她一个孩子，家庭条件也好，是我们平房地区家里最早买电视的人家之一，并且屋子里的摆设也高档，当时市面上流行的家用电器应有尽有。我在胡同里玩儿的时候，喜欢往米红她家瞥一眼，透过开着的门，看见里面总是粉红色的色彩，好像还有馨香袅袅飘出……但目光稍往前再挪一点，另一道败兴的风景就会进入你的视野——四个衣着邋遢，面目一片混乱的傻子趔了歪斜地钻进了眼中！
　　 那是米红家邻院的李家傻子兄妹。
　　 这也就是我家胡同的与众不同之处。一个胡同里能同时出没亲兄妹四个傻子，好家伙！呼呼啦啦的一走一队，批策啪嚓地一站一排，埋汰巴拉、鼻涕拉瞎、稀里哗啦地那是何等的壮观啊！
　　 这李家一共有六口人，爹妈加四个儿女。
　　 李家爹个子不高，秃顶、五短的身材，最大的特征是没有脖子。在我久远的记忆里，这个人是脑袋直接插在肩膀上的，并且还没有插正，向左侧歪着。难怪胡同的大人小孩都叫他“歪脖李”。
　　 李家妈给人的印象，永远像胡同口前的那棵待死枯树，干干巴巴的皮肤粗糙骨节巨大，无神的两颗眼珠，还一个向前一个偏右。平日与人无语，但嘴却总是不停地自言自语嘟嘟囔囔着什么，老年人都说，凡是这样的都是心眼儿里缺点啥。也可能正因为如此吧！所以，才从她的那棵树上结出了那么多的怪异果实。
　　 老大是男孩儿，一个彻彻底底的傻子。长得又高又瘦的两眼浑浊，满身口水，走路时动作迟缓，脑袋前倾，像只螳螂。老大没有语言能力，只会乱叫。兴奋与悲哀，只能用鹅一样的鸣叫来表达。他比我大十岁左右。
　　 老二是女孩儿，傻子。但傻得不彻底，眉眼间好像还有一两分心眼儿在自由活动。她有语言能力，却终日沉默不语，每天顺从地跟着哥哥、弟、妹们集体出没。她的年龄比我大几岁。
　　 老三，男孩儿，纯傻子。傻得地地道道，傻得品味正宗，傻得四六不懂语言不通，傻得又聋又哑腿折胳膊断的。这小子终年身上包扎着药布，胳膊腿打着吊绳。据说，他充满好奇的那两只手，一旦淘气时伸进窄小之处一时无法退出来的时候，他都会在惊恐中猛得掰断手臂而奋力拔出断肢……冬天摸炉盖儿烫伤那是经常事儿。我八岁从农村回城上学时，看见他就已经是个瘸子了。
　　 小四，女孩儿。对比之下，能稍正常一些。但脏兮兮地混在一群傻子哥哥姐姐中，人们也就把他当成了傻子。事实上，哥姐们的出出入入还往往是随着她小老四的心情来决定的。
　　 据说，李家在小四之后还有过一个孩子，两三岁刚一懂事儿，就趁大人不备，从炕上奋力把自己摔到炉坑里死了。死因是摔是烫或是憋，已经无从考据，男女也不详。只有一点可以坚信，这孩子是真不愿意活在他们这个家。
　　 一家四个傻子，造型各异地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地站在胡同口，撩猫惹狗地迎对车来人往，那可真是了不得的景观！于是，我家的胡同，在当地是威名远扬，震吓四方。
　　 李家傻子兄妹的院门口紧挨着米红家屋门口。而他们兄妹还恰恰就不知好歹地经常站在了米红家的门前。米红都要烦死了！
　　 如果米红妈在家，哥几个不用谁告诉，立马离得远远的。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那时画的东西都是临摹小人书里的古代将军人物，《岳飞传》、《杨家将》、《三国演义》、《大隋唐》等。有时也临摹些牡丹、菊、荷的花瓣什么的。妈妈给我从单位拿回来一个用图纸背面订成的大白本，里面被我画满了骑马砍杀的姿态。我经常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一画就是几个小时，邻居都说我挺有才气。10岁那年的一天，同学白义他爸从我家门口路过，看见我在屋子里画画，走进来看了一眼，口中惊叹：“我操！”片刻之后，摸了摸我的脑袋，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在胡同里疯玩儿的白义被拖回来的惨叫声。白义被他爸逼着画的那张“天安门上升起的红太阳”我后来看见了，被揉成一团扔在院门外的水井傍边，简直就是一块污血下的房倒屋塌。
　　 天分这东西，是上帝给的，当爹的心再胜也没有办法。
　　 白义比我大一岁，个子像妈，不太高，所以上学晚一年，跟我同班。她妹妹小艳比我小一岁，长得像爸爸，大个儿，白皙，漂亮。但可惜天生小脑损伤，终生肌肉硬邦邦地佝偻在炕上，头脑清醒着却浑身无力地仰望着窗外的灰白世界。
　　 这种病在当时被医生解释为先天性小脑发育不全。而几十年以后，随着医学的逐步发展，已被确定是由接生医生的外力所致。现在，此类患儿已经基本绝迹。
　　 小艳的妈妈是个干净的女人，每天早上都把小艳清洗得眉清目秀的，然后抹上雪花膏，穿上小花衣，再离开家去上班。让小艳的每一天都干干净净香喷喷的。
　　 小艳就是这样一个人躺在炕上，脸朝着窗外，看着太阳的轨迹，数算着时间，一躺一天，百无聊赖寂寞至深，谁要是陪她聊一会儿，她都会非常珍惜。我每次从白义家门前经过，都习惯地扒着门玻璃向炕上的小艳打了个招呼。每当这时，小艳都非常兴奋，高兴得直尖叫。我有时候看她一个人实在可怜，还会坐在小艳身边给她画张小画什么的送给她。小楷纸，烟盒纸，演算纸，图画纸……身边有什么纸就用什么纸画。有时用铅笔，有时用钢笔，有时用圆珠笔，也有时是带颜色的水彩笔……每张画小艳都十分喜欢，她让妈妈全部精心收藏了起来。
　　 我们那个年代，还没实行计划生育，孩子多学校教室少，孩子们都是上半天学，上下午倒班，作业又少，所以学生都有很多时间。
　　 米红也愿意看我的画，经常到我家来。如果我家有人，就把我拉到她的家里。有时我也给她画点女孩子的小玩儿意——花仙子、仙女下凡什么的送给她。我知道米红对我是真的好，很细腻的那种好，很温暖，像四十度的洗澡水，微烫却舒服！那种好，从8岁时就已经开始了。我对米红也区别于对别人的好，虽然我是个粗粗拉拉的小子，但少年心理怀揣的人就是米红，这种情怀一直到12岁却突然终结了！
　　 有时候我想，如果没有12岁那年夏天的那个漂亮女孩的意外出现，我跟米红真的可能像两个姐姐笑言的那样终生走在一起。然而，人生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那一天，神仙姐姐一样美丽的女孩子的突然出现，实在是改变了我的生活。
　　
　　 12岁那年盛夏里的一天，我中午放学回家，刚走到院门口，一个惊艳的女孩儿从我身边走过。从我身边走过的那么一瞬间，我被惊得几乎窒息。除了在电影里，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美的女子。高挑的身材，胸脯高耸，身体水直，脖子像只天鹅般的长而傲气，走路慢而平稳，没有一点多余的左顾右盼，仿佛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与她无关一般。那时的女孩子还没有化妆和整容的风气，她的美完全是天然的美，没有一点虚假的美。简直就是电影银幕里的女特务走进了铁西小六路的胡同里。那是一种妖气的美，说她妖气，是因为她拽走了我的魂魄。美，自古就没固定规范，向来也没有一个对美的权威定义。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同这种长相为美，也许这种美并非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化学反应得如此强烈，也许只有这种长相才能够迷住我的心窍，也许这就是孽缘。于是，我情不自禁地慢慢跟在她的后面，毫无目的地尾随着，只想看着她，看她的一言一行。
　　 她走进了“圈楼”（综合性小商场），在一个柜台前浏览了一会儿，买了一盒雪花膏，然后，围着“圈楼”转了一圈，从来时的门走出，向东，路过“宏工旅社”、“万发冰果店”；“工人俱乐部”的门前的售票处，人流涌动，正在出售《金光大道》的电影票；“桃源居”门前两个酒鬼不知因为什么在撕扯。“铁西电影院”马上就要散场，开始播放《决裂》的结尾音乐，看门人已经聚到一起聊天了，无聊的蹭看者抓紧时间钻进去看结尾部分的那么一丝亮点。两个十分流气的长发小青年与她擦肩而过时对她近距离地吹了一声口哨，她慌忙躲开，快步前行，经过“二合永”回民饭馆，走过了人流密集的地带，右拐进了“糖果二店”（综合小商店）；马路对面“奉大浴池”的烟囱，白柱如云，悠悠融入了天际；她从“糖果二店”南门穿堂而过后，沿兴顺街南行一段，走到七马路，再右转向西，从“玉兰泉”（浴池）门前经过；对面的“四远香”（综合小商店）门口，几个售货员正在卸一车下杂日用品。她穿过马路，数十步后，从“予民和社”（综合小商店）的东侧门进去，经过文具、日杂、糖果烟酒、副食、酱油、醋柜台，从西侧门走出。然后顺着胡同向南，只几步，她便走到了一个圆拱门的院子前掏出一串钥匙。我加快脚步，看着她打开院门的大铁锁后走进去然后又用钥匙开启一个房间的门——原来她家住在这里。
　　 12岁少年的心，从此不再平静。
　　 明明知道她的年龄大我许多，明明知道那是毫无结果的暗恋，更明明知道那是痴人的一个白日梦！但，对她怀揣的欲念依然陪我度过了最黄金的时光。无数次，睡前幻想着自己变成一只苍蝇，在夜阑人静十分悄声飞进她的房间，亲吻她的脸，睡在她的身旁……每天，都是这样枕着她的身影入睡，她，成为了我少年时的梦中之人。
　　 这，可能就是一个早熟少年的情感之梦吧！
　　 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每天能见她一面。只要一有空闲，我都要站在胡同里，与李家傻子兄妹为伴，望着胡同口她能出现的方向，搜寻着她的身影。只要一看见她出现，就会立刻跟过去，慢慢地走在后边，仔细地品味她的身姿，饱尝她的背影。
　　 终于，一个初冬的下午，我跟李家傻子兄妹站在胡同里，看见她从远处的“圈楼”里走了出来，手里大袋小袋地拎了一堆蔬菜、水果，累得气喘吁吁。我看着她，兴奋得心怦怦直跳，真想找个借口上去帮她拎点重物，但又不敢冒失，真恨自己几个月了还不能跟她搭上话。就在她走到我们身边的时候，也许是李家傻子老大到了怀春的年纪，也许是上帝真正给了我这个与她相识的机会，总之，傻子老大发出一声鹅一样的鸣叫后伸手向她屁股摸去。顿时，随着一声尖叫，花容被惊得魂飞魄散，菜蔬扔得一地凌乱。这声尖叫，也把李家四兄妹着实吓了一跳，都定在那里不敢动了。我终于抓住了这次的机会，急忙喝住李家老大，并帮着拾起地上的东西。但从袋子里面散落出来的东西已经无论如何让不能再装回到原来的袋子里了，我连拎带捧地帮着拾起地上的所有，理由充分地陪着她一同走向她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