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血拼
　　
　　 林洪奎回到家里，刚一进院子，就看见杏花在院子里煎药。看见了他，杏花带着哭腔迎过来，说：“林大哥，你可回来了！”
　　
　　 林洪奎心里一沉，问：“怎么了？你嫂子出什么事了吗？”
　　
　　 “可不就是嫂子嘛！你走了，她人就发烧了，身上热得像火炭似的，还老说胡话，吓死人了。”
　　
　　 正说着，毛氏出现在门口，苍白着一张脸道：“他爹，你回来了，见着远树了吗？”
　　
　　 林洪奎紧走几步，来到毛氏身边，一伸手扶住她道：“身子不好，干嘛还起来啊？”
　　
　　 “你快说，儿子怎么样了？”毛氏喘息地追问着。
　　
　　 林洪奎脸色凝重，却故做轻松地说：“儿子在牢里挺好的。”
　　
　　 “什么？在牢里还会挺好？你是糊涂了吧？”毛氏张大眼睛看着他，“他们凭什么把我儿子关进牢里啊？”
　　
　　 “孩子他妈，你别急啊！我回来就是想法儿筹钱，把儿子赎出来！”
　　
　　 “筹钱？你是说，咱们不出钱，儿子就回不来，是吗？”
　　
　　 林洪奎点点头。
　　
　　 “我儿子犯什么法了，凭什么要出钱啊？”毛氏有些激动，“再说，我们哪有钱啊？”
　　
　　 “孩子他妈，你就别操心了，我会有办法的，嗯！”林洪奎劝慰着。
　　
　　 “他爹，我，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啊！我直双双、水灵灵的三个儿子，一个枉死，一个没了踪影，这个又被送进了监牢……”毛氏说着，火热的身体渐渐瘫软下来。
　　
　　 林洪奎感觉老婆的身子异常沉重地压下来，不觉使劲扶住她，问：“孩子他妈，你怎么了？”
　　
　　 “天，天杀的沈春禄，我，我做鬼也……”说到这里，毛氏费力地喘息着，像一条困在岸边的鱼，干张巴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林洪奎看见毛氏双眼翻白，心知不祥，赶紧对发呆的杏花叫道：“杏花，快去叫曹先生！”
　　
　　 杏花答应一声，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然后，林洪奎看见，毛氏的嘴巴停止了翕动，一丝儿呼吸也没有了。
　　
　　 “孩子他妈，你这是怎么了？”林洪奎叫着，蹲下身来，把老婆紧紧搂在怀里。两串老泪不觉潸然而下。
　　
　　 ……
　　
　　 “我在城楼哦哦哦，观山哪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林洪奎正悲痛欲死，恰巧这几句唱词飘进耳里，一听声音就是沈春禄。
　　
　　 听着那惬意轻松的哼唱，林洪奎心里积压的新仇旧恨，像一堆干柴，被点燃了。
　　
　　 他放下毛氏，站起身，顺手拎起一把镢头，出了院门，来到沈春禄家的黑大门前，咣的一声，一镢头就把一扇大门劈成两半。
　　
　　 沈春禄是昨天才从县城赶回来的。
　　
　　 这些天，他的心情很好。
　　
　　 儿子的伤好了，还有了升官的机会；而伤害儿子的凶手也得到了惩罚，虽说自己破了财，但值得。
　　
　　 等把林家灭了，他家的三间茅屋归了自己，这损掉的小财也会回来的。
　　
　　 这样一想，心情越发顺畅，忽而就想起花船来了。那天没有得手，心里一直都惦记着。
　　
　　 一想到那小娘们扭动肥臀的骚样，他就忍不住浑身燥热，热血喷张。
　　
　　 他对着镜子，拿起梳子，沾了清水，把分头梳得油光水滑，哼着京腔就出了门。
　　
　　 及至看到林洪奎像一尊门神站在院门口，心知不妙，一扭身看见的一把铁锨，便一把抓在手里。
　　
　　 “姓沈的，你害我家破人亡，今天老子要你拿命来还！”林洪奎大叫着，拎着镢头扑过来。
　　
　　 “姓林的，是你儿子拐带我女儿在先，害我家破人亡，怎倒反咬一口？”
　　
　　 沈春禄话音未落，林洪奎的镢头已经向他的脑门劈来。他忙不迭地抬起铁锹，横过来遮挡着，只听呛啷一声，镢头跟铁锨相撞一起，暗夜里发出一串萤火般的微茫。
　　
　　 林洪奎的镢头遭到抵制，不觉立刻收回，拦腰就给了沈春禄狠狠的一击。沈春禄闷哼一声，手里的铁锨也重重地砍在林红奎的肩膀上。林洪奎感到一股温热的水一样的液体，顺着肩头，汩汩地流下来。
　　
　　 “你个白眼狼，吃红肉拉白屎！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林洪奎说着，再次抡起了镢头。
　　
　　 “好，那就试试！”沈春禄毫不手软地举起了铁锨。
　　
　　 暮色渐已深沉，两个人在拼杀之中，浑身俱都是伤痕累累，血流如注。可是，已经失去理智，打红了眼的两个人，谁都没想到停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打倒对方，置其于死地。
　　
　　 半个时辰之后，当杏花领着曹先生赶回来，只看见满地血泊。那两个正当壮年的男人，分别仰躺在地上，对着满天繁星。他们残存的最后一抹意识里，是那个风轻云淡的夜晚，两家人聚在一张饭桌上，共叙遭际的情形。虽然都很贫穷，但彼此的心是热的，彼此的情是真的……
　　
　　 不过这一切，都不会有人知道了。而杏花和曹先生呆立在那儿，满口满鼻都是浓浓的血腥味儿……
　　
　　 金宝是在血案发生后的第三天才回来的。
　　
　　 那时，好心的乡亲们已经把林洪奎夫妇跟沈春禄的尸体成殓起来了。
　　
　　 看着眼前的惨象，金宝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仅仅是因为一对小儿女的婚姻，竟然死了这么多的人。
　　
　　 金宝守在父亲的灵柩前，许多童年的往事，像夏日的晚霞，缤纷璀璨地掠过眼前。
　　
　　 那时候，林沈两家好得像一家人。
　　
　　 而年龄最小的他就是两家人的宝贝，谁家有了好吃的都会给他留一口。
　　
　　 哥哥姐姐们则天天结伴上山砍柴，挖野菜……是从什么时候，两家人的关系开始疏远了？是从重砌院中央的那段篱笆墙开始的吗？还是从父亲买下吴光腚家的那块地开始的？还是……金宝真的记不清了。
　　
　　 反正他觉得，自家的日子渐渐好起来，翻盖了房子之后，两家的关系似乎就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了，只不过当时谁都不想承认，故意去疏忽这个事实罢了。
　　
　　 如今，他爱敬的林大大跟林大妈不在了；而那个脾气暴戾，又吝啬贪财，却对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父亲也不在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十七岁的金宝思索着这些的的时候，心情异常沉重。在这短短的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家庭里发生的这些重大惨烈的变故，让他一下子长大了。原来人与人之间一些亲密无间的、甚至于胜过亲情的的关系，也会在某些外在物质的作用下，顷刻冰释。意识到这一点，金宝感到了人生的可怕。
　　
　　 但，他仍然愿意相信真情的的存在。并且，他也愿意用自己的努力，去消解这些仇怨，化戾气为祥和。
　　
　　 而他决定努力去完成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林洪奎夫妇发丧。林家的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了，还有一个在狱中。在乡下，人们看重的就是人死之后，要入土为安。
　　
　　 第二天，金宝披麻戴孝，为林洪奎夫妇送葬。回过头，又掩埋了父亲。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决定去省城找欧阳汉帮忙，将狱中的远树营救出来。可
　　
　　 是，还没等他动身，村里就已经传开，林远树回来了。而把远树救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花船。
　　
　　 这件事，不禁让金宝吃了一惊。就连村里人也对花船刮目相看，都说没想到这样一个轻浮浪荡的女人，居然还有这样一副侠肝义胆。
　　
　　 其实，花船在林洪奎跟沈春禄血拼的第二天就进城了。
　　
　　 林洪奎去了城里后，她几乎天天都到林家门口张望，心急地想知道远树的消息。
　　
　　 却又怕林家人厌恶，只好站在门口远远的张望，希望能得到有关远树哪怕一丁点的消息也好，但每次望着暗夜里，林家静悄悄的院子，都是失望而返。
　　
　　 那晚，她又一次悄悄来到林家，却看到杏花跟曹先生如木雕泥塑一般站在那里发愣，不觉好奇地凑过去。
　　
　　 清风朗月之下，那血淋淋的一幕，让她一阵恶心，慌慌张张离开了，一口气跑到自家的院门前，扶着篱笆墙一阵翻肠搅胃的呕吐后，踉跄地回到屋子里。
　　
　　 那一夜，她一宿都没睡踏实，闭上眼睛就是噩梦连连。她梦见林洪奎跟沈春禄在她的面前，互相残杀；梦见浑身血污的远树，站在床头，对着她泪流满面。被可怕的梦境惊醒后，花船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起身下地，去里屋把那只小包裹拿了出来。那天，她本想把这个小包裹给林洪奎的，但却被拒绝了。打开那只包裹，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有玉手镯，有金钗，有耳环。更多的是大洋，奉币，这是她全部的积蓄了。
　　
　　 她把这些东西拿在手里，反复掂量着，一边在心里合计：这些东西全部换成钱，应该够了吧！
　　
　　 这样想着，一张年轻的略带羞涩的面容，便在小小的灯火里，摇曳起来，那是远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