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潢考究的听涛大酒店一楼大厅里为一个婴儿举行满月的喜宴正在热热闹闹地进行着。满面春风的妈妈，抱着一个睁着大眼睛的婴儿，在眉开眼笑的爸爸的陪伴下，挨桌挨座地“收集”着宾客的祝福和赞美。
　　 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一个女孩子正在梳妆打扮。她的手不紧不慢地忙活着，弄完了脸又梳头，然后从带来的包包里拿出一套白色的西装穿上，最后坐在床上，又从那只包包里拿出两只棕色的商标上印有一只骷髅的玻璃瓶放在床头柜上，站起来去插上门，回来坐好，拿起玻璃瓶拧开盖子，然后丝毫也没有犹豫，举头就喝。
　　
　　 清晨七点多钟，凡是住宿的客人都陆陆续续地起了床，简单洗漱一下又一个接一个地去一楼的餐厅用餐，然后各忙各的去了。八点，服务员们开始挨个房间收拾着，清理着客人的垃圾，撤换退房客人用过的物品。
　　 负责三楼的服务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当她来到304房间门口时，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然后走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农药味扑面而来，服务员立即紧张起来，略略犹豫一下，她壮着胆子走了进去。
　　 室内，窗帘没有拉上，清晨的阳光穿透玻璃窗照在床上，床上的女客人身体扭曲，脸孔狰狞，很是怕人。服务员惊骇地大叫一声，迅速转身冲出了304的门，一路跑一路嚎叫着“有人死了”冲下楼去，都忘了乘电梯了。
　　
　　 在一个初春的早上，一声婴儿的啼哭结束了，折腾了整晚的疼痛的秋疲惫地躺在产床上。等在产房外面的涛一下子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兴奋地跑到产房门口往里张望。可是当一个十分丑陋的婴儿被抱到她漂亮的父母面前时，涛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接着变为扭曲。他怒火万丈地盯着床上的秋，恨不得一口就把她吃了。
　　
　　 秋怔怔地看看婴儿，然后又看看涛，猛然间她明白了。张开嘴哇地一声哭了个天昏地暗。
　　 婴儿不足百日就被她的妈妈送到了她的奶奶家，直到七岁才回到她父母身边。走时她没有名字，回来已经有了名字，她的名字叫怜，是她的奶奶给她取的。奶奶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要这个丑孩子能得到父母的怜惜怜爱。
　　 七年的时光对于怜来说并没有什么变化，她还是那么丑，父母对她还是那么的不喜欢。但是对怜的父母来说变化可以说是翻天覆地，他们给怜生了个弟弟，一个十分漂亮的弟弟。
　　 在四口之家中，弟弟是王子，怜是奴仆，弟弟要她当马她得马上趴下，否则妈妈就会骂；弟弟要咬她她就得痛快地伸出胳膊让弟弟咬，否则妈妈的巴掌就会抽过来。弟弟要是哭了她就得挨揍，弟弟笑了母亲就笑，怜也得跟着笑……
　　 童年的小车很快就行到了少年又驶入了青年，怜已经是个十分懂事、听话、孝顺、学习成绩优异的好孩子了，唯一的缺憾是她仍然很丑。上宽下窄的小脸，淡淡的眉毛，细长的眼睛，蒜头鼻子，大嘴厚唇，黄褐色的头发，干瘦的身体，再配上暗淡的衣服，她真的很“抢眼”。也真应了那句话——美女无才，才女无貌。
　　 怜不爱说话不爱笑也不爱打扮，她不交朋友不参加任何活动，上课常常走神，偏她的成绩异常的好，在班级里永远名列前茅，让人嫉妒的文章又时常的见诸于报端。
　　 怜不激不戾，似乎柔情似水又仿佛麻木不仁，有了好成绩好名誉她不欢喜不炫耀；听到了揶揄讥讽也不反驳不愤怒，永远木讷呐冷冰冰，好像世上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让她浪费情绪。但是，在夏季的一天下午发生了一件事，让她彻底的激动了。
　　 那天，天蓝、日艳、云白，几只燕子也忘乎所以地翱翔着，风儿轻慢地吹拂着，鸟儿婉转地吟唱着，柳丝儿悠闲地荡着秋千，怜孤零零地靠在一棵大树干上遐想着。
　　 这时，几个女生由远而近走了过来，看见怜，其中有人带头调侃。
　　 “呀，大才女，伊人独处，相思呀还是构思呢？”
　　 “峨眉颦蹙，秋波含愁，衣带渐宽，大概是相思。”
　　 “你俩别乱猜了，小心明天有篇文章抨你个嫉贤妒能！”
　　 “随便啦，笔在人家手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
　　 “哎，大才女，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哇，架子也太大了吧？”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发表了几篇破文章吗？眼睛长在了脑门上了，说不定那些文章不是剽窃来的就是假借他人之手弄来的。”
　　 “难说呀，利字当头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啊。”
　　 “谁能给她脸上贴金呀？那人不是白痴就是睁眼瞎子。”
　　 “你懂什么？美女时代过去了，丑的吃香了啦，越丑越香。……”
　　 “那么就是丑色可餐啦。”
　　 “哈哈哈……”
　　 恶毒的语言来自她的同学，侮辱的笑声发自她的同窗。天空暗了下来，漫天飞舞的云在快速地云集，浓缩成一只只硕大的球砸向了怜，她一个踉跄扑在身边的树干上，煞白的脸上流动着重重的悲戚，颤抖着手她抓向自己的脸，使劲地又抠又揉，那样子真是恨不得立刻就把这张从没有给她带来过快乐的脸撕个粉碎。
　　 “住口，你们这群冷血动物，心是不是都让狗给吃啦？”突然响起一个男生的咆哮声。
　　 笑声戛然而止，片刻的静寂后，那个男生继续他的慷慨陈词。
　　 怜转头看了看那个挺身而出的男生，然后缓缓地走了。此刻，她的心里没有了委屈、痛苦和怨恨，只有一个誓言——报答那个男生，今生今世。
　　
　　 时间依然在流逝，花儿依然在开谢，月儿依然有圆缺，人也依然在各自的位置上重复着昨天的程序，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然而怜知道有一点变了——每天早上在她的书桌堂里都会有一颗用五彩纸折成的“心”出现。她明白又是一出恶作剧，又是她的同学在戏耍她，她的心禁不住隐隐作痛起来，紧紧咬着牙齿，她尽量表现出平静的样子，偏偏那不听使唤的双手却在簌簌颤抖，费了好大的劲儿她才把那只“心”给撕碎了。
　　 恶作剧在持续，怜也越来越恐惧，生怕同学们看出来从而又多了一个耻笑她的理由，她想到了辍学，可是秋和涛两双质疑的目光让她退缩了。学退不成了，那就只能铲除“恶作剧”，她决定抓住那个天天送“心”人。
　　 怜开始早来，来了也不进教室，却藏在暗处观察。这样过了十几天她终于“逮住”了那个送“心”的人——光——本班帅气的体育委员，就是那个曾经为她“怒骂”女同学的男生。她傻了，心中有一个声音在痛苦地叫着：“他是不是疯了？”
　　 “心”照样送着，“心”也照样被撕掉，只是撕“心”的手越来越无力。当第九十九颗“心”握在怜的手里的时候，高考的钟声敲响了。
　　 怜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一所重点大学，涛笑弯了眼睛，秋也面现悦色，而怜的眉头却紧紧地锁了起来。每天怜都趴在窗口看街景，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搞得涛和秋很是困惑。忽然有一天怜跑了出去，回来后满面喜气，第二天她就起程去了大学。
　　 等待是把残酷的刀，它可以轻轻松松就削掉一个人的信心，只余下悲凉和无奈。所幸的是怜没有等得太久，光的信就到了。
　　 “……当初是因为你的才华而爱上了你，现在又是因为你的才华而不能爱你。我的大学梦破灭了，我只有去寻找另一个梦了，希望商场能比考场仁慈一些。……”
　　 怜释怀了，光不是变心而是不忍心，他的情一如他的人，永远光明磊落赤城而果敢，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不能舍去的呢？怜断然地弃学去找光。
　　 怜私自弃学非同儿戏，校方一纸函书击昏了涛和秋，几经周折他们找到了怜，把怜押回家后，秋执起三尺竹鞭打得怜皮开肉绽，怜一声不吭，任其母亲打下去，那坚毅的表情就像在敌人严刑拷打下的江姐。气疯了的秋冲进厨房抓起菜刀在怜的眼前剁去自己的小尾指以示断绝母女之情。
　　 家呆不下去了，怜拎着少少的衣物和满身的伤去了深圳。
　　 在深圳这个年轻兴旺的城市中怜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价值，金钱源源不断地寄给了秋，温暖的家书一封接一封寄给了涛。涛默认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女儿不上大学可能要比上大学更有成就。秋却嗤之以鼻，她恨透了这个一出生就给她带来耻辱的女儿，诅咒发誓若是用了怜一分钱就必横死街头。
　　 光在商海里几番沉浮终于圆了老板梦，与此同时他也圆了另一个梦——娶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做了老婆。
　　 怜心痛欲碎，时至今日她终于懂了，无论她怎样努力去做，她与光之间永远不会有集合。
　　 埋葬了爱情，怜决心修好母女之情。在母亲节来临之际，她带着隆重的礼品回到了离别四年的家。
　　 生活似乎有了温情，秋看怜的目光渐渐没有了厌恶，偶尔还对着怜笑一笑。怜非常高兴，全心全意要做回乖乖女。可是就在这就关键最微妙的时候，涛突遭车祸身亡了。
　　 怜悲痛欲绝，由小到大疼她的是奶奶，关怀她的是爸爸，每一次摔倒都是爸爸将她扶起，给她关爱和鼓励，尤其是光的背弃，若不是父爱使她度过了那段苦难的时光她八成已经死掉了。现在爸爸却走了，怜觉得她的天塌陷了，谁来替她再次撑起来呢？
　　 火葬涛的当晚，怜在阳台上焚烧完她与涛在深圳游玩时的相片走进客厅，见坐在沙发上的秋阴沉地盯着她。她有点无措，正犹豫着是不是该立即离开，秋却冷冰冰地哼了声，说：“祭奠结束了？又一次悲痛过去啦？如果你没搞错的话最悲痛的人应该是我吧？瞧瞧这几天里你像死了爹又死了娘似的，所有的客人都在夸你这个孝女呀？你的眼泪怎么就那么多呀？丧门星，现在你怎么不哭了？啊，是不是没有外人在呀？你这么工于心计不上大学也没有什么损失呀？当初我逼你上大学是我愚蠢是我错了对不对！”满心的气满脸的冰。
　　 这几天，怜似个泪人，哭得声嘶力竭多次昏倒，而秋却滴泪未掉，不知道是悲伤到了极点还是还未正视现实。不少宾客不由得纳闷，表情和言谈难免有所流露，有些话偏偏被秋听到了，有些表情单单又被她看见，现在只有母女俩时她要“好好”地说一说了。
　　 怜怔怔地看着秋铁青的脸，猛然间她明白了一件事——今生今世她们母女永远也别想沟通，更别说相亲相爱了。思及此，一股幽深的灰意袭上心头，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轻轻吸口气她轻轻地说：“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您都会反对，这些年来我尽力改变自己来迎合您的喜好，因为我是女儿。因为我相貌丑陋使您颜面无光，所以再怎么难受委屈我都觉得这是应该的，可是今天我彻底明白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孝敬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我的方法错了。丑陋并非无缘无故，您要是憎恶就该憎恶遗传基因而非我。谁不想相貌出众啊？谁不想让人羡慕呀？可是由小到大我听到的和看到的不是嘲笑就是捉弄，作为母亲您应该体恤我内心了苦楚而加倍地疼爱我才是呀，毕竟我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然而这些年间您固执地守着着您的不满，指责、挑剔、谩骂，完全不把我当亲生女儿。妈妈，我真的不明白您外表如此的高雅漂亮内心怎么会这般的冷酷呀？您太让我难受了！”说到这里她大大喘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失魂落魄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秋完全傻住了，那个逆来顺受的丫头竟然顶撞起她来了！并且还给她罗列了种种不是。这是怜吗？是那个从来也不说“不”的怜吗？她用力地眨着眼极力想弄清这到底是不是梦，蓦地她看见怜的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仿佛是一件珍贵的东西被人眼睁睁地抢走了，她忽地站了起来冲了上去，拽住怜狠狠抽了她两个嘴巴，然后指着怜骂了起来：“死丫头你反了是不是？顶嘴不算还敢编派了我一身的错。哦，这些年你逆来顺受全都是做给死人看的呀？现在他不在了你就不用做下去了是吧？你可真不简单呀，真有出息呀？能赚钱还会演戏，老洪家的祖坟是不是冒青烟啦？你可以自诩为洪家的功臣，但我不姓洪。你的钱我一分也不没动，你买的东西我一点也不稀罕。”骂着便跑进自己了卧室，不一会儿她抱出一堆衣物使劲扔在怜的身上脸上。“拿走，通通拿走，少在我面前买孝，咱们俩不是母女是冤家，是我前世杀人放火作孽才生了你这个丑八怪。……”
　　 怜默默地看着一地的衣物，忽然间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踏着秋错愕的目光悠闲地走出了大门。
　　 怜走了，她把自己的人生用两瓶敌敌畏锁在了“二十五”这组数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