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道刺目的闪电苍龙般瞬间划破苍穹。
　　 窗外的雨势依旧很急。老局长双手撑着会议桌吃力地站起来，坚持要到抗洪一线去。淮河流域连续三天的暴雨，致使水位暴涨，对岸的王家坝大闸连续24小时超警戒水位。陈族湾圩区的几万群众牵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每年的抗洪抢险，陈族湾圩区总是在风口浪尖上。
　　 局长！年轻的副局长小金尖叫着急忙扶住晕倒的老局长，真诚地说，局长，您刚刚做完手术，还是我去吧！那里我熟！
　　 小金刚刚接到镇里的电话，圩区的闸口出现裂缝了！自接到电话起，小金的心就一直悬着。小金心里明白，自己就是因为负责设计和监督修建陈族湾大闸的突出表现才提拔起来的，又牵涉到圩区几万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于公于私都不容有失！
　　 正准备上车赶往陈族湾圩区，秘书小朱慌忙来报：圩区闸板断裂，情况万分危急！小金心里“嘎噔”一下，这无疑又是一声霹雳！
　　 整个圩区一片混乱，形同一片孤岛，人心惶惶。
　　 小金几乎是趔趔趄趄地奔向陈族湾大闸的。圩区外汪洋一片，浑浊的洪水似一头凶猛的巨兽，所到之处，吞噬一切。水位距坝顶仅仅两尺多，天气却仍然没有转晴的迹象，人们的心情同阴沉的天空一样压抑。
　　 各村村长见到小金和其他防汛干部到来，纷纷聚拢介绍情况。大致是这样的：明天王家坝大闸可能要拔闸，王家坝蓄洪区的群众已经在加紧撤离。拔闸之后洪水水位可能略有回落，至少不会再上涨。后天天气有可能转为小雨，这对抗洪也是有利的。眼下最关键的是要先堵住闸口！否则，三天之内，整个圩区就会沉没，后果……小金不敢去想。
　　 准备沙袋！小金一声令下，一袋袋灌满沙子的蛇皮袋迅速向闸口两边聚集。小金一把扯下身上的雨披，只戴了一只大斗笠，身上已被汗水和雨水打得透湿。小金像一位坚定的指战员一样，高呼一声“放”，闸口两边数千只沙袋同时丢进闸口。只不过，丢下的沙袋连水涡都来不及溅起，就被闸口吞噬得无影无踪。
　　 马上有人建议：陈族湾各村仓库里堆放不少去年收的红麻，捆扎整齐，不如运来堵闸口试试。小金点头之后，不到一个钟头，闸口两边的麻捆堆积如山。大家很快搓出来一根又粗又长的麻耕绳，将麻捆穿成一根粗大的麻绳，两边又准备了无数沙袋。耕绳的两端分别固定在粗大的木桩上，大伙在小金的指挥下一起将麻捆推入闸口，麻捆被巨大的水流卷入闸口内，闸口的水势一下子减弱不少，大家的心情也跟着亢奋起来，赶紧把准备好的沙袋往闸口扔，颇有些开山填海的阵势。就在大家满怀希望拼命填沙袋的时候，粗壮的麻耕绳却像一枝被雪压折的朽枝一样，轰然断裂，刚刚垒砌的希望崩塌了，麻捆和沙袋如同纷纷扬扬的雪片飘走了。怎么办？
　　 正当大家筋疲力尽懊丧失望地立在雨中的时候，有人指着从上游飘来的几个稻草垛，试试吧！几个熟悉水性的汉子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草垛赶进闸口，可惜草垛过于松散，个头也不够高大，闸口像被什么东西噎住猛咳嗽了几下似的，随即便和着洪流飘进了圩区。有几个村民还差点被草垛上盘踞的花练蛇咬伤。
　　 整个陈族湾圩区在洪水中飘摇。人们的心情和天色一起，一点点暗下去。
　　 大家看见有人开着圩区唯一的一辆新买的拖拉机，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地驶向闸口。原来是小金亲自驾驶着拖拉机，用拖拉机？有的抗洪人员还在疑惑不解，小金已指挥大家将拖拉机车斗装满沙袋，自己驾驶拖拉机冲向闸口。大家不禁心里暗捏一把汗，万一跳车不及，岂不是要葬身闸口？但小金挂满水珠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后面的群众一起吆喝着用力推动车斗，“轰隆”一声，拖拉机像是被闸口一口吞下，不见了踪影。小金呢？在拖拉机即将坠落时，奋力一跳，一头磕在闸口边的石沿上，跌得很重，像一只沙袋落地。一股咸咸的暖流流过嘴角，小金觉得天色一下子全黑了……
　　 就在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不省人事的小金抬往村卫生室的时候，有人发现拖拉机不知何时给冲到下面的水涡里，若隐若现的车斗一角像一只垂死的鱼的尾巴……
　　 陈族湾渡口村的赵木匠和本村的几十个壮劳力连夜伐大树数十株，每株高约三四丈，在闸口外的洪水中用麻绳捆成一头大一头小的四棱柱型，四五个并成一排，借助水的浮力同时推入闸口。在四棱柱的外沿推出麻捆、稻草捆等阻塞水流，内沿迅速密下木桩，横竖成排；同时组织人手往中间填埋沙袋。天亮了，村民们一夜的辛劳没有白费，闸口汹涌的洪流早已驯服，渗出的水流似叮咚的小溪，人们总算暂时松了紧绷的神经。不出所料，对岸的王家坝大闸拔闸了，洪水止住了涨势。数日后，不可一世的洪流有些无奈的退去了，大家憋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长长地缓缓地和阳光一道呼了出来。
　　 几个月后，老局长光荣退休。小金因在抗洪抢险中不怕牺牲、果断坚定的优秀表现，被树立为一面旗帜，自然而然的升任了局长。
　　
　　 （二）
　　 小金升任局长后的一个周末，吩咐司机驱车赶往陈族湾圩区。洪水退去，分洪道的石子路已能行车。几个月前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在眼前，然而一丝痕迹现在也难以寻觅了，如风吹过。
　　 车子停在了陈族湾圩区渡口村赵木匠家，小金当年主持修闸时就曾在赵木匠家住过。小金来啦,赵木匠见到小金从车上下来，热情地打招呼。司机赶紧纠正道，金局长，金局长。小金摆摆手，赵师傅别听他的，就叫小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咱们喝两盅！以前修闸的时候，小金就经常和赵木匠对饮。
　　 很快晌鸡声声，到了饭时。
　　 赵木匠邀小金局长坐上座，连说家里没菜，招待不周、招待不周。枣木方桌上摆着一盘炕得焦黄的淮河腰子（河鱼的一种），一盆新鲜的淮河蚬子汤，炒得菜花一样黄澄澄的葱花鸡蛋，还有一盘是赵木匠十来岁的孙子木头用“水上漂”抓的白鳝炝辣椒（白鳝，淮河特有珍稀鱼种之一，白色，体型和黄鳝相似，肉味鲜美；现如今已经难得一见，千金难求）；再加上时鲜蔬菜，虽然简单，却也见主人用心。木头是赵木匠家的宝贝蛋，来客人了也要坐上陪客，赵木匠脸一沉，不答应，却被小金局长拉过来坐在了身边。
　　 酒，是小金局长带来的，好几箱呢，说是感谢赵木匠的，今天中午就要赵师傅尝尝。赵木匠认出是“XX老窖”，红色的，金字塔似的精致造型。赵木匠心里知道，好着呢。喝着聊着，很快酒过三巡，小金局长和赵木匠都有些醉意朦胧了，唯有司机和木头清醒着，没喝。话题不知不觉间扯到了抗洪抢险上。
　　 赵师傅救了湾里几万群众啊，来，我敬你！
　　 金局长领导有方，亲临抗洪一线，奋不顾身，乡亲们提起来都竖大拇指啊！我敬你！
　　 木头问，爷爷，那么多人都没办法，你咋想出来的啊？
　　 赵木匠望望满面红光的小金局长说，呵呵，这一切都是金局长安排的啊？
　　 金局长在医务室睡着了咋安排？是受伤昏迷，司机解释道。
　　 噢，肯定是梦里安排的。木头有些恍然大悟地说。几个人竖着耳朵，却没听明白。
　　 魏征梦里都能杀泾河龙王，这算啥哈？几个人都笑了。司机连夸木头，能记住历史故事，聪明。
　　 木头又说，乡亲们都讲大闸设计有问题呢？大家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赵木匠狠狠瞪了木头一眼，别瞎说。
　　 木头见大家不信，有些着急，梗着脖子讲，大家都这样讲的，那么高的闸板，钢筋还没有我小鸡鸡粗呢，嘿嘿、嘿嘿……赵木匠拿起筷子要敲木头的耳朵，被司机拦下了。小金局长大概酒喝得有些过量，脸涨得跟猪肝一样。
　　 这里面有误会，有误会，乡亲们误解了，司机顿了一下，说。大闸，原来的设计标准是，百年一遇，今年的洪水太猛啦，千年一遇啊，至少是五百年也难见到的。小金局长和赵木匠都笑了。赵木匠说，原来是这样啊！乡亲们知道了，会明白的，来来来，金局长，再敬你一杯……
　　 推让半天，几箱酒硬是被留了下来。赵木匠的婆娘从里屋拿出两包菜，赵木匠说，乡下也没啥好东西，这一包干蚂蚁菜，一包干芝麻叶，都是自己晒的，金局长以前就喜欢吃，带上吧！金局长听这么一说，再一次握住赵木匠的手，谢谢，谢谢啦！小车屁股冒着烟，很快消失在分洪道的石子路上。
　　 小金局长前脚刚走，村支书老杜就微喘着赶了过来。刚进小院，就埋怨，金局长来了，你怎么也不招呼一声，村里好招待嘛！赵木匠陪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木头就接腔了，杜爷爷，爷爷本来让我去的，局长拦着说，只是叙叙旧，谁都不让请。枣木方桌上的碗筷还没来得及收拾，支书老杜一眼就看到了那瓶“XX老窖”。精明的老杜心里清楚，这种酒根本就不是赵木匠能消费的，就是买，乡下也未必买得到啊。赵木匠循着支书老杜的目光，心里“嘎噔”一下，这种金字塔造型的精美的酒瓶子，咋恁像自己堵口时做的木框架的样子啊！嗓子眼里像梗了一枚细小的鱼刺，隐隐地有些难受。
　　 支书老杜听木头这么一说，似自言自语“喔”一声，欲语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