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不会想您，念您的！
　　 确实，我有很长，很久一段时间没有想您，念您了！
　　 若不是您的一周年，我怕是，或许真的把您忘记了!
　　 他说，经常会到您的坟前给您点一支烟，看着烟雾缭绕上升，和您说悄悄话；为您拔坟前的荒草，说这样您很清爽，坟是坟，石桌是石桌；为您砍掉坟前的一些槐树，说您的视野会开阔，可以望到老屋，还有家里的炊烟。
　　 她说，您脚上的鞋子很好看，暗红的缎面，有大朵大朵的牡丹花盛开，是您喜欢的样子。您没有言语，只忙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烧水，做饭，一如生前。
　　 他说，您缩在墙角，似乎很冷的样子，却不言不语，只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一梦醒转，惊出一身冷汗，恍知一定是雷电交加的夜晚，风雨袭来，浇透，并渗入您的墓穴，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而我，面露尴尬，心怀忐忑，对他们，尤其是对您，我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若无梦，是否，各自相安？
　　 我们的婆媳尘缘情份也不过区区一十六载。我不敢嫌长，只暗暗叹息太短太短。一十六年里，我想我是懂你的！
　　 第一年，我初嫁。那晚，看到送我的家人要走，我拽着衣襟泪水涟涟，依依不舍。您拉着我的手，也流下了眼泪说，放心吧，会像待闺女一样亲！婚后第三天就是我的生日，您早早就开始张罗，叮嘱在厨房里帮忙的文，千万不要把拉面弄断！我以为是文告诉您我的生日，文说不是，是您手里有我们结婚要选黄道吉日的生辰八字。于是，您便记在心里。
　　 第二年，怀胎十月，我一点都不辛苦。倒是您跑前跑后，忙里忙外。因为闻不得油烟味，您便赶在我下班前把饭做好，看我顺顺当当吃下，您眉里眼里全是笑意，即便有一顿吃不下去，您除却忙家里地里的营生，也要抽空到单位给我送饭。转眼，儿子出生。我记得，您端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鸡汤盘腿坐在炕上，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我，我眼里的泪花“扑哒、扑哒”往下掉。
　　 第三年，儿子一周岁断奶。您面露难色说，家里兄弟多，如果不分家，他们会说三道四。我不想您为难，听从了您的安排。临近年关，单位事多，我病了，儿子也感冒了。您急了，不管那么多了，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吧，你们又上班，又带孩子，我不能丢下你们。其实，分家才三个多月！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在这平淡的日子里，一切都从相处中得来。
　　 我知道，您喜欢烧香。总是在每一个比较重大的节日里，把手洗的干干净净，把香炉端端正正放好，双手捧香，虔诚地站在香炉前，嘴里小声念叨一些吉利或者祈福之类的话，最后把香插在香炉里，拜三拜，才算完事。我不解，信神，灵吗？文说，妈心里有苦，三哥的夭折对她打击很大，但她咬着牙挺过来了。愚昧，也是爱。您上香，寻求的是一种心灵的慰藉和支撑。
　　 我知道，您喜欢算命。每逢碰到算命先生，您总是停下来，给自己算，给家人算。任凭算命的胡天海地的说一通，然后掏出钱塞给人家，乐滋滋地走开。我说，妈你这命算过多少次，都数不过来了吧，再说，人家为了掏你腰包里的钱，肯定拣好听的说，你也信？您小声说，我求心安，花钱买平安！
　　 我知道，您喜欢多管闲事。左邻右舍，或者亲朋好友有什么难处，您不等人家张口，就尽力帮助；村里有一个妇女，有轻微精神病，一年都洗不了两次脸，从来不洗澡，您给她剪过头发，做过衣服。
　　 第七年，因为要给儿子一个好的学习环境，我们要到小城居住了。当我们把这一情况告诉您时，您叹了一口长气，半天没说一句话。搬家的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您把几床被子抱上车，放好，然后走到一旁，背对着我抽泣起来，妈实在舍不得你们呀！我突然大悟那次您长长叹气的缘由。情同母女的深情，怎能割舍得了呢？
　　 以后的日子里，每逢周末，我们总是要回去看您，和您说话。每次，您都要给我说村里的一些家长里短，蜚短流长。我们便在闲聊中彼此安慰，彼此心安。有时给您一些钱，您却又偷偷塞在我的背包里。
　　 以后的日子里，您常常不顾身体的劳累，即便是从田间刚刚劳作后，顾不得处理身上，脸上的泥土，抓紧时间乘车到小城，给我带一些自己做的馒头，包子，烙饼……
　　 沧海桑田，爱心不变。这无比珍贵的婆媳情缘，宛如我们家院子后面的白杨树，年年生发，季季泛着春天的色彩。
　　 10年韶光转眼逝去。
　　 第十一年，您又经历了一场大的变故，大儿子跑大车意外身亡。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没有见您掉眼泪，只是脚步更加匆忙，走进走出，处理一切后事。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您与生俱来的不近人情的铁石心肠？
　　 我们是要陪您的，您却赶着我们走，说耽误了工作不好，妈没事，放心吧！我看到您的眼中，分明有泪花在闪烁……
　　 没有医药可以医治心灵的伤痛。也许只有“忘记”。可是，对于亲人要忘记又何其难！
　　 第十五年，您被查出得了食道癌。我们没有耽搁，强制您住进了医院。你一个劲说，我好好的，住什么医院？那要花多少钱啊！我们没有告诉您实情，只说嗓子不舒服是因为扁桃体的缘故，只要切除扁桃体就没事了呢。于是，您不再争吵，不再任性，不再倔强。
　　 在病房，我陪护您七天七夜，只盼您无恙。手术后的日子里，我也给您熬了鸡汤，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您。您却说，有点不习惯，还是自己吃吧。从来，都是您一直照顾别人，从来，别人都没有照顾过您，所以您习惯了付出，所以您被照顾有些不习惯，有些不自然，有些难为情。
　　 第十六年，您执意要回老家，说老屋接地气，说老家空气好，还说自己可以照顾自己。我拗不过您，以为也许回家，您心情会舒畅，大概病也会减一半吧！
　　 每次回去看您，您总是笑意盈盈，说身体硬朗，结实。每次离去，您总是相送到车旁，挥手告别。
　　 您一直不说身体的不适，我们那里知道，您的身体每况日下，这是我们的疏忽与懈怠啊！
　　 家人至亲，我们自以为极爱极了解的，其实我们知道的也只是表面的事件而不是刻骨的感觉。您的欢喜，您的起落，你的哀伤，您的遗憾，我哪里能一一探知，一一感同身受？
　　 又一次住院，病房外围观着很多人，妯娌拉过我悄悄说，你看妈的眉，像梅花一样开了。
　　 “梅花开了”，就是老人古话说的大限将至。我的眼泪立刻涌出来，这是我一直刻意避讳的，她却直截了当说出来，如此清晰如此残忍。
　　 终于，您身上的所有的管子拔掉了，我们带着氧气，带您回家……
　　 此刻，我们都各自走过了一年。
　　 想着想着，只觉哽咽，婆媳一场，因缘只区区一十六载。其间并无可以书之于史，刻之于铭的大事，只是琐琐碎碎的俗事。但是，俗事一样可以沁人心神，久而芬芳。
　　 夜倾斜了思念，几缕星光隐隐约约被点燃，支起沉默的遥远，我将心事慢慢烹煮，熬成一壶断肠的酒，醉卧。
　　 今晚，我穿过这时间的灵堂，拈一方素帕，掀起这一尺封尘棺，焚一缕清香，让回忆还魂。借月光，明亮了你我的尘缘。
　　 从此，生死两茫茫，从此，阴阳相隔，从此，天涯无望。
　　 从此，我一人，在红尘里兀自牵念。
　　 无梦，其实，相安。
　　
　　 梦里梦外
　　 梦，必是睡眠时身体内外各种刺激或残留在大脑里的外界刺激引起的景象活动。所以都说梦由心生。
　　 2012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又一场的雪。天堂的吉祥花朵，凌寒飘落，掩了尘世污秽，空气清新，湿润；天空湛蓝，通透；气温清冽，寒冷。可感冒的人越来越多，先是同事，接着家人，一拨去了，一拨又来，此波未平，彼波又起。疲于应付，心疼家人，友人，夜夜做梦，不成寐，辗转反侧，过往的片段，不断闪现。
　　 您躺在那眼窑洞的炕上，面容清瘦苍白，形体羸弱枯槁，眼神涣散空洞。手背上的血管，蜿蜒曲折，盘根错节，青色明显，扁扁地，深陷在骨缝里，我不能如常地给您输液。止血带捆绑手腕，不敢使劲，我怕稍微用力，骨头会戛然碎裂。不知是第几次了，才扎进去。至始至终，您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也没有喊痛，或者皱眉头，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醒来，我的心莫名一阵阵抽搐，惊悸，甚至不敢睁眼。
　　 都说“浮生若梦”，“一枕黄粱”通过梦碰触到现实不可触摸的脉搏，看清繁华背后的真相。那么，“庄生晓梦迷蝴蝶”，是庄周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呢？蝴蝶是本身，亦若庄周是本身？还是庄周在梦的刹那间真的成了蝴蝶？
　　 婆婆去世，整整六个月了。
　　 我会不经意间想起您。
　　 做饭的时候，看见那些装花椒面，辣椒面等的瓶瓶罐罐，我会想您。想您在火灶旁，炒花椒、辣椒，然后忍着呛鼻的刺激味，一遍又一遍捣烂，过滤，塞面，装在瓶子里带给我，说，用时方便省事，还不浪费；吃饭的时候，看见那些食品店买的花卷馒头包子，我会想您。想您在土炕边，用自做的酵子和面，搬到热炕上，蒙上厚厚的被子，面发好，上碱面揉面，揪面团，套面皮，包豆沙、肉馅，蒸熟，装在袋子里带给我，说，上班忙，弄点面片汤、鸡蛋汤，热热这些干粮方便营养；回老家的时候，我会想您。想您在屋子里，扫灰尘，擦桌柜玻璃，换洗床被，爬在地上清洗有花纹的地板砖。夏天提前开门窗，流通空气，赶走潮湿，冬天提前生火炉，延续烟火，温暖如春；看到公公得到时候，我会想您。想您在患病的日子里，依然照顾公公的起居饮食，不抱怨，不厌烦。您说，我要走在你前头了。要不给你老鼠药，你先走，我再走，我不放心你；……
　　 梦里梦外均有渺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小时候，经历一场大的变故，最疼爱自己的奶奶走了。那是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经历死别。以往的生活忽然被一笔抹掉了似的。小小的心坎里，头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我一定是在做梦，等醒过来，就会一切恢复从前了……
　　 后来才明白，死别是人生的必然，就如路走到尽头，一定要绕过一个弯一样。
　　 再后来又明白，人生这梦，轻易不能醒来。人在梦里，所汲汲的一切，抓住就难以再放开。要放开，则是梦醒时，想不松手都难。
　　 婆婆与我们，阴阳相隔，天地相离。
　　 只是，终究忍不住落泪。
　　 你走后，我想你，想到流泪，就像今天的样子。
　　 2012年的腊月十八，我们在梦里畅谈一宿。在梦里，你微笑向远，而我，徒劳的跪地悲吟……“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或许只是人类的自诩，而生命的陨落，无如一颗草籽的枯死。在漫山遍野的苍绿里，向何处追溯你的遗迹呢？大姑姐也说那晚，您去了她家，我相信，肉体被泥土逐渐分解时，你能化成磷光，能在夜里飘至亲人窗前。
　　 2013年，新春佳节。为了与兄弟姊妹和和美美过一个团圆年，我忙碌，煎、炸、棹、调、烹……做这些的时候，我在想你，想你每年都给我们安顿的稳稳妥妥，不用我们插手，只等回家吃现成的，拿现成的；想你忙碌一大家子的吃喝，从不埋怨，从无牢骚。那天，老五说，年年大年初一，你都会弄一锅烩菜，他特想那味道；那天，他们破例没有坐在一起玩麻将，因你生时爱好，而座位空空；那天，有瑞雪飘落，白茫茫一片，覆盖屋瓴树梢。我在想你，想你在那边冷不冷，饱不饱，累不累……
　　 强作的欢颜，被锥心一刺捅破，巨大的悲怆弥漫了整个心海。
　　 彼此的世界，让我们再也看不清。那么，就让您活在我的梦里吧，梦里，永远是最美的样子。
　　 梦有色彩，有冷暖，有悲喜，有人间一切情节。
　　 梦境，不知是在前生，亦或来生里？
　　 天地苍然，而我终不能睇透其中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