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嘎子，咱不能这样虎愣愣的去找村长！欺负就欺负啊，谁叫咱家没有背景，穷啊！”山花对着小叔子说道。老日头从厚重的木板门钻进来那么一缕，日影里纷纷扬扬的尘埃，扑刷刷的直往山花的脖子里窜。里间酸菜缸臭烘烘的味道，一股脑的流进鼻孔里。二嘎子一腚蹲坐在地上，抽抽着脸说：“嫂子，我咽不下这口气，村长咋的，他不该这么欺负人啊！这块地我哥种了二十年，村里会计张老六还没死，那是他带领几个劳力一点一点量出来的，凭什么，他想扣鸡棚，要用地，看中了，二话没说，就占了！唉！我大哥窝囊啊！不行，嫂子，我一定不会放过他，我这就去找他！”二嘎子说着，站起身，就朝外走。
　　 山花上前一把拽住二嘎子：“二嘎子，嫂子不许你去，你这火爆脾气，一点就着，不出事才怪呢！等你大哥回来，商量商量怎么办，再说！”山花几乎带着哭腔说。
　　 二嘎子知道自己大哥老实了一辈子，村子里很多人在他的田间地头找便宜，将一垄地用犁杖豁成了一尺五，原先是一尺八的大垄儿，就剩这么多。大哥刘老蔫到了地边连个屁都没放。有的人替他打抱不平，刘老蔫嘿嘿嘿笑着，露出满口被旱烟叶子熏黑的牙齿说：“没事，只要让俺种上地，秋天照样收苞米就成。”人老实，有人欺，马老实有人骑。刘老蔫就是太本分，谁都想踩一脚。二嘎子是分家兄弟，平时，又在外边打工，是个大工匠。一年四季只在冬天回来猫冬，家里的几亩土地，一个果园子都是老婆金华管理的。大哥大嫂和自家的关系当然不必说。可是，金华在村子的东头住着，山花和刘老蔫住在村子的西头，又在山里，基本和村里人家不挨边儿。哪个不识好歹的欺负大哥大嫂，金华也帮不上忙。只是逢个夏日在大树下乘凉，多少的会对那些捏吧哥嫂的指桑骂槐造几句，一些人收敛点，他们也清楚二嘎子是个愣头青，谁惹了他，会动刀子。但是，二嘎子不在家，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们听了金华的奚落，明着哼哼呀呀应付着，暗地里对张老蔫的庄稼较劲儿。七月，青黄不接的时候，青苞米可以烀着吃了。山花去田里看看，就发现青苞米穗子，少了很多。那些被掰过得青苞米杆子，像个光杆司令，傻不啦叽的站在那里，山花算了算，天！丢了一百多穗！全是个大籽粒饱满的！狗娘养的，不是人生的。山花心疼的蹲在地垄间，眼泪就掉下来了。山花这一生就怕嫁个一百扁担拍不出个屁的男人。有些事不是你不想就不发生。偏偏张老蔫，蔫的糊地，啥事，问他，他老半天憋出一句：“山花，你掂量着去办，我就不掺合了。”好像这个家不是他的，他是路过的。山花拿他没辙了。
　　 针鼻大的事儿，也得山花出面。向谁接个筛子、箩什么的都是女人的事儿。关键是村子里分责任田，山场子，张老蔫就打怵，张老蔫就不稀罕和村长他们打交道。张老蔫有自己的理由，他说：“山花啊！我不是怕他们，我是不想看到他们那副德行，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背后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儿！我一瞅见他们心里就堵得慌。花，你别怨你男人吊毛不是，咋的，这些年我没大本事挣钱，你光屁股了，还是没钱花？我就看着咱两个儿子有出息就行了。老大庆阳好歹混到了城里，摆个烟摊，开了家超市。怎么着也是城里人了。你没看着，咱儿子媳妇孙子一回村子，那些眼睛投来的羡慕吗？二小子也不是孬种，现在读高中了，将来还是个吃皇粮的。嗯？花，村里出来几个大学生？起码咱家有一个。你还不知足？哎！你去应承着，我……就是不乐意见村长他们。”
　　 任山花如何敲打，揪耳朵，张老蔫就是不去。山花叹了口气，这地一包就三十年。要是抓阄摊上薄地，一家人指望那几亩地打的粮食秋后大马车赶到粮店卖了，赚个过年钱。农药化肥种子的问题就解决了。山花不敢含糊，山花对着那个大衣柜上的玻璃镜子，照了照自己，人到中年，鬓角已经爬上了几根白发。额头也出了皱纹。但是，眉眼间女人少有的气质和风韵犹存。留了二十年的大辫子，始终没剪，舍不得剪掉。山花喜欢梳辫子，无论多忙，早晨都会抽出时间，梳头。蘸着在集口买的护发素，香香的。梳理完，再扎上漂亮的发卡。大辫子垂在脑后，一走路杨柳一样摇摆。就这样，张老蔫动不动就说自己的老婆像李铁梅。张老蔫当年娶山花的时候，也是在秋上。地里的苞米穗子，露着黄澄澄的籽粒，围绕在农家院落得果树，枝上挂的果子赤澄黄绿青蓝紫，煞是好看。张老蔫一想起自己赶着马车，穿着一套八成新的蓝色中山装，将山花娶进家来时，山花眼睛哭得肿成桃子，记的相亲时，那个浓眉大眼说话嗓门很高的后生，个子也很高，接亲的人却是另一个皮肤皱巴巴的，被山野风吹得黧黑黧黑的家伙。一打听才知道，替张老蔫相亲的是张老蔫的弟弟，二嘎子。
　　 山花看到的二嘎子是个精神头很足的男人，又听媒人柳大嘴说，他家房子是现成的，不用去了盖房子。人也实在，是个好庄稼把式。山花想想自己一个山里女孩子，找个啥样的男人呢？自己也没多少文化，初中还没毕业，也无一技之长，不像大姐山杏是个裁缝。嫁的也好，对方是个中学老师。一项自卑的山花觉得嫁个心眼实诚待自己不薄的男人就可以了，还图意啥呢？谁料到，张家怕张老蔫找不到媳妇子，让二嘎子李代桃僵替他相亲，结果，山花真就相中了。当山花知道自己要嫁的人不是二嘎子，而是他的大哥。已经晚了，那时节，他们的婚期日益逼近，该买的结婚东西都置办得差不多了。直到结婚的头天，两个人要到乡里扯结婚证，山花才清楚了一切。可是，家里已摆了酒席，张家的三千块彩礼，也被山花的弟弟，山狗子交了大学学费！也许，这就是命吧！第二天，大马车嘎吱嘎吱晃着快碎裂的木板子，来到山花家，山花的心再一次跌入低谷。张老蔫作为新郎，穿的衣服却是旧的。而且，一进门对岳父岳母连声爹妈都不叫！这令山花十分生气，即使坐在马车上，咣当咣当往张家赶的路上，山花绷着的脸没有放下。二嘎子迎在张家门口，在见到新嫂子的一瞬间，一张英俊的脸涨得像红高粱。他感到是自己欺骗了山花，内心的纠结让二嘎子急忙背上一条绳子上山砍柴去了。山花和张老蔫拜堂成亲的那晌，媒人柳大嘴也没了踪影，她认为自己缺德，让二嘎子取代他大哥去相亲，所以，抱愧蒙羞，不敢在公众场合露面了。
　　 二嘎子是在山花和张老蔫结婚的第二年，将邻村的姑娘金华娶到了家。那时候的山花已有了孩子，大儿子落在土炕上的冬天，山花的心尘埃落定了，之前的梦想，都化作泡影随风而去了。山花的世界里，只有孩子，这铺老炕，还有老实巴交的男人了。一个女人就像一个木头桩子，当你把她牢牢地钉在地核，什么风雨雷电休想把她击垮，打倒。山花有了家，有了娃子，这就是她的天空和梦想。
　　 有了二儿子后，山花不想去接扎，可是村里来了这个运动，育龄妇女怕超生，上级就让两个孩子的女人们到乡医院结扎。山花不愿接扎，一旦结扎身体就完了。那些天，风口浪尖，想躲到娘家，不行。村长吴方追着屁股，实逼无奈，山花只好在张老蔫的陪同下，去乡医院做了结扎手术。村长吴方信誓旦旦的说：“咱村的女人们，就要向我老婆学习吗，我老婆是第一个上的手术台。”事后，大伙才知道，吴方的老婆那是做做样子，怕男人被上边罚款，吴方找人花钱买通了乡医院的医生，根本没挨那一刀！山花对村长的做法很憎恨，全村子的女人都恨他。但是，更过分的是，他家想扣鸡棚，只是在大街上碰见张老蔫打了个招呼说，村西那块地，还给他做鸡棚，还没等张老蔫支吾个所以然来，吴方的轿车就一溜小风似的开跑了，只留下空气里那股子汽油味儿。
　　 二嘎子是大工匠哪能在家猫着，一开春就去城里了。一年到头不见个毛儿，这不冬天了，河都结冰了，工地无法干了，才回来。一回家就听到金华说村长占了大哥家村西头的那块好地，气不打一处来。山花怎么拦都拦不住，二嘎子早撩杆子去了村长吴方那里，山花唯恐事情闹大，也跟了去。冬天的日头，像个没睡好觉的老头儿，耷拉着脑壳没精打采的挂在半空。时值正午，一点温度也没有。路旁的槐树杨柳叶子都掉光了，光秃秃的，几只喜鹊停在上面，叽叽喳喳开着会。山花一溜小跑，尾随在二嘎子后面，进了村长吴方家的两层小洋楼里。
　　 山花家的那块地有二亩，种什么都丰产。今年二亩大豆收了一千七百斤豆子。张老蔫用双轮车推着去坡岭村那家油坊打了十来块豆饼，一百多斤豆油，因为油质纯正，上集口刚落地就有人来问价钱。一阵工夫，就将十几壶豆油卖的干干净净，加上豆饼，张老蔫和山花坐在炕上，拿算盘一扒拉准达准赚了快二千元。这样，晚秋的档儿，山花让张老蔫在村子的王老亁家抓了三头猪羔子。两口子还算计过，留一些大豆喂猪羔子，等来年开春，满五个月了，这几头猪就出栏。一来给二儿子读书用，二来再添两头猪羔子，喂肥了腊月杀年猪。另外，这块地墒情好，这几年村子里有很多家扣草莓蔬菜大棚，山花想着，张老蔫不能老给人打短工。东家掏大粪，挖果窝。西家扛石头垒大墙。都是辛苦钱不说，有时候赶到天晌了，连顿饭都不供，还得饿着肚子回家吃。可怜见的，就像要饭花子。山花想想也心疼。自己个扣大棚累是累点，可干起来舒心。这么着商量一大通，张老蔫也答应了。没钱就去银行贷款。上边有规定，支持农民发展庭院经济。这等优惠政策，山花不愿拉下来。
　　 可是，村长吴方看上了那块地，这个吴方也是专拣软柿子捏，紧挨着山花家有好几户的土地，吴方偏偏选山花家的！也难怪二嘎子来火，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山花对小叔子一直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情愫，女人的直觉告诉山花，二嘎子看自己的眼神飘忽不定。想当初，二嘎子替他哥相亲，山花第一眼就有些心潮澎湃。要个子有个子，要模样有模样，一道剑眉，一双大眼，典型的东北汉子。后来，即使知道了真相，山花也没挣扎退婚，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一颗心还牵挂着二嘎子。这份微妙的情感像隐匿在灵魂里的一个鱼刺，在岁月深处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隐隐地疼。尤其是面对二嘎子的时候，山花在神情里传递着对二嘎子许多难于启齿的情。二嘎子和山花独处的机会很少。山花不想找这样的机会。她害怕控制不住自己，在二嘎子那里失去理智。做一些令人不齿的举动，所以，山花也明白只要她说话，两个就会像干柴遇到烈火，一燃就会是熊熊烈火。
　　 风一个劲的直往脖子里灌，已经有人家的烟囱冒烟了，做晌饭了。就有饭菜的香气扑啦啦兔子似的钻进山花的怀里，山花不由自主的吸了吸鼻子。早晨吃的是两碗苞米粥，就着咸萝卜条。这会子闻着饭菜的香气觉得饿了。二嘎子走得飞快，等山花拐出这条老街，二嘎子早不见了影儿。山花怕出事儿，紧走了几步。临出门时，二嘎子手里提留着铁锨，一旦和吴方较上劲儿，出了人命那可咋整？！山花越想心越慌乱，身子像刮线风一样。飘到了自己家紧靠荷塘边缘的那块地，到了地头，哪里有人影儿？只有豆地里刚堆起来的沙包包，仿佛几座小山。这是村长吴方拉近地里的。建养鸡棚，需要很多沙子，如果用铁架子还能省一些原材料。山花了解过自己家扣草莓大棚，两亩地，光资金就要四万多，为这个贷款的事儿，山花想了很久，躺在炕上琢磨过。实在贷不了这么多钱，就要张嘴找二嘎子了。二嘎子的小舅子在银行做保安，在关系上应该会优先考虑到，山花不想求二嘎子，自己又没这方面的亲戚。
　　 地里没有找到二嘎子，山花一惊，这家伙肯定去了吴方家里！山花又紧叨叨去了吴方家，还没到院子，就听见高一声低一声的争吵，不仅有男人还有女人。山花吓得腿肚子抽了筋，坐在地上使劲揉，老半天才缓过劲儿，疼得呲牙咧嘴，眼泪都出来了。脚上的白色旅游鞋，沾了很多黄泥巴，鞋面上仿佛画了世界地图。这双鞋是山花抠鸡屁股攒的鸡蛋卖掉后，去乡里那个商场买的。素日一般不穿，谁家娶媳妇打发姑娘，山花去帮忙时，才穿。今儿到村长这里，山花不希望自己遭的埋里埋汰，让吴方两口子瞧不起。就从壁橱里找出来穿了。这阵子，看到鞋脏的不成样子，心就像被锥子扎了。听着骂声愈发的强烈，山花顾不得腿肚子疼了，爬起来就朝吴方的二层小楼奔去。
　　 院子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他们对着扭打在一起的二嘎子和吴方指指戳戳。吴方的老婆李大梅一看山花来了，眼珠子瞪的像铜铃，山花一瞅二嘎子叉着腰，吴方的手指子都要戳在二嘎子的头顶了。二嘎子的脾气不好，要是打起来没有好结果。山花几步上前，拽起二嘎子的胳膊就往外走：“二嘎子，咱们走，别这样！”二嘎子猛地一甩山花的手：“嫂子，这不行，吴方今天不给我一个明确的交代，我就不走了！”二嘎子一腚蹲坐在院子那个沙堆上，一个一百七十斤的大块头，山花怎么拉也拉不起来，吴方唾沫星子乱飞说：“咋的，二嘎子你想打人吗？你听好了，二嘎子，你今天如果动我一根毫毛，我让你站着来，横着出去！你信不信？！”
　　 山花插在二嘎子与吴方中间，“村长，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了，你村长占用俺家的土地也不等我点头，就占上了，有些事，也不能全怪我们吧？还有，村长，说句不当说的话，俺们老蔫是软柿子，可你也不能目中无人啊？二嘎子咋的也是俺们一家人吧。你说说，大伙都评评理？啊？村长用俺们土地不要紧，总的有个公平秤吧？”山花仗着二嘎子在场，也装了胆子，而且自己占着理儿，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山花占着理儿，就是告到县里，你吴方也是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