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荒林
爷说,那经得起风雨吹打,在雪地里仍活生生的树木才是好材。就像人一样,血气方刚,冬天里不怕冷,这样的身体才过硬。爷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还干咳了几声,那两片嘴唇像干柴皮,腰板却挺得很直。
他心想,应该寻一副好材,给爷做一具寿器。人活一生世,死了有具好安心的,那才叫真正的福气。这是爷说的。
他挑着木匠家什,牵着老狗,出门了。爷挥挥手说,去吧,木匠出师就是要到深山老林里去,那里有各种硬材任你捶打。
他听爷的话,一路朝前走着,能感觉到爷那双目光一直在背后追随着他。渐渐走进了一片林子里,那乳白色的雪花,鹅毛般漫天飘舞着。拂在脸上、脖子上,凉丝丝的如拂在心窝窝里。眼前的世界,令他眼花缭乱。那一根根见过的没见过的都直挺挺、高高耸起的树木,披一层冰雪,如粉妆玉琢一般,放射出眩目的光。他禁不住抛下肩上的木匠家什,拥抱住一棵叫不出名的大树,像抱着自己心爱的姑娘。脸贴在冰凉的树杆上,微闭着双眼,听那心“嘭嘭”的跳。狗昂着头,对他摇着尾巴。他忽然想起有一本古怪的书里有一只古怪的口袋,一抛出去,能把整座山都收进来。手里要有这么个口袋就好,一定要把整座山给爷装回去。
走着,看着。真像走进了爷跟他讲过的那座“金山”……他觉得,给爷做寿器,应该是“金山”上最好的树材,这才对得起爷。
他找着,走着;走着,找着……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出多远,路越来越难走,那雪深深的没了膝盖。两腿沉沉的,每从雪地里拔出来一次,都要喘一口粗气。狗亦艰难地在雪地上爬,吐着舌头,呼呼直喘气。雪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痕。
他从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个馒头,干干的坚硬如石块。递给狗,狗看看他瘪瘪的口袋,用嘴拱了拱馒头,尾巴摇了摇,两眼转向白茫茫的远方。他蹲下身来,拍了拍狗头,对狗耳语了几句什么,狗便温顺地把头埋在他怀里,亲切地往他身上乱拱。他突然双手抓住狗嘴,猛一扒,把馒头塞了进去。狗被塞得发出嗷嗷的叫声,剧烈地摆动着尾巴,眼里憋出湿湿的泪水。
他抓起一把雪,塞进了嘴里,心禁不住冷颤一下。好饿,好累,好困……他真想躺在这洁白的雪地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他醒了!”
迷迷糊糊的,耳边飘来一声轻柔的惊呼,甜丝丝的如一朵清凉的雪花飘落在脸上。睁开眼,眼前站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少妇,那微有些发福的体态显现出万般的温柔。他感觉睡在云里雾里,身子轻飘飘的,神情有些恍惚,仿佛置身在从前书里看到过的那光怪陆离的童话世界里。
狗在身边嗷嗷地叫着,围着他身边那堆火急急地转着圈。一个干瘦的男人端来一碗热汤,交到少妇手里。
“小兄弟,喝了这碗热汤吧。”少妇那丰胰的手掂着汤匙在碗里搅了搅,吹口气。他感觉到遥远的记忆里那缕缕柔软的春风,身上温酥酥的。
“这么冷的天,一个人跑到这山坳里来……”
他嘴巴动了动,但没说什么。懒慵慵的,不愿开口,身心还处在一种恍恍惚惚的境界中。他不想打破这温宁的境界,两眼晕晕地望着少妇。多舒服,多甜美……
“你还小。”
“十八啦。”他终于开口了。他现在最不愿意听人说他小。爷常对他说,十八岁,成大人啦。应该出外面去闯一闯,成为真正的男人……
“这狗蛮老。”干瘦的男主人蹲着身子,左手抚摸着狗头,右手递着一块骨头。狗嗅了嗅新主人手里的骨头,望一眼躺在床上的他,用嘴接住那块骨头,香甜地啃。啃得喀喀作响。
狗确实老了,眼眶里湿湿的一圈粘液,头上的黑毛极像干瘦男主人那杂乱的头发,披散着。他想,走时一定要把狗留给这家主人。狗肉是冬令补品,暖体壮阳,赛过参茸。男主人的身子骨太单了,像根麻杆,在他木匠的眼里已是朽木废料,只能劈了当柴烧……
这一夜,他睡得很香甜。迷迷糊糊的做着许多梦,做着他十八岁以前从没做过的梦。梦中,他回到了爷的身边,爷对着面前高高大大的他,一个劲地夸,大师傅了,大男人了……恍惚中,眼前出现一个女人,女人抚摸着他的头,对他说,孩子,你太累了,好好睡吧。爷对他说,这就是你娘……
眼中的世界,变成红红的一片,周身暖融融的,如沐浴在春日融融的阳光中。他记不清娘的面孔了,他从小就没了娘,是爷把他带大的……
“你在做梦?”朦朦胧胧中,耳边传来一声女人的问话,轻柔而甜美。火光中,女主人坐在床边的一只小板凳上,往火堆里添着柴枝。火光在她圆润的脸上跳动着,像无数梦的精灵在对他笑。他眼睛不瞬地望着女主人的脸,那心绪又回到梦中……
“我看见你抖了一下。”那张圆润的脸对他妩媚地一笑。他的心像被什么轻拂了一下,丝丝的痒。他感觉很热,浑身不自在起来。他记得,爷说过,睡梦中身子一抖,是在长个,他还在往高大里长。
女主人拨弄一下火堆,留给他一个笑靥,出去了。顿时,他心里空落落的一片,如茫茫的雪野……
再次醒来时,窗外白亮亮的。他伸展了几下手脚,感觉身上的血液又是那么狂热地奔涌。外面的世界,白皑皑一片,满世界看不到一丝尘埃。他像是刚刚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浑身舒服透亮。他显出少有的兴奋,萌发了那久远的童心,扑倒在雪地上,打着滚。把自己卷进那洁白的雪里,像周身裹着一床崭新的棉絮……
“吃吧,昨天他刚打回来的野兔子。”女主人的话带着甜甜的香味,说话时夹着一块厚实的肉往他碗里按。他羞涩地推辞着,一转身屁股下的椅子发出一声“吱呀”的响。他嚼着女主人夹给他的肉,嘴里说:“这家俱该换换了,我会做。”身上不知那来的这股自信,嘴里的兔子肉好香好甜。他从前还没吃过呢。狗在身边磨蹭着,小屋里充塞着温暖的香味……
那狗像是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吃饱了,伸伸懒腰,摇着尾巴随干瘦的男主人打猎去了。家里,就剩下他和女主人。屋子里生着一堆火。他脱掉身上的外衣,摆开了木匠师傅的架势,要为女主人添几件像样的家具。这也是他长大离开爷后第一次单独施展木匠手艺。
女主人坐在火堆边,做着针线活陪伴着他,脸上的表情安详,宁和。
他感到很舒心,俨然成了这屋子的主人。
他干得很卖力,使出浑身解数,像小学生应考……
“擦把汗吧,小兄弟。”女主人递过来一条毛巾。面对他的那双眼睛不大,却扎人;微微一笑,生出千种媚态,万般柔情。他感觉心里痒,痒得全身发烫,喉咙里往外窜着火苗子。身上像有无数蚂蚁在爬,爬得他全身颤抖,禁不住伸手摸了一把女主人那温润的脸。她捉开了他的手,没有责备他,笑笑说:“你这小傻瓜。”
他最听不得人说他小,他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冲动,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如此强大的欲望。胸膛里像什么在撞击着,全身的血涌到头顶上,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模糊,一切都在他十八岁的头脑里不存在了……
他扔下斧头,伸出那双粗壮有力的手……
女人轻轻推开了他的手,嘴朝着门口呶了呶:“我男人回来了……”
他的心一下子掉到了冰凉的雪地上,头像被什么猛击了一下,全身僵硬。
女主人转身出去了,脸上的笑还是那么甜。他看一眼空荡荡的门口,脑袋木木的……
那一轮太阳,白白的发着暖暖的光。干瘦的男主人坐在门外懒懒地晒着太阳。狗躺在新主人的影子里,亦懒懒的像是受了感染,眯着眼看着新主人脸朝太阳,张大着嘴巴,“啊”了半天,终于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嘴里说:“舒服。”那狗被震得跳了起来,朝新主人摇着尾巴,对着那轮白白的太阳狂吠几声。
“麻杆!”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恨恨的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舒服”过了,“麻杆”便开始擦手里的一杆铳,嘴里向他发出邀请:“小兄弟,陪我一块去玩玩吧,活儿慢慢做。”
“去吧,小兄弟。这么好的天,难得。”女主人也在太阳底下忙活着,眼里像是闪过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他的心又不安地痒起来,想对那茫茫的山野痛痛快快吼几声。
于是,他也扛起一杆铳,随“麻杆”出了门。狗蹦跳着在前面开路。走出老远,他回过头来,见女主人还站在屋门边,一个小小的黑点。他忽然想朝那个小黑点喊一句什么,但不知喊什么好。只是摇了摇肩上的铳,脚下的步子迈得更沉实,尽量显出堂堂男子的昂昂气慨,像电影里那出征的勇士……
“麻杆”在前面走着,他远远地在后面跟着。那紧跟“麻杆”身边的狗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他,像怕生分了他,停了下来等他。
看着前面那单单瘦瘦的背影,他只觉得内心火烧火煎的一阵难受。一阵冰凉的风吹过,从树上吹落下来的一朵雪花,严严地捂在了他的耳朵上,冰得他耳朵“轰”的一声。轰轰隆隆中,女主人那句“我男人回来了。”在脑袋里打着旋。他觉得冤屈,这干干瘦瘦的家伙也算男人?男人应该高大健壮,勇于担当……
眼前不停地晃动着女主人那张丰满白皙的脸,还有那双带笑的眼睛在说:“你这小傻瓜……”
他的心狂跳不止……
“麻杆”远远的走在前面,那单单的身子在他眼里竟像一条瘦瘦的狼。他的心颤栗了一下,双手剧烈地抖动着。手里的铳慢慢抬了起来,铳口对着那瘦瘦的狼的背影。狗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他,发着“嗷嗷”的叫声,两只前爪撕扯着他的裤腿。
“看见什么了?”前面那“麻杆”回过头来,远远的朝他问。吓得他一惊,手里的铳掉到雪地里。他蹲下身来,两手抚摸着老狗,一颗头埋在狗身上乱摩……
狗忽然对着苍茫的雪野,“汪汪”狂吠了几声。一棵高高的树上几根冰凌子震得掉落下来,落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发出一阵“噗噗”响。
“麻杆”仍远远地在前面晃。
“你这小傻瓜……”这甜甜的声音像一只蜜蜂紧紧叮在耳边,嗡嗡地响。他总也赶不走眼前这张带笑的脸,还有那柔情万千的小眼睛……
他的心又一次狂跳不止……
他又一次端起了铳,铳口对着那狼一样瘦瘦的背影。狗站在一边,干涸的眼哀怜地望着他。他感觉到全身的血管在膨胀,胀得像要炸裂。心提到了嗓子眼,就要蹦进铳管,随那冰冷的铁砂子一起飞出去……
“轰”的一声,像山崩地裂。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那轮白白的太阳炸落在雪地上,发出刺眼的光。他闭上双眼,痛苦地蹲下身子,手里的铳掉在雪地上,铳口的地方很快化出一汪雪水。
“怎么啦?!”
“麻杆”站在身边,瞪着一双惊奇的眼。那狗躺在雪地上,舌头吐得老长,肚子还在微微起伏,微闭的双眼对他露出一线哀怜。洁白的雪地上一滩殷红的血,红得耀眼。
他惊愕地瞪着一双眼睛……
当他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时,痛苦地把头埋在雪地里乱拱,拱得满脸雪花。双手在雪地里乱扒,狠狠地扒着……
世界一下子变得冷寂了许多。他怎么也没想到本来是精心为爷做寿器的,现在却做了狗的棺材。他用上了全部的心血,跟爷学艺以来第一次把手艺做得那么好。
他把狗葬在离小屋百步外的地方,并在狗墓上立了一块碑,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十八岁的XX”,还落上了年月日。
他要离开这片林子。
走出老林时,他没有回头。他感觉到背后有一双不大的眼睛在盯着他,心里隐隐的有几分悲哀。他不敢回头,眼前晃动着狗那哀怜的目光。他狠狠地一甩头,走出了山林……
他孤零零地走在雪地上,双眼仍不时地关顾着脚下,那狗仿佛还在身边磨蹭。雪,不像来时那么猛下,不再下了。世界显得平静透亮。
此刻,也许爷正站在家门口,一双老眼迷瞪着门口那条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