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五九还没到，柳芽儿已经悄悄地随着迎春花地盎然绽放遍布河头河尾。
　　 王老太太双手携腰，对着细细密密的阳光挺直了腰杆子使劲的咳嗽了几声，仰起头从胸口喷出一道郁结了很久的浓痰，鼓足了气力狠狠地吐了出去。湛蓝的天空下，浓痰划破阳光重重的摔落在地面上。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在这个乍暖还凉的早晨，她仅穿一件格子衬衫和亚麻布的束脚窄腿裤，孤零零的矗立在风里。她低着头，时不时的抽泣几下，发出小鸡被勒住喉咙发出的声响，那一双肥厚的脚面却是突兀的裸露在宽大的男士拖鞋外面。
　　 “妈……你就是我的亲妈，我会比对待我亲妈还要亲得孝顺您。听我的话，咱们还是回去吧，啊？”身后，一个被她巨大的身形挡住的女人，从她的侧面探出半截脑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这个女人屈膝跪在那里，一边拿着木棍将地面燃烧得只剩下边边角角的冥币往还有些微火焰的灰烬中间推去，一边看着逐渐暗淡下去的火苗使劲地抽噎着。
　　 “好，咱们回家，不陪这没良心的淑英。”王大妈使劲地擦拭一下脸颊，肥胖的身体像是燕子一般轻盈地跃过跪在那里的翠兰，决绝得向着远处的三岔路口走去。
　　 岔路口的水泥路面上，稳稳地停靠着一辆崭新的轮椅。黑色的手扶轮椅上，坐着一位满头白发衣衫皱旧的国字脸老头。老头八十岁左右，深凹下去的脸颊上，密密麻麻地长着淡褐色的老年斑。那皱巴巴的皮肤上，一根根青筋暴跳着。
　　 翠兰对着土丘拜了几拜，麻利的站起身体快速的追上王老太，一只手蛇一样的溜进她的手腕，对着王大妈温润厚实的手臂摸索几下，然后便熟稔的攀附上去。
　　 阳光下，王老太那一双深陷在脂肪堆里的眼眸里，一抹浓的化不开的忧郁正随着急速拢向心头的泪水，慢慢的袭击向四肢百骸。她身体颤抖了几下，然后会心的反握住翠兰的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英……英子……”老头似乎是知道了老太要离开这里，那哆嗦个不停地嘴角扭曲着咕隆些模糊不清的字眼。一条晶莹的丝线，从他伸出来的舌头溜了出来，在半空散发出淡淡的白光悄无声息地跌落在地面上。
　　 王老太肥硕的身体球一样的滚到老头的身边，一边用手背擦拭着老头嘴角嘤嘤沁出的口水，一边摇晃着脑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看着他脖子扭曲的像一只即将死去的小鸡一样、瞪大了眼睛看着远处的土丘，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然后推起轮椅就向远处走去。老头的身体费力地歪向一边，吃力得双手支住轮椅的扶手，一次次地做出想要站起来的动作，却又一次次摔倒在轮椅上。
　　 “英子……英子……”老头看着老太不因为自己的着急而停下轮椅，一边嘟囔着这个名字，一边摇晃着脑袋。泪水和着口水在他的脸颊上肆意成河，滴滴答答地跌落在衣服上、双腿上。
　　 “妈……妈，你就停一下吧，咱爹中风刚刚见好，可不能让他因为激动了再中一次啊。”还是翠兰黏了上来，一把按住老太太的双手，车轮在水泥路上划出一道短而浅的痕迹，才在地面上停靠下来。
　　 老太太回头看着翠兰，老鼠一样的眼睛里面早已经是泪水肆意。她抽噎着看着翠兰，张开了嘴巴想说点什么。可是她的话还没有出口，一个委屈上来又趴在轮椅背上哭将起来。
　　 看着嚎啕大哭的王老太，翠兰的脚步变得踌躇起来。她双手无力地搭放在王老太的肩膀上，左思右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眼前，一排排盎然绽放得迎春花，就那么不其然地随着远处孤零零的坟墓倒映进她的眼眸——回忆排三倒海一样得向她施压过来，只是背得她胸口闷闷的疼痛。
　　 王老太十八岁嫁给当时还是抗美援朝战士的王大爷，二十岁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喜乐。二十二岁、二十五岁接二连三地来了老二老三和老四。可是这三个孩子，因为某些疏忽，生生的在王老太的眼皮底下被大火烧死两个。虽然剩下的那一个当时没有烧死，但是凭着国家那个时候的医疗条件，普通的感冒都没办法救治，对于治愈烧伤而言更是天方夜谭——就这样，这孩子折磨了两个人一个半月后黯然离世。
　　 也许是殇子之痛难以痊愈，直到了王老太三十岁，才又要了孩子。这也是他们的第五个孩子——淑英。
　　 老王夫妻两个，一个在生产队里忙着事物，一个在那几亩果园里一年四季的忙活着施肥收卖。日子虽比不上城里的人舒适安逸，却也比一般相里邻居过得惬意。虽然淑英平时都是跟在哥哥身后，但是父母两个哪一个不是把她当命一样的来疼着？舍不得她磕伤，更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偏偏她也是乖巧懂事，从没有让父母操一份心，多费一个口舌。年纪小小的，已经跟在父母身后学得一手经商的本事。
　　 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直到过了很多年，王老太还在琢磨着这句话。有时候她也会想，是不是当初就是因为淑英太聪明了，所以聪明得过头的时候，难免也就会有糊涂。而在花样的年华，遇见李彩那样出色得男人便会不顾一切得变成扑火得飞蛾，明知道他的家里穷的叮当作响，还是忍不住得一头扎进去。
　　 这个李彩，父亲是有名的穷混子。革命的时候跟在党后面打天下，因为小有文化而倍受重视——临近的镇子被党刚刚攻打下来得时候，被委任做了镇长。好日子没熬上几天，我党后撤敌军扫来，使惯了笔杆子的人骨子里贪生怕死的本性使他丢下一句：“命都快没了，老子还革什么革”带上全家老小就从地下护城河溜出了镇子。
　　 一个镇不见了镇长，将士们没有了领导者便失去了对战的决心，敌军不费吹灰之力接手了临县。兵荒马乱的时候，党有心治你的罪也逮不到你本人。现如今你孩子一大窝，政府反应过来，要治办你临阵脱逃那不是探囊取物一样的简单吗？
　　 还是这李老头，消息不知从哪里探听了出来。深知自己阵前叛逃，落到“红卫兵”的手里就算是不死也会去了半条命。急得是一夜之间，满头白发。等故友带上人马到他家门口的时候，他就那么一个人痴痴傻傻地坐在灶门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以前和自己并肩作战得战友们。
　　 他们以为他会哭喊，可是他没有，就那么对着他们一个劲的笑；他们以为他会反抗，可是他也没有，就那么满手满脸的漆黑的草灰，就连咧着的嘴巴露出的牙齿都是黑森森的灰。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李老头疯了……”而后当官的挤进人群，捏住鼻子看着这个一脸草灰的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傻愣愣的看了半天，牙齿一咬、右手一扬命人从屋后面的茅厕里用树枝挑来了一大坨粪便，对着老李哄骗到“你看，这东西好吃啊，给你吃。”
　　 要么说李彩心计重呢，依着王老太的说法那就是“根上带的”。这老李当时也不知道是含着什么样的心态，就那么伸手抓住黏糊糊的粪便狼吞虎咽了起来，一边吞一边还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吃了粪便的老李，让组织得出他已经疯了的结论。（这结论一下，就让李老头从一个三十来岁的‘正当年’一路疯成了李老头。）李老头疯了，家里的活计就落在了这一天到晚上气不接下气的李夫人身上。可怜这大户人家小姐出身的女人，连韭菜麦苗都分不清。硬是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领着这人事不知的五六个孩子连同七十岁的老母亲把这家给艰难的支撑了起来。
　　 老李夫人跟着老李，平日里东躲西藏不说，就连生孩子都是在路边的沟渠里糊弄了了事。特别是生到这李彩的时候，赶巧在大冬天地下着皑皑白雪的日子。好在当时有一户人家牛棚年久失修，不再使唤。李老头带着腆着个肚怀的李奶奶，一手扒拉着一个孩子，挤进了这地面上落满积雪，空气里弥漫着哄臭和霉味的牛棚。
　　 李彩生下来，李夫人随便的找一些破旧的棉衣就把他包裹了揣进怀里，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跟在男人身后出了牛棚，沿着河口往下走来到了现在的这个村子——事后很多年，这李老头看着她仰躺在床上犹如蚂蝗遇到咸盐一样痛苦得扭曲着身体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得怀疑是不是当时冒着严寒赶路落下的毛病。
　　 “哎……作孽啊！”想到老李夫人，王老太深深地叹出一口气而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句话。一个官宦家的夫人，何以沦落为低三下四的奴仆，而且在当时那个以着身份背景为特色的年代。无论是李夫人还是李老头都是有着浓厚的敌派、右派身份背景的两个人。孩子们走路上被童年的孩子合起伙来暴打一顿算是平常，赶上哪天运气背的时候，就连那路过的大人都会对你拳脚相加一顿。
　　 也不知做的什么孽，让这一群孩子跟着两身份特殊的人后面受苦受累。想那李家老太太死的时候，唯一得心愿不过就是想吃上一口没有水的白米饭。就这，都未能如愿——要知道老太太死的时候，哪家还是吃一锅饭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啊——说是稀粥，根本是一大锅水，撒上不到十颗的米粒——可就是这城门上都不长一颗草的老李家，还是那一锅浠水糊弄着五个孩子的嘴巴。
　　 “英子……英子……”王老太缓过神来得时候，王老头还在那里嘟囔着英子的名字。看着这中风大半年的老伴，鼻子里一酸就想到了他中风的那一夜。
　　 那一天，正好是入冬后的第一场小雪过后。老头看着这化了一地积水的田地，不知是抽了什么样的风，非要乘着有这么一点潮气身体也还算可以的时候，把房屋前的那两分田地用犁子犁了开春的时候种紫薇。
　　 尽管王老太是死劝硬逼的，也没有拉住王大爷犁田的决心——自从英子查出脑瘤做了手术回来，王老太明显的感觉到老伴，比起去年一个人一口气收完三四亩包谷的身体是天壤之别。看着夕阳西下，两分结实的田地也被王大爷一点点的犁完，老太太提到嗓子眼的心还是慢慢的沉淀到了地面上。
　　 谁知道等王大爷洗漱完毕，坐在椅子上等王大妈把灶上热腾腾的红薯稀饭端上桌的时候，嘴巴里大呼一声不好，身子一歪就一头栽倒在地面上。王老太听见门口哗啦一声响，勾着脑袋隔着厨房的玻璃向走廊看去。只见老头双眼紧闭，牙齿紧咬住嘴唇哆嗦着身体蜷曲在那里。在那蜷缩的身子底下，一大片杏黄的水液顺着地面流了一地。她急忙丢下手里的青花瓷碗，大声地呼喊着“来人啊，来人啊”就往灶屋外面跑。这边刚刚跑到老头身边，那边住在屋后面的侄子就从院墙外冲了进来。
　　 侄子脚还没有站稳，眼睛就看见了仰躺在那里的老头。大呼一声，急忙墩上前去，又是掐人中，又是大声的呼喊。不一会儿左邻四舍听见动静都闻讯赶来，七手八脚的把老头抬上了车。
　　 夜幕降临，汽车的尾灯在地面罩上一层薄薄的白纱。老太太就那么呆呆的坐在门口，想起刚才儿子带上老伴尾随汽车而去，自己却一脸迷惘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她想开口让车停下带自己一起去，可是又舍不得这辛苦了一辈子的家——她想：“万一老伴有个三长两短，那么肯定是往家里走。要是看见自己不在家，该是有多么害怕啊。”
　　 “爹，咱们回去吧。虽然天气暖和了，可毕竟还没正式的进入热天。”翠兰拉住嘤嘤哭泣的王老太，满是心疼的说：“我知道你们很痛苦，可是你们二老一定也不想淑英姐姐走的不安心吧。明天就是她的祭日，我想要是英姐姐在天有灵的话，一定会在这里看着二老的。”
　　 “英子……英子……”听见翠兰的话，一直挣扎着的王大爷忽然停止了挣扎，一边嘟囔着一边流着口水看着翠兰。那一脸期许和疑惑的眼神，只是深深的刺痛了翠兰的眼睛。她赶紧背过身躲过他投来的眼神，使劲的压制着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
　　 “这老头子，人是中风瘫了不中用了，可是这脑袋瓜子却还是灵活着呢。”王老太看见翠兰急急背过身去偷偷擦拭泪水的动作，忽然对自己刚才肆无忌惮的哭泣感到失态。特别这个人，还是一直都那样关心照顾自己的孩子。她伸手指指老伴，嘴角的泪珠还在一个劲的滚落，嘴唇却干涩的稍微上扬起来。殊不知这样的行为却让翠兰的心好像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只是疼的她银牙暗咬，暗自叫一声苦。
　　 还记得正是她值夜班，一阵吵杂的声音过后，救护人员身后跟着个头中等的喜乐哥一窝蜂的涌进了她的视线内。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平时和自己哥哥走的很近的喜乐哥，在回头看看仰躺在担架上人事不知的王大爷。她一脸疑惑的看着身后一大群跟来的隔壁邻居，不知道身子骨一向硬朗的老人，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
　　 “还不是为了淑英么，老人家见不得孩子受罪，想起来淑英小时候最喜欢红得发紫的紫薇花，执意要在来年的春天给淑英种上一院子的紫薇。他也不想想就淑英现在的这个身体，能看得见紫薇花开吗？”喜乐看着盯住自己瞅的翠兰，嘴巴一撇闷闷的说，却被身后的几个邻居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哥……”喜乐先是不满身后的人拉扯自己，呼啦一下子调转身体正好看见一双通红的牛眼睛，呼哧呼哧地向外倒着粗气得大鼻子。它们的主人此时正双手覆于身后，停止了腰杆子瞪着喜乐。喜乐急忙用手捂住嘴巴，眼珠子转也不转的看着面前的人，缓缓地将脑袋耷拉了下来。
　　 “林大哥，您也别生气，喜乐哥也是担心您老岳丈的身体，所以心眼子实住了才胡言乱语。哪有自己的哥哥不心疼妹子的，我想要不是家里的嫂夫人太霸道，喜乐哥也会去帮老爷子犁田栽树的。”还是翠兰反应的快，一看见喜乐说狠话正好被老林逮住的怂样，急忙拉住老林的手臂往屋里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