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在别人眼里，觉得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才不算遗憾，但我却一直认为，丰富着自己一生的，绝不是那些累赘的身外之物和虚无的承诺，一个人与其像寄生虫般依靠别人的怜恤与施舍去过富有的日子，还不如贫穷在自己的追求中……
　　 ——前言
　　 一
　　 “啊，啊，老天爷呀，你饶了俺，求求你饶了俺，让俺去死吧，让俺去死！啊……”楚香云跌跌撞撞地从地里回到家，咬牙痛呼着。她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整个身体也因为疼痛在不住地抽搐。本来干涩蜡黄的一张脸，此刻却呈酱紫色，两只黑白分明的眸子，无力地半闭着，从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绝望与恐惧。
　　 当她用颤抖的手打开屋门，踉踉跄跄地跌倒在炕上，嘴唇都被她咬出了殷红的血渍，牙齿也在上下打颤，头发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早就被汗水濡湿。屋外的太阳火辣辣地从有些残破的玻璃窗里照射进来，丝毫也不怜恤这个被痛苦折磨着的女人，用它那似乎带齿的火热的舌头，舔噬着香云的脸庞……
　　 香云的男人一个月前回了城里，那次回来，是要跟香云办离婚手续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回这个穷山沟了。男人回家看到香云正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胸，痛得在炕上滚成一团，忙上前拉着香云的手急切地问：“香云，咋了，你这是咋啦？”
　　 香云听到男人的声音，精神立刻一振，用微弱的声音回答：“锁柱啊，俺的胸疼啊，都快疼死俺了！”说着，一行清泪从她那憔悴的脸庞上滚落下来，本来清丽的面容，此刻被疼痛折磨得有些扭曲。
　　 “俺看看俺看看，不给你买药了吗？咋还没好啊？”锁柱边问边去摸香云的胸，这一摸心里咯噔一下，他摸到香云的双乳里都是疙里疙瘩的硬块儿！锁柱在城里呆了四年，见的听的也不少，这才意识到香云乳房里的硬块意味着什么。锁柱沉吟半晌，下决心似的对她说：“香云，起来，你找件干净衣服，俺再带你去城里看看。”
　　 “不，俺不去了，锁柱，去医院看病，要花很多钱，俺可舍不得。再说，俺走了咱家那块儿地也没人伺弄啊，咱爹和娘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们是干不了地里的活儿了。”香云疼得吸着气，流着眼泪对锁柱说。
　　 “那该咋办，难道就眼睁睁让你这么疼着？”锁柱为香云的死心眼儿感到悲哀，就算不识字，也该懂得珍惜自己的身体，她这顽固的思想，让锁柱很不以为然。
　　 十五年前锁柱读完中学，父母实在供不起，决定让他在家务农。从那时起，锁柱就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其实，他是不甘心回山里种地的，他不喜欢顶一脑袋高粱花子的日子，总梦想着跟城里人一样，住楼房走柏油马路，穿干净气派的衣服，在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工作，更想娶回一个有文化有见识的女孩子做老婆。他怕跟山里其他男人那样，只要拿出点彩礼就随便娶回一个女孩儿过日子生孩子，然后直到老死。绝大部分人终此一生，也没走出过这座大山，那在锁柱的眼里，简直是噩梦一般的日子。可凭他爹娘那点家底，根本无法继续让他读书，他只好含着眼泪，告别了心爱的学校，每天跟所有山里孩子一样在土里刨食问前程。看着逐渐粗燥的双手和晒黑的脸，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如一粒沙子，自己远大的理想将永远深埋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这种绝望使他站在自家地头痛苦地闭上眼睛大喊：“我要读书，我要上学，我要走出这座大山！”
　　 他的喊声，让地头紧挨着锁柱家，正在忙着给大风刮倒的玉米苗培土的香云愣住了，她抬起头不解地对锁柱说：“锁柱，你别傻了，像咱们这样山里的苦孩子，就不该出去读书，在外面呆多久，到最后还不是一样回来种地？读书花的那些钱，够全家人好几年的花销呢，难道你真的不心疼？”
　　 锁柱听香云这样说，不由心里有气：“你不懂读书的好处就少啰嗦，一个大字不识的傻女子将来嫁都嫁不出去！”
　　 “切，咱山里的女子有几个识字的，不也都嫁出去了？你识字不也不能当饭吃当钱花，俺把这块地收拾好了，这一年里就能不挨饿不发愁。人要务实，才过得开心满足，你呀，俺看你是被城市里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迷了眼呢！”香云擦把汗水，看着面前这英俊的少年，心里甚是喜欢，她喜欢锁柱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只有城里人才有的味道，真希望他从此永远不要走出这座大山，那样，她自己心里就不会如锁柱在外读书时空落落的难受。
　　 锁柱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斜着眼看看香云被太阳拖在地上的影子，然后走到她跟前，仔细端详着这个美丽的山里女孩，心里不免为她的命运叹息：“唉，无知啊，你这身材，这脸蛋儿，这嗓音……无论哪一样，若在城里肯定有发展前途，可你偏偏生在山里，又偏偏如此的不争气，如此的无知！”
　　 “锁柱，不是俺不愿意争气，不愿意去城里读书，是俺家的条件不允许啊。你想，俺爹的腿被大树砸成残疾，娘的身体又单薄干不动活儿，家里最值钱的就是这块地，俺哪里有走出大山读书的机会呢？一年到头庄稼收成好，不用发愁温饱，俺就真的很知足了。”香云的脸锁上一层轻愁，她家就她一个孩子，所以，她爹被砸伤后，一切压力都排山倒海般压向这个才十岁出头的女孩儿。
　　 香云的爹在心疼闺女的时候，就跟香云商量过：“早早找个婆家吧，那样不但能替爹挣几个彩礼钱，也能有个人帮着干地里的活计，让俺这把废了的骨头也轻松轻松。”
　　 “爹，俺还小呢，找什么婆家，不让人笑掉大牙？地里的活儿俺来干，你和娘安生在家呆着就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香云总是这样安慰爹，她每次听爹这样说，一张俏脸也总是红到脖子根。
　　 其实，香云不是不想找婆家，而是在她的心里，偷偷藏着一个男孩子，这个男孩子就是锁柱。锁柱知书识理，英俊结实，是山里每个女孩子心里都惦记的白马王子。在他们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过家家，孩子头儿大牛首先嚷嚷：“锁柱，俺娘说咱这山里男孩子你最有出息，能认得很多字儿，今天你就当新郎官，我们给你娶媳妇吧。”
　　 “那哪个当他的媳妇呢？”比香云小两个月的堂妹香草急忙问，眼里满是渴望。那是因为女孩子们认为，能给锁柱做媳妇是件很光荣很了不起的事。
　　 年纪最小的小黑用他那还略显稚嫩的声音说：“俺娘和俺爹都说过，咱山里数香云姐姐最好看，就让香云姐姐当锁柱哥的媳妇吧。”
　　 香草瞪了小黑一眼，用手推了他一把说：“去去去，你小孩子懂得个啥？这事要大牛说了算，他让哪个当哪个就当好了。”
　　 “香草，小黑还小，你别欺负他，俺看他说得也在理，俺娘也说过香云长得好看，今儿锁柱就娶香云当媳妇，下次俺让他娶你一回就是了！”大牛特公平地看着香草，开始打扮新郎新娘，香草气得在一边撅着嘴不说话。但是从那次开始，单纯的香云内心里就认定锁柱是自己的男人，直到十几岁的今天，也没忘了当锁柱媳妇的情形和别人羡慕的眼神。
　　 如今爹听香云这样回答自己，吧嗒着嘴边吸烟，边笑眯着眼看着自己的闺女，觉得她那点小心思永远逃不过自己的眼睛：“你这丫头，不说俺也能猜到你啥心思。”
　　 “俺啥心思，啥心思嘛，爹竟胡乱猜呢！”香云脸一红，低头轻声喊，觉得自己在爹面前真的藏不住一点秘密。
　　 “哈哈，你呀，爹知道你心里藏着人家锁柱，可人家在读书，将来是要娶城里妹子的，不然，凭他家的那几块肥地和他的长相学问，爹也不反对你们成亲哩。能嫁到他家去，至少不饿肚子是真的，爹也能沾点光。”爹觉得锁柱是不会娶山里妹子做自己老婆的，人家在城里读书哩，像他们家那样的条件，自知是高攀不上的。
　　 香云眨眨水灵的眼睛，对爹笑着说：“他读书还能读一辈子不成？读到有本事娶回城里姑娘做老婆？俺就不信城里姑娘愿意随他进山种地！”
　　 爹深知自家闺女的脾气拧巴，就随口说：“你要愿意就等等看，他走不出这深山的话，一准儿会娶你的。”
　　 “爹咋知道锁柱会娶俺？”香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问爹。
　　 爹笑笑，脸上的皱纹不由就加深了，连胡子都翘了起来：“傻孩子，你是咱们这山沟沟里最好看的女娃呀，他锁柱不要你，还会要别人不成？”香云听后心里甜丝丝的，她认为爹说得对着呢，山里人谁不夸自己长得俊秀好看心灵手巧？心里一高兴，香云转身往外跑：“爹，俺去地里看看秧苗长得发旺不发旺，一会儿就转回来。”爹见闺女高兴，心里也很舒坦，抽过一袋烟，就对香云娘说：“她娘，我有点瞌睡，稍微眯会儿，你呆会儿早早烧中午饭，过了晌午我要出去一趟。”
　　 “你呀，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就又瞌睡，难不成是瞌睡虫转世？”香云娘嘴里这样说，人却拿起盆子走到面缸前，捋起袖子用一个小碗从一口老缸里舀了少半碗白面，沉吟了很久，又觉得白面多了，终是舍不得，就又抖回去一些，然后从另一个缸里舀了两碗玉米面，烧了滚开的水把面烫好，再从房前屋后找来各种野菜，洗净切碎，放了佐料包起了菜团子。不多时，香云家冒着热气的铁锅里，就贴了一圈金黄色。盖上锅盖，香云娘洗把手继续往灶里加柴，锅底火舌吐着蓝苗苗，香味很快就从家里直往街上窜。
　　 香云在自家地头呆坐了很久。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山里人夸哪个姑娘手巧漂亮，都要拿香云来做比较，所以，若论人品相貌，自己也不是没有嫁给锁柱的机会和可能。只是，自家很穷，她怕锁柱家看不上自己的条件。不过，善良的香云内心里也想过，假如锁柱能够多读几年书，找个城里女孩结婚，就不用祖祖辈辈都跟自己一样在这贫穷落后的深山里苦熬光景了。一上午，香云就这样坐在地里矛盾地东想西想，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既想跟锁柱有个结果，又想人家能留在城里才更有好前途。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晌午，想起中午饭还没烧，才起身往家里赶。走到自家门口，朝锁柱家那边望去，远远看到锁柱的爹正朝自家这边走过来，顿时心竟砰砰直跳，好像自己的心事都被人看穿了一样。香云按按乱跳的胸脯慌忙跑回家，一张俏丽的脸蛋儿早就一片绯红……
　　 三年后，锁柱终因无力缴纳各种学杂费而辍学，面对这份失意，他的心是痛苦的，无奈 的，每次下地干活儿累得精疲力尽的时候，更是思念坐在教室里轻松愉快读书的时光。都是十五岁的年纪，锁柱和香云之间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此时的香云早就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家里家外一把过日子的好手。锁柱虽然也长成了大小伙子，但是家里地里的活儿，在他眼里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做起来又那么困难，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
　　 “喂，锁柱，你别急，俺家的苗苗快弄好了，等会儿俺帮你。”香云安慰着锁柱，觉得这刚从学校回山里的学生子，实在吃不了这样的苦。锁柱看香云这么善解人意，心里特别感激，就对香云轻声说：“香云，俺说话直，你别生气啊。那啥，今后，咱们下地干活儿就一起来去，也好有个伴儿，反正俺家的地都离你家的很近，俺有不会干的你也好教教俺，有时间呢，俺也教你认几个字儿，你看好不好？”
　　 香云抬头看了锁柱一眼，笑着回答：“嗯，好啊。俺一定教你干活儿，其实庄稼活儿也不难干，凭你的聪明很快就学会了。”说着，自家的苗苗侍弄完，香云就帮锁柱干他家地里的活儿，边干边对锁柱耐心地说：“你看，这玉米苗被风刮倒，你要轻轻地扶住一边，在苗的根须处多培点土，然后换手扶住另一边，也给根须培土，等青苗自己能站直的时候，小心点把土踩实，下次再刮风就不会倒了”。锁柱心里很感激香云，说话也比刚才客气多了：“是了，香云，你真能干，俺爹说你是咱山里最勤快最好看的妹子呢！”
　　 “锁柱，你爹他真这么说的？”香云看着锁柱被太阳晒黑的脸，装作不经意地问。锁柱擦把脸上的汗，看了看香云说：“可不是真的吗？俺娘还说，你的手好巧，不但针线活儿做得好，饭也做得香，谁娶了你回家，谁就有福气呢。”香云听着锁柱在夸自己，心里比吃了蜜还甜，手下不由更加快了干活儿的速度。她知道锁柱的爹娘跟自己的爹已经谈过自己和锁柱的事，当时爹回来脸上是微笑着的。
　　 三年前吃过午饭，爹抹抹嘴对娘说：“她娘，我出去走走，后晌回来，地里有啥活儿让香云去干，你身体不好就在家歇，能做饭就做，不能就等咱香云，别硬撑着，啊。”娘虽然身体单薄了些，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的，说话也轻言软语，从不大声：“她爹，你有啥事也早点回，晚了蚊子多，坐着吃饭光挨叮。俺这身板不争气，可是拖累了你和咱家香云了。”
　　 “娘，你在说啥，俺是你闺女，啥拖累不拖累的？爹和娘把俺养大才真的是累哩。”香云搂住娘的脖子，乖巧地说。爹看自己闺女这么懂事，心里顿感安慰，满足地倒背起双手，嘴里哼着山里小调，瘸着一条残疾的腿，走出自家院子。
　　 天都快擦黑的时候，爹才哼着临走时的小调回来，还没进院儿就能听见他擦拉擦拉快乐的脚步声。“爹，遇到啥高兴的事儿了，让你这么开心？”香云和娘坐在院子里，已经摆好饭菜等他，见爹进来，就笑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