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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课题(短篇小说)


作者:孟大鸣 秀才,1497.6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500发表时间:2013-12-11 16:58:00

【一】
   太阳聚焦于一炬斜光,用力穿透窗户玻璃,舞台追光一样挂在对面男人的头顶。品三江茶楼坐北朝南,他坐在东边,太阳从他后面射过来。半个小时前,太阳贴近那个男人刷了黑油漆般的头发,这时,太阳和对面男人的头顶有了一条沟似的距离。
   茶楼窗外就是洞庭湖入长江的三江口。湖岸一字排开五家三江系列茶楼,品三江、饮三江、喝三江,仿佛饮上一瓢三江水也便成了风流人物。他突然发现喧闹的湖面没了声音,人声、机器声都关进了仓库。刚才湖面的喧嚣是水面浮出两具尸体,一男一女,说是双脚绑在一起。
   对面男人是他的采访对象。他在做一个课题,研究三代人的婚姻恋爱观。一九六十年代、一九七十年代、一九八十年代的男人女人,各采访二十人。对面男人一九六零年元月,农历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出生,是一家事业单位的副科级干部。大家叫他老夏,但他知道老夏姓尚,他没问为什么叫老夏。开始老夏说,我们这一代人有什么恋爱故事,没有恋爱哪有故事。他说。我不是写报告文学,是做学术论文,搞研究。你不能写我的真名,就写老夏说。他说绝对尊重老夏的隐私权。老夏话匣子一开,就像三峡开了闸。
   那年我十八岁。我不记得,我和她的手为什么会突然相遇,肯定不是有意的,是一种无意的相碰。你们不懂什么叫男女受授不亲,那个时代,一对男女要是十指相牵走在路上,胜过弥天大罪,路人的口水就像一九九八年洞庭湖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
   他和老夏之间,相隔一张茶桌。桌上铺一块白色桌布,桌布垂下去的两边,有镂空的图案,一种什么花,看不太明白。茶桌上放了一台手机一样大小的录音机,录音机亮着工作灯,绿油油的光芝麻大小透明透亮。他先是看着老夏的脸,听老夏述说和初恋对象碰手的故事,后来不知怎么他的眼光就到了老夏的头顶,被太阳分了心,他意识到这样不礼貌,忙把眼光从老夏的头顶收回来,看了一眼录音机的工作灯,绿光闪工作正常,便又看着老夏的脸。录音机是专为课题买的,财务每星期一三五报账,明天是报账日期,发票还要找主任签字,明天下午一定要去报账了。
   那几秒的偶然相遇,触电般的感觉,是从心灵深处发出的颤抖。第二天,我的右手还在颤抖的感觉中。不但是右手颤抖,我的神经系统吸食了兴奋剂似的,有种无法表述的幸福和温暖。初次接触女友肌肤的颤抖,成了我的第二个灵魂,一直游走在肉体里,三十多年,这一页记忆仍留在昨日。
   老夏拿起茶杯,打开水笼头似的半杯水不见了。他发现老夏激动了就喝水,尤其是说到颤抖时,仿佛干旱缺水,水到旱除。
   他按动茶桌上的服务按扭,一分钟后,包厢门“噔噔”地响了两声。门开了一小边,一张清纯的笑脸问,先生,您要服务吗?他示意给茶杯添水。
   他盯着老夏的脸,做出一付认真倾听的样子,其实他最关心的还是录音机,一旦录音机和他开玩笑,听得最认真都归为零的乘法。他的眼光在老夏的脸上停留了不到一分钟,眼光又朝录音机转,眼光再回到老夏的脸上时,只见老夏的眼神里有一种柔软的光,那里面是温暖,是幸福,老夏脸上湿润而饱满,眼角上的鱼尾纹,比从碑石拓印古帖的颜色还浅淡,岁月不曾在这张脸上留下痕迹似的。
   老夏的故事可信吗?有没有艺术夸张?他第一次恋爱是十八岁。那是恋爱吗?他也不明白。他们在公园里接吻、拥抱,有时一激动在大街上也吻过、也抱过,周围都是看不见的眼光,那些眼光虽然包围他们的吻和拥抱,在他们的吻里那些眼光却是没有生命的,现在回想,连他们的吻也没有生命,初恋的记忆只剩下一串串符号,一串接吻和拥抱的符号,仿佛是为接吻而接吻,为拥抱而拥抱。连初恋的故事,也只剩下接吻和拥抱。
   “噔噔”。清纯的笑脸端着水壶,站在茶桌旁微倾着背脊,像一棵歪着的垂柳。他说,把壶留下。清纯的笑脸轻轻出了包厢,没有任何响动,包括关门。
   她第一次坐上我的单车后座时,已是我的合法女朋友,双方家长,单位同事都知道我们在恋爱,我期望她双手搂着我的腰,心里渴望着那幸福一刻,我只能在心里渴望,她坐在后座仍刻意和我保持一拳距离。我们门前有一段沥青路面,一块块碎石头争相从沥青里冒出头来,有的干脆摆脱了沥青的束缚,单车轮胎被迫在小石块上一跳一跳的行走,她坐在后座再也无法平衡,单车的震动和摇晃又把她的前胸送到了我的后背上,她无可选择地把我当作一根救命的柱子使劲地揪着我的衣摆,我的腰上一边长出一个小拳头。这时我全身都酥了,一阵颤栗,电击了似的,颤栗过后一股暖流把血管里的血烧沸了,我的肉身里装满了幸福,幸福如氢气,带着我往天空飘,不停地上升,升到了仙境。
   老夏讲故事之初,柔软的眼神,好比节能灯泡刚通电源,有光而不甚明亮,当讲到全身都酥了时,那眼神里散发出一炬白光,把墙上的太阳照得能透进墙里似的,连眼角上的纹路,也清晰可见,但那不是皱纹,是笑纹,老夏的回忆,把曾经的幸福召唤回来,身体里装不下了,从眼角里溢出来。他觉得老夏不仅仅是在回忆,有明显的青春年少的憧憬和向往。
   单车后座双手揪着衣摆的肉体,不是物质的肉体,是一座神,是爱神,此时我觉得她只有柔软而没有重量。我腰间的两个小拳头,像两砣带温度的小海绵,软软绵绵,不是揪在衣上,而是温暖地贴在我心上。之前我骑单车经过这段石块凸凹的路面,总是小心地避开,心痛无端地被石块磨损轮胎,这时,我一不回避石块,二不心痛轮胎,希望永远这样颠簸,让那柔软的神离不开我的背脊,让那软软绵绵的感觉,成为一棵树,在心里长大、长满,让我的心里除了那软软绵绵外就装不下其他感觉。
   老夏突然打断叙说,怕他不相信似的,看着他。他给了老夏一个理解和相信的眼神。
   其实那是深秋,两人的衣服加起来有棉被厚,我们根本无法碰触肉体,要说接触也只是两人的衣服,我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会产生那种奇妙的柔软的幻觉。说来没人相信,这种幻觉跟随我二十多年了。如果要我用词汇来描述那种柔软的状态,我找不到物质的参照,将她像描绘物质一样叙述出来。当时我兴奋得只想唱歌,尽管我唱歌没有一句能把调唱准,也没有一首唱到第三句还能唱下去;尽管我平时从不唱歌,那时我有一种高声唱歌的欲望。现在,她虽然做了我二十多年妻子,但还把我当年疯了般忘我歌唱,当作笑料调侃。
   他对老夏这一代人,或更上一代人,曾有一种固执的偏见,以为他们长期的性压抑感情木讷,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内心是一片爱情的沙漠。
  
   【2】
   悦进门换上拖鞋,便从箱子一样的背包里拿出一张报纸扬了扬。用什么奖励我,这对你的课题肯定有用。他一个偷袭把悦抱在怀里,悦还没反应过来时,嘴唇也被他占领了。不算,不算,强奸,强奸。
   悦带回的报纸上有条社会新闻。社会版的头条,主题大号字体加粗:新婚前夜,“80”后情侣命丧三江口,副题是:他杀?失足?自杀?暂无结论。典型的标题党。正文版面没有标题的四分之一,正文内容,标题几乎全涵盖了,在这张报纸上,找不到比标题更多的内容。
   浴帽呢?
   风吹进便池了。他从抽屉里翻出新浴帽。
   悦是他的第三任女朋友。他们从相识到恋爱已经超过了三个月。刚认识的第二个星期,就水到渠成地消灭了横在男女中间的界线,没有暗示,也没调情,像多年的夫妻熟门熟路。他刚进入,悦就发出欲望的嘶喊,把床震得吱呀吱呀响,两种声音比赛似的。
   悦脱了衣服,戴上浴帽,用手试完水温,把全身放到了水笼头下,淋了一身水珠。悦带着一身水珠出了厕所,揪着他的手连拖带扯往厕所跑,进了厕所后,便把他的头按到水笼头下,他的头发全湿,水灌进了衣领里。土匪婆,土匪婆。悦嘻嘻哈哈笑。
   他在悦的皮肤上涂满一层沐浴液。他的五指伴着沐浴液轻轻地游走,纤维般的肌肤温热而滑溜,又仿佛是摸着一张婴儿的脸圆润光洁。他的手指走到悦的乳房上,乳头发胀似的,小指一样粗壮,要是把这乳头放到刚从园里摘来的草莓里,纵有一点五的视力,也分辨不出哪是乳头哪是草莓。他把悦乳头上的沐浴洗净,再把那粒红红的似草莓的乳头含在口中。悦的手像一条带着温度的蛇,一寸一寸地爬到他的腰间,再到他的胯下。看看你的小弟弟,和你一样,不乖,才站起来。
   洗完澡,他和悦成了亚当和夏娃,过着天体生活。他不是严格的天体,还保留了一条小裤衩。卧室有一面镜子,洗脸间也有一面镜子,两面镜子都争相摄进他和悦白嫩的肌肉。
   悦的阴毛,一月前他给她修理过,现又成了一堆蓬乱的野草,茂盛、粗壮而零乱,往上到小腹边缘,左右到大腿根。他称那是洞庭湖的芦苇。他给悦买了一把小剪刀,专门用来修理洞庭湖的芦苇。剪刀只有钢笔长,尖尖的刀片就占了剪刀三分之二,两个圆圈作手柄,颜色和煮熟的鸭蛋黄没有界线。剪刀放在卧室里的梳妆台上,和剪刀做伴的还有一样工具,是梳子,比剪刀短几厘米。梳妆台上还有护手霜、护肤膏、玫瑰精油、化妆棉,全是悦的用品,把梳妆台堆满了。
   悦如“大”字般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录音机播放健。绿色工作灯不停闪亮,仿佛老夏在看着他们讲故事。悦一边听老夏的故事,一边享受他的服务。
   你相信老夏的话吗?
   他先把倒伏的梳起来,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顺直,然后两个手指卡在距耻骨两厘米的位置,剪刀再贴着两手指剪齐,从肉眼看大约都是两厘米长,就开始造型,中间高,逐步向四周低,成弧形,像一个黑色的圆半球罩在耻骨上。
   他刚开始是双膝跪在床上,后来胸伏在悦的膝上,用欣赏的眼光打量,他觉得那是一口锅,锅底朝上;他又觉得像楼下小区园丁刚修剪完的茶花树。他又从床上下来,走到悦的脚头,距床一米的位置,像一个传统的泥匠眯缝着眼睛看墙砌没砌直。
   悦把他的小裤衩退到了膝盖上。悦说过多次,不允许他穿裤衩,他说,不穿就有要尿尿的感觉。悦说他骗人,躲躲藏藏不坦诚相见。裤衩脱下后,他就有了尿的反应,不是那种要上厕所小便的尿胀,而是有水珠想往外浸,就如纯净水瓶盖没拧紧,从盖边漏似的。开始他控制住了,没让水珠浸出来,但最终没控住,一滴绿豆大的水珠像一只老鼠眼睛从洞口里露出来。流口水了,流口水了,低头认罪一样可怜巴巴。悦把裤衩递给了他。
   你相信老夏的话吗?
   他坐在床上。悦的话音还没落,疑问号还在口中,悦突然把他推倒,像一块门板似的压向他。悦身高一米六九,肩像扁担胯骨像洗澡盆。他第一次见到悦,以为她是喝北方水发胀的,那口标准的滨湖话,才让他相信悦喝的是百分之百的洞庭湖水。他说,至少有十条水牛重,糟蹋了江南的山清水秀。悦更加使劲地压他,口里说,老夏讲情人是柔软而没有重量的。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呼地一用力,头往上一抬,坐了起来,悦便从他的身上滚了下来。
   悦说,我不相信老夏的话。
  
   【3】
   他走进派出所,还是上次那个民警。怎么又来了?昨天不是告诉你,正在侦破中,没有结论。他拿出手机输了一串数字。手机通了,他对着手机说,王警官在所里。说完,他把手机给了眼前的王警官。王警官把手机还给他时,脸上有了笑容。
   春哥的朋友,里面坐。王警官递一根烟给他。谢谢,不会抽。王警官抽的是黄壳子芙蓉王。黄壳子在滨湖每包卖二十五元。
   他随王警官进了办公室。王警官的办公桌上两个大茶缸,一个缸里是黄黄的浓茶;另一个缸里是黑灰色的烟蒂,缸边上一圈白色的烟灰。办公室里虽看不到飘着的烟雾,他刚站在办公桌前,却有股浓烈的烟气直冲喉道,呛得他连咳不停。他调整呼吸适应了呛人的异味,才看清靠墙还有一张办公桌;一张折叠钢丝床,床上的白被单成了灰黑色,被子铺开在床上,掀起了一个角,他似乎觉得那被子里还有热气。
   王警官从办公柜里拿出文件夹,边翻边说,根据法医判断,死者是晚上十一点落水,两人身上都没有打斗痕迹,但两人的脚相互捆绑在一起,从捆绑的松紧判断,不像他人所为,从技术上分析,可以排除他杀,我们多次去现场侦查,也未找到任何他杀线索,连蛛丝马迹都没有。
   一根烟剩下最后一吸,王警官抬起右手,将烟叼入口中用力吸气,烟灰口水一样掉在胸前,烟杆上有红色的火珠往王警官嘴边滚去。王警官把烟蒂丢进桌上的烟缸里。烟蒂不甘匆匆结束生命,要再掀波澜又感能量不足,只能往空中散发游丝般的烟雾,针尖一样弱弱地飘出烟缸就不见了。
   三江口风光带到深夜十一点就没人散步了,何况死者第二天还要举行婚礼,宴请宾客,够他们忙的,这时根本没有闲心去散步,就算他们忙里偷闲,两人的脚捆绑在一起行走超出了散步的常规,再退一步说,两人玩游戏把双脚绑起来行走,沿湖风光带二十米宽的观光道,还有栏杆挡着,也不可能失足跌落水中。
   应该是自杀,是殉情。但殉情的理由是什么?警方要找的殉情理由,也是他所需要的,如果能找到殉情的理由,他的研究就有了现实的佐证,就更有意义,更真实可信,更接近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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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次对不同年代出生人群婚姻恋爱观的课题探讨,让他开始带着疑问去寻找。他详细记录了60年代出生的老夏的描述,间接描写了80年代的婚前双双坠江的案件,插叙记录了他路过和想作为终点却无疾而终的爱情。六十年代在回忆爱情中添加的憧憬想象,八十年代的绝然未知,以及以他为代表的七十年代的寻觅、飘忽,让他领悟到仿佛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爱情的理解越来越深邃,不再只是碰一下手就会有心悸的感觉。这是人性的进步还是倒退?这是人性的解放还是无奈?这些依然是一些未解的谜团,留白一样留给大家,用自己各自的思考来延续这篇小说,来深厚这篇小说的主题和内涵。这篇小说用课题作为线索,被探寻的事物作为骨肉,完全不同的事件被串联在一起,用不同的方法展现不同年代的婚姻恋爱观。小说描写的画面互相交错,给人一种恍惚时空的飘忽感,更加浓重了最初的探寻的迷茫。也就是对人性探寻的迷茫。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1212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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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3-12-11 16:59:34
  很独特的写法,很独特的切入点,让我也读懂了不同年代的不同爱情观。
   我是七零后。呵呵!我可以想象六零后的那种心悸,但也可以理解八零后的那种木然。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12-12 15:27:3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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