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同题】遗忘
听说,那个小盒子(指公交调度室,司机们都这么叫)已经倒塌了。
可要命的是,鬼使神差的,青子意外地再次与小盒子不期而遇了。他站在那里,目睹着由钢筋与复合材料做成的小盒子,凌乱地横着,像是风雨中受伤许久的佝偻老人。
想起那些一度被强制性地遗忘了的曾经,青子的内心是喜、是忧还是悲?他的内心世界肯定是百感交集的,是不是纠结,只有他自己知晓。
而那些曾经在小盒子里进进出出的人,以及在其间发生的事——“XX运营模式”风暴,又历历在目。
(1)
那是个艳阳天,青子回车队上班意外地坐到了蚊子歌的车子。当时,车子上装满了江西科技师范大学的学生。他竟然望着三三两两下车的学生们出了神。
“怎么了?”青子见他神情专注且甚为向往,调侃道:“看到美女了,车也忘记开了!”
“不是,”他回头,笑道:“我在想,他们学校会不会招人?”
“招人?”青子甚是疑惑道。
“是的。”他一边挂档,一边又说:“我想去他们学校读书。”
“好事啊。”青子大声道。在青子的印象中,还没有听到过哪位司机会主动去学校进修的事例,于是分析地笑,“那要看他们学校招不招成人高考生了。”
听完青子的话,他喑哑了,似有难言之隐。青子又投过去探究的目光,只见蚊子歌清瘦,沉默时,与一个不谙世事的青年没什么两样。说话时,却显出具有与年龄不相符的阅历,但人却十分的颓唐,像一条泛白的苦瓜。青子见他有些自卑,于是又出谋划策地说开了。
“有两个方法,”青子笑道:“你辞职,重新参加中考。”
听到这,他一脸地暗淡。
“我还没说完,”青子立马看出了他的心思,“第二个,就是自考。”
“可我……”他又显得有所顾虑,“有谁教我啊?”
“哎,”突然,青子强烈地想问他,“你读书,是冲什么去的啊?”
“我想写好字。”他顿了一下,“上次我请人教我写字,那人却笑我,说什么‘不相信,连字都不会写啊’之类的。当然,我自己的名字是会写的。”
青子睁大眼睛看着他,心里立马涌入了一股怜悯,极不是滋味,心想:“这是个什么样子的青年啊?”
他又说:“我想啊,最起码在车队里,我写一份申请时,不需要求人!”
听到这,青子再也不说话了。
(2)
因之将近中午,小盒子门前的空地上停满了公交车。一下蚊子歌的车辆,耳尖的青子就隐约听到从别的车辆传来轻声的哭泣声。寻着声音,青子上了梅子的车辆。
“怎么了,我的车花。”青子故意地调侃。
见着青子,梅子用手抹了抹红红的眼睛,停止了哭泣,“那鬼领导,还说我的玻璃脏,要扣我星级。”说完,梅子满腹委屈地又抽咽了起来。
“哦,不就是那四星级吗?”青子明白过来,“犯不着为那200百块钱伤心落泪啊,得不了四星,就三星嘛。三星不还是赚了别人家一颗星回来了吗?”
“问题不在于这,”说着,梅子抽泣了起来,情绪也有所激动,“你知道吗,青子班长,我昨天晚上下完班,足足打扫卫生将近两个小时,一点钟才回到家。这都没有什么的,别人没打扫的,检查时还一点问题都没有,偏偏我的过不了,这明摆着欺负人嘛。”说完,梅子泪水潸然。
“好了,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青子极力地哄道:“等我去跟领导说,这也太不在理了,不哭了啊,不哭了。”
说着,青子下了梅子的车,回头看了看亮锃锃的梅子打扫过的车辆,摇了摇头,心想:“这世道,老实人就是吃亏啊。”
正想着,从调度室内探出一个脑袋,仁杰正歪着嘴冲青子叫,“班长大人,领导找,快点!”
“来了。”青子加快了步子,撇下了哭声渐小的梅子。
(3)
一进司机休息室,就见仁杰低着头颅,手指不停地玩弄着手机上的游戏。
“里面叫。”仁杰感应着青子的身影,抬头补充一句,又埋头玩起了手机。
“你啊,”青子用手点了点仁杰,批评道:“只顾专心致志地玩手机,开车也得专心啊。”
“不就是上个月的那次8000块钱的事故嘛,小KS。”说着,仁杰摆出一副轻佻的模样,猛吸了一口烟。
长方形的办公室内一片寂静,几张桌子一字排开。
“过来过来。”行管员云朵见了青子,忙招呼道。
“领导有什么指示。”青子靠近笑道。
“是这样的,将近年关了,每年的安全提上议程了。分公司拿出几十万块钱来奖励没有上报事故的车队。一有上报事故就意味着这个奖励一分都没有,总共三个月,分摊到司机的账户上,第一个月是200块钱,第二个月是400,第三个月就是800了。”
“好事啊。”
“问题就在于,要车队一起上报事故都没有。”
“那仁杰那事……”
“是啊,问题就在这。我们的想法是,车队不大不小的事故就在车队消化掉,不上报。”
“这……”
“比如仁杰的事故,不是8000块钱嘛,就让他个人出3000,我们全体司机再凑些,看是多少,再在班委商议。”
“这想法,似乎行得通啊。”
“不是似乎,是一定要行得通,否则,就白白地看着花花的银子自然流掉啊。”
“那您的意思是,叫我来收钱?”
“对,第一个月每人次50,第二个月随着奖励翻,就是100,这是其一。因为你是班长,第二就是要你宣传,毕竟这是我们私下的解决方案,叫安全互助金,我们领导不参与,钱都放在你那,专款专用。”
“好吧,我来收。只是,我有一事得请领导解决啊。”
“说。”
“就是我那车子的油料,不能与油电混合的车辆绑在一起,我的车辆是专门烧油的,比不了啊,否则,我就得常年亏油,亏不起啊。”
“你得跟他说。”云朵用手指了指斜对面机务员宝哥的桌子。
“跟那宝说,没用。上次弄错了,我还是直接去找分公司的机务经理呢。”
“那找他。”云朵又用手指着隔壁的车队队长的办公室道。
“行。我有困难总得跟你们领导反应吧。”
“嗯,行,要不然,我也找队长说说,兵分两路,总要好。不过,队长现在出去了,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值班,下回吧。”
青子领了命又出了办公室,重新来到了司机休息室。
(4)
这回,司机休息室人多了起来,渐渐地热闹了,大家伙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了刚刚出炉试点的XX运营模式。
“哼,还说XX运营模式下,盛传公交5路的‘6+1’(指一个月下来要完成246个小时的工作量,但一定要7天之内保证休息一天)的司机,一个月能够拿到8000块,我看啊,糊弄人的,我们这比之前的要少都说不定。”常年打单岗(就是一个人做1.5个人的事)的老司机王常分析道。
“哎呀,我那11路的同事说了,双班的司机要少些,单岗的司机就是选‘6+1’或是‘5+1’的司机要多一点点,哪来的那么多啊?异想天开。”辣妹子道。
“单岗的司机不让你多跑班,劳动强度相比之下下来了,但双班的工作时间上去了啊,而总的工资饼干没有增加啊,不就是想让员工们分流吗?但你们又都不愿意分流,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折腾人,钱还是从一个荷包转到另一个荷包啊,哪来的增加工资啊。”瘦若干柴的周每三扯着公鸭一般的高嗓门总结道。
“这XX运营模式可害苦了一大帮女人,虽一个月下来完成176个小时的班次量,但全天都泡在车队,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怎么办啊?——就是每月拿10000块我也不干啊。”海子道。
“其实啊,XX运营模式从理论上来说是好的。不但是以时间来定薪水,而且,它要有十分周全的后勤保障,比如说修车、打扫以及公交专用道、BRT快速道之类的……哎!”说着,青子摇了摇头。
“而司机只要管好脚上的油门与刹车及车门口的服务就行,其余的什么也不管的,哪像我们现在的司机个个都成保洁员了,更何况现行的路面上的公交专用道只有区区不到40公里,”戴勤补充道。
“一句话,就是说要让你多劳动少拿钱,什么以时间来定啊,还不是用他们坐办公室的时间来套我们高危行业的时间啊,那些天杀的。”胡吉言愤怒道。
……
说着说着,司机们都快成了批斗“XX运营模式会”了。辣妹子突然想起什么来,拽着青子就往门外拖。周每三笑嚷道:“怎么,看哪,辣妹子见了帅得就那样子拖的。”一下子弄得大家伙哄堂大笑。辣妹子也顺上一句,“是啊,你也见了哪个漂亮的妞拉一个。”
出门的时候,正好碰到冷面关公月气呼呼地嚷着“我开他家死人,这倒霉的追了下宝马的尾巴,安全员还硬要我与人家私了,自己出了2000块现的”窜进了休息室。青子本想解释安全奖的事,无奈被辣妹子“挟持”来到了走廊。
“我问你啊,我上上个月出的追尾事故,还没上报,有安全补贴吧?”辣妹子小声地用一双渴望的眼神问。
青子本想说事故不在奖励月份范畴,但见了她的眼神,就委婉地笑道:“我问问看,尽量帮你争取吧,毕竟这是大家伙凑的公款,问问看,有就更好。”
辣妹子一副失望的表情,“哦。”
“应该会有,等我问嘛,别急,说了这是公款。”青子极力地安抚。
“那好,要帮我问啊,班长。”辣妹子转而笑道。
“好好好,一定。”青子应承着,但同时感觉到柱子的后方站着一个人的背影,应该是蚊子歌。他正一脸茫然地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整个人显得极其地安静,似乎在若有所思。于是撇下辣妹子,轻轻地靠近,打趣道:“怎么了,看见大街上好多美媚,目不转睛了,那就捞一个回家当老婆吧。”
蚊子歌转身,眯笑着望着青子,道:“还老婆,我的老婆可能还没出世呢。”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道:“现在啊,有谁帮我介绍一个,只要对方是一个母的,我立马答应。”
青子上前轻拍了一下蚊子歌瘦弱的肩,笑道:“这么帅的小伙,还怕找不到老婆,自负了吧。”
这时,云朵从小盒子里出来,见了青子道:“你得找一下收破烂的,那纸盒子瓶子什么的,堆在那角落里难看,卖掉。”
“嗯。”说着,青子去找电话去了。
(5)
一段时间,全车队的司机们好像都被这个新的XX运营模式压得喘不过气来,个个都好像有一肚子的委屈,却无处诉说。不过,却也有闲暇说家常的时候。休息室里两三个女人在,都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各自的家事。冷面关公月永远是那一副马脸模样,胖胖的高个头,说起话来冷冷的,不亲近,但今天她坐在那里,一直拉着冷腔调,“我啊,就上上班,孩子也不管的,吃了饭就睡,哪管得了那么多,孩子学不了是他自己的事,我也管不了。”
“你还真放得下。”梅子道。
“有什么放不下的,自己下了班还累得要死,不会让婆子管去啊,我想得开。”
“你不管啊,小心你老公休了你,还以为你是黄花闺女啊,黄花菜一个。”辣妹子用手点了点关公月的头笑道。
“哎哟喂,我好怕怕哦。”关公月一脸得不屑,“我说了,只要给我20万,我立马签字离婚,只要他找得到嫩的、该死的。”
“那崽呢?”梅子惊讶地看着。
“不要。”关公月直截了当地道。
“要钱不要人的婆娘,抱到20万终老啊。”辣妹子白了一眼道。
“现在我们不会赚啊,存够了钱就进养老院啊。”关公月硬生生地解释,“又不是离了男人活不了,这年头。”
“铁石心肠的女人。”青子皱着眉头接嘴道。
弄得大家伙一个劲地笑,关公月被青子的表情也逗乐了,甩了一下头发道:“哎,我婆子也说了,说我是个心狠的女人,连三个儿子也不要。”
休息室里说得欢,门外蚊子歌却一筹莫展的样子,也坐立不安,用手捂着肚子。青子注意到不对,就走了出来关心道:“怎么了,神不守舍的。”
“我每次在隔壁吃了炒饭啊,肚子就难过,总想进厕所。”蚊子歌苦涩道。
“每次都这样?”青子一本正经道。
“嗯,可能是食物不干净吧,但又不知道哪有吃的,远的地方时间又来不及。”蚊子歌无奈道。
“我看看。”青子上前,用手摸了摸蚊子歌的胸前正下偏右,“是不是这里?”
“嗯。”蚊子歌一个劲地点头。
“你这是胃痛,要多注意饮食,不要吃太硬的,也要注意冷热。”青子道。
“啊,是胃。”蚊子歌醒悟道:“怪不得经常这样,还以为是拉肚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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