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
老同学
秦风死了……
在夏历四月八号那天,他从七楼往下跳。跳进一片芳草地里,躺在一棵枫树下。
那时落日斜斜。但还不是枫叶红了的季节,否则在斜日落红中,死亡一定更凄美。
“让我回去好吗?”在还没有戴上氧气罩时,在他还能看见人世最后一抹朦胧的光辉时,他一遍遍喃喃说,眼角沾着两滴泪珠,嘴里都是血。“……让我回去,好吗?”
我在他跳落的地方,在被压伏的青草窠里,发现了那一块指南针。玻璃罩碎了,指南针已不再指向南方,而是在西南偏西的某个方位。
指南针让我想起他经常跟我讲述过的一件孩提往事,是有关于迷失的。
小时候下午放学,他去放牛。快要夜幕降临,他母亲总会站在村口的龙眼树下呼唤他回去。这已经是一种习惯。母亲的呼唤象征着美味的晚饭,温馨的家庭。有那么一次,——他不记得是母亲忘记了,还是赶上祖父去世,还是她和父亲争吵回娘家了——他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唤,就一直在田塍上在荒地里,牵牛吃草。他等呀等,夜色将田间阡陌涂抹得越来越浓,远处村里一片家灯渔火,牛都不愿吃草,躺下反刍了,可是母亲的呼唤还没有来。他一个人在田野里哭了,一面哭一面喊:
“妈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原来,他从小就是一个一根筋的人。
我说,又不是你妈不让你回家,你不会自己回去吗?
“……你不知道,”沉默了一会儿,他严肃说,“天一黑,我就会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是我明白,秦风临死前说“让我回去”,并不是指小时候回家这件事。
他爱上了一个女人。我说的是女人,而不是女孩儿。他爱得很疯狂,当然,也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疯狂,他爱得把什么都丢了。实在说,他本就什么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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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一个愣头青,一个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愣头青。那天,他从学校家属小区出来,直直穿过滴滴嘟嘟响的马路,左右两边眼睛看也不看一下。他就像什么?一种智力十分低下,因此显得蠢笨的动物。土鸡也这样的。我记得上大学时,看过一则“夸父逐日”的故事,他就像那头夸父。
走进店时,他脑袋磕到了玻璃门。我发觉他的眼睛里含着一包泪水,泪眼汪汪,眼球呆滞。
“你要买什么?”我坐在电脑前斜眼问他。我和他算是一面之交。他老去放心饺子馆一个人喝酒,我在那里老碰见他。
他趴在玻璃柜上,一声不吭。
“你要买什么?”我转过旋转椅对着他,也只是他而已,要换了别人,我才懒得理睬。
他像一具塑像一样粘在玻璃柜上,一动不动。
我叹口气,走到他眼前,耐着性子问他:“你要买什么?说话呀,我帮你找!”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你们这儿的指南针准不准?”
“去户外旅游是吧?”我一面推开玻璃柜,拿出两款指南针给他看,一面说,“哪有不准的指南针?指南针要是不准了,还拿来干嘛?砸人啊?你说是吧?我不会做那种欺骗消费者的生意……你不是老在街对面那家放心饺子馆吃饺子吗?……客人喝剩的白酒,他收集起来,归成一瓶,又卖给别的客人;本来是半斤饺子二十个饺子,可是那家店总会缺一个少两个。这都是陈老秃干的!这种昧良心的事儿我做不来……”
“这两个指南针有什么区别吗?”
他拿在手里掂量。我心里说,这又不是买黄金买白银买西瓜,用手掂量能掂量出轻重好坏值不值来吗?
“这一个,只能指明方向,当然也便宜;”我指着其中一个说,然后又指着另一个说,“这一个呢,除了能指明方向,还有测量距离的功能。你只要把……”
“我不要那么多功能,”他平静说,“只要能给我指明方向就可以了。”
我盯着他那张苦瓜脸,长长的头发下,半遮半掩着被泪水沾湿的一簇一簇的睫毛,下面是一双红肿的眼睛。“那是没问题的。反正在你吧!你拿那一个去远足也足够了,保管你像全球定位那样精确!”
“我不去远足……”他说。三月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门,打在他又长又直然而有些蓬乱的头发上,闪耀着。
“那你买它干嘛?”我鼻子里哼哧一下说,“真要拿去砸人啊?”
“我是个路痴,”他动情地说,就像在朗读一首爱情诗,语调口气是哀伤迟缓的,可脸上却半吊着一丝不自然的笑容。“我总是在城市里找不到方向,特别是楼道路宽的时候。分不清哪一条是朝阳路,哪一条是阳光大道,哪一条是七一路,哪一条是向阳路……”
“哦,是这样……”他倒让我不自在起来了,好像我面对的是一个孤魂野鬼。“确实存在一些和你一样的人,分不清南北……有人说,方向感不好的人,精神衰弱……我年轻时候也迷失过,——我指的是人生方向。当然,现在也还在迷失中……”我嘿嘿笑两声说,“我一直梦想周游全国各地,想走就走,潇潇洒洒,这种生活才带劲儿!可是生活所迫呀,小弟!老婆,孩子,父母,都看着你呢!老天好像跟我开玩笑似的,我越想自由,越被栓在这个十几平米的小店里,栓得死死的。唉,这一生就被栓在这儿啦……”
“你有没有过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时候?”他蓦地突然问我说,“有过吗?”
他这个人有点神经兮兮。我半懂不懂说:“你说什么?”
“你会因为一条短信而忘了回家的路吗?”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真是神经兮兮,前言不搭后语。不过人儿还是不错的,是个实诚人。今天我又看见他了,在中午涌动的人流和穿梭的车流中,他好像一朵被风裹挟的柳絮。
“这是要干嘛?”我冲着打开的玻璃门问他。
他站住了,稍稍转脸往我这边看,好像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要去干嘛。他面上浅浅一笑,什么也没说。一道道金灿灿的阳光从马路两边的白杨树射下来,好像是一只只从天上伸下的手臂。他就立在一道道阳光里,想走不走的样子。陈老秃驾着破三轮从马路对面的花柳巷里驶出来,头上的地中海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又去识路呢?”我打趣说。
他就像哼哈二将的混合体。“哦……是的……”我想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要去干什么。
陈老秃已经穿过马路,挨着这边行驶,看我时还是板着脸,但看到他时就堆下笑来。
“哟,这是散步还是买午饭?”一听那热乎劲儿,就知道是外一套里一套的奸商。还没等到回答,陈老秃已经驾驶着三轮车蓬蓬飞驰而去。陈老秃脖子长,脑袋秃,后背有些驼,看上去就好像一只脱了龟背坐在三轮车上的乌龟。
我一直抠眼看着陈老秃悬崖峭壁一样耸立的双肩消失在马路远处。舔舔牙齿,回过眼来,我发现他还站在那里发呆。我于是指着对面巷子口,那个等着买煎饼果子的女人,对他说:
“上回你跟我说迷失,我跟你说,咱们这算不上什么迷失,那种人才叫迷失。——看见对面那个买煎饼果子的女人了吗?穿睡袍,趿拉着拖鞋,头发乱糟糟那个……对,就是她!她最好认了,一看就跟咱们正常人不一样,昼伏夜出。你知道她是干嘛的吗?”
他点点头。
我说:“你知道也不奇怪。我告诉你,那种人才是真正的迷失……”
“我认识她……”他轻描淡写,不打自招,脸上笑容古里古怪的。
“你认识她?……”我立即换了一种眼神看他,“你怎么认识她呀?……”
他嘿嘿笑起来,肩膀微微颤动,好像被那千手阳光一抓,就飘飘欲仙一样。
“因为我和她有一腿……”他直视我的眼睛笑着说。
郭经理
“你丫干嘛呢?”我把足球踢开,迎过去,指着他说,“你是踢球还是踢人呢?”
“是你自己撞过来的。”他说,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目中无人的样子。
我最恨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了,我在单位里已经做够孙子了。我说要是在下午的足球场上,我还被你这个小崽子压过一头,我就没法活了!我鼻子简直就要顶到他脸上去了:“你说什么?——”
“是你自己撞过来的。”他说,说得蛮不在乎。
“你丫找抽是吧?”我说。
“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他居然笑了。这个疯子!
“我就看你不顺眼了!”我跳起来指着他骂。
不知什么时候他踹了我一脚,我一个踉跄差点掉在地上。我马上也用飞脚回应他。他脚没有我的长,他吃了亏。可是他不用脚了,抓拳头,挥臂揍我。咣的一下,他一拳打在我脑门上。我紧接着着也挥臂招架。好像我有几下揍到了他,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像一个疯子一样,脸全白了,眼睛红红的,他的拳头就像流星一样往我脑门上砸。后来我掉在了地上。他压在我身上,左手按住我脖子,右手就打我脑门,到底打了多少拳我也不记得了。只听到咣当咣当的声音,只听到他一面打,一面莫名其妙喊:
“为什么不让我回去!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一拳又一拳,一遍又一遍。“为什么不让我回去!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其他踢球的人围过来,把他拉开。我从微微睁开的眼睛看见他那样子,就像一只疯狗!他挣脱掉大家的拉拽,又扑在我身上,狠揍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
我以为掉在我脸上的是他的汗水呢,后来我爬起来后才知道,那是他的眼泪。这个疯子!
陈老秃
我在柜台里看着巷子口。流光溢彩中,人来人往里,几个女人在那里拉客。看见是一对男女,她们就迎上去说:
“去哪儿?住旅馆吗?”
要是单身男人,她们就说:“小伙子,去哪儿?住店吗?找小姐吗?”
就是这些人败坏了我们村的风气,就是这些人把我女儿……哼,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是这个村出来的。你知道外边的人怎么传说我们村吗?都说我们村是花柳巷子,都说我们的高楼大厦是用女人屁股挣来的!那些村官也真好意思,唯恐别人不知道,不来光顾似的,把村委会大楼建得富丽堂皇,好像白宫一样,也不知道他们学没学八荣八耻。那么高一个村委会大楼,比得过天上人间的招子!哼!我也只能自己在这里生闷气而已,还能怎么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个村坏到根里面去啦!都坏到我家里来啦!我跟她说,你伺候完客人之后,千万不要在票子上写“陈某某”,我说我丢不起那人!我知道我话说得很难听,也知道她们一般不会在票子上写自己的名字的,而是写“甜甜”啦,“圆圆”啦,“燕燕”啦;可是我气呀,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呀,生了那么个女儿!……
这时候他说话了。“老板,给我再来一个!”他已经喝了四个啤酒了。“再来碗饺子汤。”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尽管他经常来我店里喝酒。他总是来了就静静坐在位子上,饺子上来就喝酒,喝完付账就默默离开,很少跟你搭腔。我也没心思打听他叫什么,熟了倒不好赚他钱了。我收敛起脸上的悲愤,点头哈腰,放下满脸笑容。“一个青岛啤酒是吧?好嘞!”我怒气冲冲抹了那些女人一眼,然后转到后面来,高声喊:“一碗饺子汤!”
我启开啤酒瓶,瓶盖上说“再来一瓶”,我把瓶盖放进围裙的前兜里。哼,有的客人就跟你较真儿,说他喝的啤酒中奖了,死活要我送他一瓶。我此后就来个釜底抽薪,盖儿都不让他们看见,我看他们还吆喝!可是当我把啤酒送到那个人的桌上后,厨房里竟然还没端上来饺子汤!这些乡下老太婆,就只会跟我装聋作哑偷懒!
我走到隔开厨房和大厅的帘门前,生气说:“饺子汤呢?没说过让你们把饺子汤端过来吗?”
里面两个老太婆在包饺子,李老太婆在用绞肉机绞猪肉,三个老太婆里面数她最磨叽了。她回头看了看那两个老太婆都没有挪身,就吸了下鼻涕说:
“饺子汤是吗?我就给你端过来。不就是一碗饺子汤吗,我给你盛上就是了,犯的着生那么大的气吗!我来!我来!饺子汤……哎,饺子汤是吗?我来盛!”
我两手抱在胸前看着她先在白围兜上擦手,然后慢吞吞地一步一步走到放碗碟的地方,伸手取了一个瓷碗,用围兜擦了擦,吸吸鼻涕,走到大锅前,拿起大勺舀汤,看见碗里掉了一根她自己的头发,就又放下勺子,低下头,像在人家头发里找虱子一样,眯着眼捡起那根头发丝儿,往身边一弹。接着又吸了吸鼻涕,拿大勺舀汤,一边舀一边说:
“饺子汤……饺子汤……哎,不就一碗饺子汤嘛!哪,给你饺子汤就是了!”
她双手把饺子汤递给我。我一手接过碗,一手指着她说:“看你做事,我能急死!你——你也别在后头了,你到前面来帮忙。现在没有客人来了,你到前面来打扫……”
“好……不就是打扫吗,我去!我去!不就是擦擦桌子,扫扫地嘛,有什么难!”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于是赶紧转出来。可是才转身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就回头对她说,“老李,这个月工资我给你五百。这几天你老迟到……”
李老太婆先是一愣,然后说:“哎,五百就五百!够我花了……够了!要那么多干嘛!五百就五百……”
我一溜烟就踅到前边来。“你的饺子汤!”我笑着说。
他就着凉菜就着饺子,喝酒喝汤,眼睛出神望着门外,偶尔揉揉右手,好像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