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直播自杀帖！”
　　 网警老黄打电话找我帮忙的时候，我还在睡觉，虽然这天是大年夜。
　　 我起身看看，时间正好是夜里十一点。恩，是我可以接受的起床时间。其实我并不着急接电话，对于我来说，每天错过什么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先上香。
　　 身上的酒气还未散去，先落地的是我的这双手。别担心我无病呻吟般的干呕，真正当务之急的是忘在床缝里快要失踪的袜子。我扶着雕花大床，晃过雕花座椅，从雕花的佛龛前，看着香案上雕的花，心里被雕的一阵空。纵使这独一无二的雕花祖宅碰一下就会碎掉，我也毫不在乎。天大地大，大不过要去给囡囡上香。夜风吹过香案，相册就摆在那里，一夜又一夜的被我点点铭记，却已然消逝风里。自从女儿不在以后，我原本以为自己除了这栋二层楼的祖居以外已是一无所有，却没成想这宅子居然尚余一丝生气，也许是因为二楼总能迎来贪小便宜的年轻人吧。正如这世上本就有很多我原先想不到的，比方说，我只能眼巴巴看着整个城市里绝无仅有的雕花老宅去打价格战；而原本不该，也不想空下来的房子让我意外的成了不劳而获的包租公，说来真是讥讽。
　　 还未睁开双眼，我的双腿已经将我带到佛龛案头，雕花老宅里日渐破败的气味已经迫得我无路可走，唯有这里还是我的涛声依旧。
　　 “红包拿来！”就是这个我去年还能拥在怀中的熟悉童声，现在却只存在于我的回忆中了。算算年纪，楼上的房客整比囡囡大上半旬。话说他过年竟也没回去，这孩子两个月前只是个实习小编，就计划着趁年少看尽锦绣文章，老了去著书立说，倒是比囡囡有志气多了。
　　 “好好花啊。”趁着上香的功夫，我把红包也给她一并烧走，省得来不及。
　　 苦痛郁郁于胸，我都已然没了提笔的勇气。我曾经疯狂的向自己苛求文字的华丽，结果落得孤芳自赏，屡试不第；曾经大肆的帮朋友宣扬新奇的未知，到头来不过是个农药厂里混吃等死的不良中年。但这些我都未曾后悔过，反而乐此不疲。直到那一天，囡囡拿着我给的邀请券上了那列经我鼓吹的新式高铁……当我听到那个惊人的噩耗时，膝上的键盘颓然落地，变成了一堆黯淡的瓦砾。我再也无法接受那些宣传造势的委托，除非是给老朋友充充人头，老黄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篇今天中午就在贴吧里发布了的自杀直播帖，结束时间居然定在了午夜零点。理由很大众，无非是诸事不顺、生离死别，无颜见江东父老。不同的是这个楼主扬言：如果十二点前不收到2013条完全不同的祝福回复就会自杀。开始大家看他挑挑拣拣，删楼删得厉害，只道是什么新奇的祝福征集活动。可等人家拿摄像头亮出土制炸弹，才觉得这是玩真的，一时间劝说有之，责骂有之，可祝福回复的数量却停在百余层楼，就是上不去。为什么呢？千篇一律的太多了！
　　 话说这种问题，身为网 警的老黄本该是专家。按照经验，快了查上几分钟IP地址，慢了翻上几小时历史记录，顺藤摸瓜不成问题，可查找要时间，驱车行动也要时间。老黄看楼层顶不上来，就做了两手准备，找我帮忙来了。
　　 “你看人家这勇气……”我叹了一声。
　　 “少在这说风凉话，赶快先救人！”
　　 “怎么救。”
　　 “盖楼啊。”
　　 “……就说给他作藏头诗，先套出名字不就好了。”
　　 “就套出来个姓顾，之后连屁都放不出一个了，你以为我不想抓他啊！”
　　 “好，有空过来吃饺……”听着耳边的盲音，我无奈摇首，显然老黄这个急脾气，又忙着敛其他人帮忙去了。
　　 电脑开启，右下角是清晰的23点6分。我上了贴吧，瞥了眼楼主挑剩下的楼层，也就百十来个，离2013……看来我还是尽人事，听天命吧。说不定发着发着，老黄他们先找到人了呢。
　　 “……希望我的祝福是第一个到！”
　　 打开手机收件箱，里面正是今年新一轮的“灾难”，虽然这种大俗词每年都像雪片般飞舞，还时不时撞车。但黑猫白猫，拜了年就是好猫。反正年年如此，也写不出什么出圈的来。我手上当即键位飞舞，那些来自千家万户的“八国联军”没经大脑便顷刻而就。秣马厉兵，抬头一看，才23点14分，这不就上了200楼了么。
　　 看吧，有十个刷楼党辛苦十分钟，别说两千楼，五千楼都垒出来了。
　　 放下键盘，我刚要去找点饺子充饥，老黄查岗似的电话又跟来了，大呼我不给力。
　　 “哥们已经奋笔疾书了好不好……”我也不好直接顶撞他，只能一个人生闷气。手机收件箱可是被我翻了个底掉，就好比是为了希望工程，我这可算是倾家荡……哎？我的回帖呢？刷新帖子我才发现刚才的汗水都成了驴肝肺——因为写的大同小异，不止楼层被人家砍了大半，连帐号都被人家拉黑了！
　　 千锤百炼，锦绣文章……这种追求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可有些话已然出口，有些事情已经做下，至于结果如何，我已经不想去多虑了。眼前浮现着的恍然是我无悔的蹉跎岁月，楼层里无力而倔强的挣扎令我有些动容。我郑重拿出久违的斗志，先将楼上已保留的楼层编辑进网络编辑器，以防东施效颦。再把堆在显示屏前的雕花茶杯扫到一旁，提枪上马！
　　 沉浸在创造的快意中，就像是在秋后回首一地斑驳，仿佛回到了从前挑灯夜战的年岁……楼层其实增加的并不快，虽然也有这么几支和我相仿的“孤军”。可长久不见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突然觉得，就这么过上一夜，能梦回年少，也算此生无憾。
　　 哪知铃声将我拉回到现实。我这才留意到，不知不觉，楼层竟上了一千，时间却只剩下不足二十分钟。真可惜，看这速度，还真就是有些悬了。
　　 令我意外的是，老黄开口就忙不迭的道谢，告诉我人已经抓住了，反把刚有点兴致的我晾在了这边。据说是个大婶，IP核对无误，炸药却是个弥天大谎，破门时候，显示屏里的麻将游戏还在算番呢……
　　 但事实没有给我太多错愕的时间。两分钟后，自杀贴楼主猛地又出现了，一连串的图片直播了他端坐在雕花太师椅上，已然将土制的简易炸药围在了腰间！
　　 这孩子中途下线了！一道惊雷从我脑中一闪而过，若非如此，IP地址怎么会随机给了旁人？
　　 “我再去查查历史记录！这边就看你了！”像是看见了停表的定时炸弹再度启动，老黄一阵措手不及。可对于我来说岂不也是如此？文章炼字，再找到刚才的状态又谈何容易？
　　 仰天长叹，该来的总要来，我丢下键盘，逃也似的去煮饺子。煮上两个开其实并不需要多少时间，只是我看着饺子翻上翻下，怎么看怎么觉得它还不熟。五十五分三十七秒、三十八秒，我把饺子端上桌，拿起筷子，可一想起囡囡，却怎么也吃不下去。
　　 电话轰鸣，里面是老黄沙哑的声音：“老刘，我知道那小子是谁了，你快上……”
　　 我没有理他，把电话扔在那里，直挺挺的刷新了末页，打头的清楚地写着2012……我点击着那些留下的楼群，里面并不全是什么合乎我审美标准的华丽文采。有的只是写上一句“大哥哥，别放弃”，有的甚至是“GOD BLESSES YOU”，楼主居然没有删楼！统统接受了！
　　 沉下口气，腹中有一种久违的温暖，我呆呆回头望去香案：“是你的意思？”
　　 晃悠悠的上楼，时间在我的脚下游走。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在我确定新年钟声响起的一刻，我敲了敲那扇死寂的门：“小顾，下来吃饺子。”
　　 一个我熟悉的年轻人正在里面瘫作一团，掩面而泣，在老黄带他走之前，他居然吃了个半饱。我原本以为老黄也会带走我，哪知他只是瞪了我好一阵，什么都没说。
　　 那天过后，虽然我把四下里的农药、硫磺，以及两台电脑的聊天记录尽数销毁，老黄也把慌圆得天衣无缝，可我依旧不敢去上香，不敢去见囡囡，连正月十五都不敢。
　　 一个月后，我卖掉了祖居，在街角盘下了一个小书吧。开张那天，老黄带着保释出狱的小顾登门道贺。原本丢了饭碗三个多月的小编辑也就成了我这里的第一位员工。书斋不大，可谈可论可读，高山流水聚知音。我终于明白自己从未独行，也已经想好了要去做什么，哪怕只有这小小的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