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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艾同志是山东梁山县人氏，有梁山先人遗风，所以为人豪爽；他上世纪四十年代生人，属虎的，他的脾气也就像老虎一样暴躁；他当过农民，种过地，这使他始终能和农民兄弟保持一致立场，包括他后来在镇上当干部；他六十年代应征入伍，当过兵，这让他身体更加强壮，保证了他的革命本钱；他当的是炮兵，打飞机的时候还负过伤，立过三等功，这为他后来能顺利走进镇政府当上广播管理员奠定了基础；他后来还是县里的人大代表，这让他有了一把尚方宝剑，更敢于和人发脾气，比较大的两次，一次是抓了派出所长的领子，一次是指着脸上的伤口掀翻了镇长的办公桌；他还出过国，大概是1964年或者1965年，当炮兵的时候去越南参加援越战争；他和美国人有过仇，当年他们团一共击落了美国36架飞机，他亲手击落了3架，但后来立场不坚定，现在看美国的新闻，喝美国酒，用过美国的化肥农药和生活用品；他一个老婆两个孩子，老婆是农民，至今依着黄河有八分薄地，儿子叫艾军，现在北京打工，女儿叫艾丽，嫁给一个不种地会画图纸的农民，跟着他在上海打工。
　　 老艾同志原名叫艾尚春，被别人喊过小艾，现在年纪大了，被别人喊作老艾，因为没当过官，所以没有职务，不知过几年有没有年轻的喊他艾老，估计没有，因为他没有学问，小学毕业。我则喊他二姨夫，他娶的是我姥娘的二女儿我娘的亲姐姐。我二姨人长得漂亮，当然是年轻时候，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马金凤，也是沾了人家那个会唱豫剧《对花枪》的豫剧大师的光才至于如今家喻户晓。
　　 下面我想给你讲一讲我姨夫艾尚春同志的故事。
　　 当然这只能是道听途说，材料主要来源在于我的母亲和我的二姨，包括艾尚春同志本人接受过我的采访，当然故事里面肯定少不了我的合理想象。当我刚才打电话告诉他我真的要动笔写写他的时候，我第一次听到了他谦虚的话语，他说，有什么好写的。但接着他就横眉怒目（我隔着电话线想象的）地对我说，你可要把我写成一个好人，你姨夫我一辈子可没干过什么昧良心的坏事！写完了先拿给我审查，然后你再发表。我听了直想笑，说，好好，你就放心吧。我放下电话，点燃一只烟，心里有点犯难，我明白了秉笔直书的难处，说实在的，我的二姨夫身上也有许多缺点。这些地方写还是不写？或者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照实书写，遇到缺点决不姑息，写完了先发表了再找他审查，大不了我这当外甥的请他吃一顿酒赔罪，我不相信，一个革命军人还能对一个读书人动粗的？
　　 我想先交代一下我和我二姨夫的特殊关系。
　　 应该这么说，我这条命是托了艾尚春同志的福才得到的。我二姨夫老艾六五年从越南带着伤回来，接着就退伍了，仗打完了，兵当完了，他也就没事了，他只是一个退伍兵罢了。他从农村出去，接着又回到了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接着种地，因为立过功，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他就骑上他的宝贝自行车（那时候，在农村有一辆自行车就很耀眼了，那就是他的身份），到乡政府去领上几十块钱和几包月饼之类的果酥。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姨夫退伍回来并没有被安排到他自己的家乡，而是放到了远离他家乡二十多里路的另外一个乡的村庄，这个村庄就是我的故乡——蒲苇桥村。他的户口安下之后，就开始张罗婚事，他当兵之前和我二姨定的婚，当了四五年的兵，回来年龄就不小了，所以，户口一落实，就结了婚。老艾同志虽然脾气并不太好，但是为人正直，又很豪爽，所以，在蒲苇桥他虽然是个外来户，但人缘还挺好。其中有一个就是小他好几岁的二十刚出头的一个姓乔的小伙子，这个人后来成了我爸爸。我爸爸高小毕业，有点知识，雄心勃勃想干点事业，经常去向在外面当过兵出过国见过大世面的艾尚春同志讨取经验，又因为他们两家是对门的邻居，所以，一来二去就混熟了。那时候，我父亲先是在县里的一家工厂干了两年临时工，又到公社里的鱼塘承包了一个池子养过一年鱼，手里赚了几个小钱，我父亲就买了一辆大五〇，开始跑运输。那时候农村有个拖拉机就像今天农民买了大奔驰一样稀罕，所以，在我姨夫艾尚春同志的眼里我父亲也算一个有为青年了吧？但是就这么一个有为青年，在婚姻上却还不怎么有为。我爷爷那时候给他张罗了几个对象，我父亲都不太满意，我爷爷逼得急，他就去向艾尚春同志求救助，于是，老艾同志和我二姨一商量，就决定把我母亲给他提提看。后来，一见面（实际上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我二姨结婚后，我母亲去过蒲苇桥好几次了），两个人没意见，很快就定了婚。写到这里，我紧张了一身汗水，要是当时艾尚春同志不和我二姨商量这件事，要是我父亲见了我娘不同意，这个世界上一定就没有一个写小说的叫乔洪涛的人了，嘿嘿，倒不是少了一个写小说的地球就不转圈了（我二姨经常对我二姨夫老艾说的这句话让我学来了），我只是说，我这条命真玄呢！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这条命是不是我姨夫艾尚春同志给的？后来，我出生了，接着就要取个名字吧？我爷爷别看年纪大了，别看是个农民，心可是大着呢，因为我在“月”字这一辈分上，我爷爷就给我取了个名字叫乔月太。月亮太阳，我一个人全占了。但是我爸爸不同意，他说，这名字怎么越听越像一个老头呀，不行，不行！我娘说，就叫乔月海吧？我奶奶不同意，说，不行，前边庄上有个叫乔月海的年纪轻轻就死了，不吉利。我姨夫老艾就发言了，说，我看就叫乔洪涛吧。洪水波涛嘛！多大的气势！我姨夫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很硬，好象我要不叫这个名字他就不愿意。我姨夫老家就在黄河边，我想他肯定是想起了他的家乡。他说，我儿子艾军当时就要叫这名字，马金凤说你们艾家还没叫黄河水淹够呀！还爱洪涛呢！我一听这谐音是不大好，后来没叫成，这个名字就送给你们乔家吧，桥下有水，多好。我爷爷嘟囔着说，不好吧，水往低处流。我姨夫生气了，说，你知道什么！这么好的名字送给你们我还不舍得呢！我姨夫就像施舍一个什么东西一样把这个名字送给了我。后来，我长大了他问我，我给你起的这个名字怎么样？我笑着说，我这三个字呀，我还就满意我这个姓，名字就太俗气了。他听了气得拎起巴掌要打我，我大笑着闪开了。通过这两件事，你就该知道我和老艾同志关系多密切，他有多霸道了吧？
　　 后来，老艾同志又和我们作了好多年的邻居，至于他后来在七十年代末调回他老家所在的镇政府当上广播管理员的事那就是后来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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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尚春同志能调回镇上当乡镇广播管理员，全依仗了他当年当炮兵时带队的连长。那个年代打过仗负过伤的太多了，不可能都安排了。我姨夫本来对这样的生活已经知足了，但是，命运的转机总是来得那样突然，1977年对于我的二姨夫艾尚春同志来说，是他摇身由一个农民变成一个吃国粮的乡镇干部的巨大跨越的一年。
　　 他当年的连长唐国安在那一年当上了老艾同志故乡镇上的党委书记。唐书记一上任就想起了他的老战友艾尚春同志，那天他坐着吉普车到蒲苇桥看望老艾的时候，老艾先是立正给他敬了一个军礼，我们看见唐书记庄严地给他回了一个军礼。两个人的眼里泪汪汪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钢铁汉子艾尚春同志掉眼泪。艾尚春在唐国安同志跟前简直就像一个小孩子，我们第一次看见有人把老艾同志治得服服帖帖。唐国安同志让他坐他才敢坐，站在他面前笔直笔直的，好象随时待命一样。那天，我们还第一次见到了吉普车，我们知道当了大官就能坐这样的车了。临走的时候，我听见唐书记握着老艾同志的手说，我一定要把这个情况反映上去，我不能让功臣受屈。我姨夫说，我不受屈。唐书记说，那就更要换个可以为人民服务的岗位，多为人民服好务！
　　 唐书记走后，我二姨高兴坏了，我猜想一定是有什么好事了，我姨说，你姨夫就要成国家干部了。我姨夫听见了，说，现在还不要胡说！再说了，国家干部是为人民服务的，不要有当官太太的腐败思想！我的姨夫艾尚春同志总爱这么批评他的没文化的家属。我后来想起这句话总想偷着乐，我心里说，老艾同志原来还想着自己一转正就要当大官了吗？我后来说，你不当官，我姨怎么能当个腐败的官太太呀！想腐败也没地方呀？！
　　 后来，我一直对唐国安同志念念不忘，其实我姨夫当上了广播管理员之后不久，唐国安同志就调到县里一个部门去了，什么部门老艾同志没有说，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很照顾我姨夫，只惜不几年，唐国安同志就得癌症去世了。我姨夫送去了一个大花圈，好好哭了一场。后来，我姨夫喝了酒，就给我讲了一个当年他们在越南的一个故事。我姨夫身高1米80，体重190斤，这么健壮的体魄决定了他能吃能喝，他能喝1斤半白酒不醉，更让人崇拜的一样是他有一个和伟人相同的爱好，那就是——吃红烧肉。那天我姨夫吃着我买给他的红烧肉，喝着孔府家，给我讲了发生在越南的事情。
　　 我二姨夫艾尚春和他的战友在64年去越南的时候，在国内已经当了两年的兵。先在沈阳军区，后来调到越南支援社会主义国家搞独立去了。按当时的原则，一次去一个师，在越南呆6个月，然后回来，别的再接着跟上，也就是今天的轮班吧。越南国内有一条黑河，以次为界，越南本国的部队在南方前线，我们的部队主要驻扎在北方的山地，另外，在中越边境是大批大批的中国的化了装的工程兵作为后盾。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击退美国到北方来侦察的飞机。结果，我姨夫所在的师在那里呆了六个月，基本上没有打什么仗，期间也击落过几架美军飞机，但没有接火，所以，他们就延期多呆了一个月。
　　 事情就发生在第7个月的最后一天。
　　 那大概是4月的某一天吧，部队接到通知，连长们要到山下去开会，大概是因为明天就要走了，布置布置回国的事务吧。当时他们连的连长就是唐国安同志。我姨夫艾尚春当时是一个排的排长，还有一个老乡名字叫蔡玉华，他和我姨夫老家在一个镇上，他也是一个排长，他们两个不仅是排长，而且还是两个老兵，这次回家来就要退伍了，蔡玉华年纪比我姨夫还要大几岁，所以，连长唐国安下山的时候就把任务交代给蔡玉华同志了。当时他们连是那个所在团唯一一个有雷达监测系统的连。这样，蔡玉华就上去替唐国安同志监守岗位，我姨夫在附近协助。我姨夫老艾说，唐国安刚刚下山，美军的飞机就来了，他们首先要摧毁我方的雷达，所以，第一个炮弹就冲着他们所在的连扔了下来。蔡玉华发现情况后，急忙关闭系统，但是已经晚了，美军已经发现了。那枚炮弹一下子就把蔡玉华炸死了。接着，战斗打响，我姨夫艾尚春说，那是他们7个月中最大的一次战斗，战斗持续了两个小时，击落美军飞机36架，死伤50多人。我姨夫也在战斗中负了轻伤，脸被炸蛋皮穿透，荣立三等功。
　　 我姨夫说，回国后大家就分散了，后来听说唐国安同志当上了乡镇的党委书记。我姨夫艾尚春说这一段经历的时候有些神采飞扬，把当年的战争描绘得让人如临其境。那是我第一次听我姨夫讲这一段经历，他讲得比我写得精彩多了，我惊讶于他的辞藻和流畅。我对我姨夫艾尚春同志说，你要是去讲评书也够格了。
　　 当时战斗结束，老家传来消息，说是我们这里的一个老兵牺牲了。我姨那时候已经定了婚，大家听了都吓坏了，我姨哭了一天一夜。后来听说，是一个姓蔡的，大家才放了心。我二姨对我说，那时候，真想着他就回不来了。我姨夫艾尚春同志听了嘿嘿笑，说，我老艾福大命大，怎么能死到那里，我还要回来当国家干部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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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尚春同志调到镇里，当上了广播管理员。
　　 七十年代最后一年，我们那里农村家家安小喇叭，听广播。我姨夫老艾的任务就是每天早晨按时去播放广播，听中央的新闻联播。当过兵的老艾同志对待工作一如当年对待战斗一样卖力，他恪尽职守，不仅播放广播，他还兼着干一些杂活。老艾平时喜欢捣鼓钟表机器，所以，每当停电的时候，我姨夫就让我表哥艾军打着手电筒，爷两个去送电室摇开柴油机保证镇政府的用电。后来，放了暑假，我在他家里住着，停电的晚上，就经常取代我表哥给他打着手电去摇柴油机。那时大约是八十年代初期吧，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经常哪个停电，好象每天都要停一两个小时，所以我对柴油机发电这一细节印象特别深刻。我那时刚读初中，放假就到他家赖着不走。因为他家有一架电视机，那时候，电视对于农村还无疑于天外来物，我就是在那里接受了许多教育开导。比如，第一次见电视，并第一次在电视上系统地看了《西游记》这一部长篇电视剧；第一次由我姨夫带着我到办公室打扑克时见到那架老式打字机，用起来的时候啪嗒啪嗒响个不停；第一次看到冰箱，那时候，我姨夫老艾和伙房的伙夫老李关系很好，老艾同志经常端着一盆子红糖水去那里给我冻冰糕。
　　 那时候，我特别羡慕我的当国家干部的姨夫艾尚春同志，因为他既不用劳动，又有工资。那时候他的工资是37块5角，那个年代一毛钱就可以买20块糖块。老艾同志也吸烟，他吸的烟也比我爷爷和我爸爸的好。我爷爷吸旱烟，我爸爸开始时吸9分钱的普藤（我记得是滕州卷烟厂出的），后来吸2毛钱一盒的玉菊牌香烟（好象是青州卷烟厂出的），而我姨夫老艾则吸2毛5分钱的泉城牌香烟（那是济南卷烟厂出的），后来，很快，我姨夫就吸上带过滤嘴的香烟了。中秋节的时候，我姨夫还能领到两包月饼和一斤白酒，这让我以至于十分崇拜他。我那时想，我长大了也要到镇上当个乡镇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