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末
时近清明,天气日渐温和,缕缕暖风让人欲昏欲醉,夜里也常因多梦而起乡愁。据说清明时节人间通往阴间的大门会大敞四开,供阴阳两界亲人相会,让活着的人给那边的人送些用度,以发展繁荣天国经济。惦念该如何祭奠父母,好几天都有点魂不守舍。
傍晚朋友打电话邀我吃日本料理,本欲推辞,那边朋友在电话里根本不给插话时机,咋咋呼呼把那玩意如何营养如何健康又如何美味夸了个天花乱坠。令人怀疑他是否得了那家店好处或那店干脆是他开的。
说实话,对日本料理那喂鸟似的东西我实在不敢恭维,花花绿绿像份清供,素雅若画却不堪下咽,那茹毛饮血的吃法总有些回归原始重过周口店老祖宗生活的感觉。最难忍受是日本清酒,寡淡如水却贵的吓人,我总怀疑店家是用我们亲爱的二锅头勾兑自来水所为,那种淡而无味的东西也佩称之为酒?只佩做白水饮。哪有咱们的二锅头老白干过瘾,杯杯如火,三杯酒下肚,山羊变老虎,孺夫敢杀人。
那天晚上,唯一碟辣根让我兴味盎然。深棕色的小碟里浅浅的黑色酱油环绕着一座孤岛似黄绿色的辣根,像新春黑土地上刚刚拱出的一蓬嫩芽,细细一嗅,那缕似曾相识的清鲜仿佛春天自莽莽田野吹来的丝丝清风。其辛辣透人心脾,又凉习习从鼻孔冒出,挤出你满眼热泪,再嗤溜溜钻进你后脑勺,令周身每个毛孔都似张开大嘴吐出清凉。
此辣根本也平常,许是与我近来心绪有关,今晚那股凉凉的辛香却突然间如轰开冰坝的春水汹汹涌上心来,让我蓦然忆起初识此味的儿时。泪眼濛濛里影绰绰似见老爸正吸着烟笑咪咪地看碗里那刚刚调制好的芥末(那东西似与辣根同宗,或就是做辣根的原料),此种辛辣曾是老爸的生前最爱,特别是在那个非常时期的夏日,用此物拌个黄瓜粉皮喝盅白酒就成了他的最好享受。
文革期间,父母被下放到一偏远小镇劳动改造,那里民风尚淳,百姓们惦着这位曾经的父母官,敬重老爸的为官为人,从不为难他,一家人日子过的倒也自在悠闲。一天中午,爸从田里回来,招呼我拿碗给他,将一小纸包粗糙的黄绿色粉末倒入其中,又将那纸扣于碗上,用手指弹了几弹,以便沾附其上的统统落入碗中。然后用些许凉水调制成糊,告诉我们这叫芥末,是芥菜种子磨就,是种极特别的调味品。爸小时家乡的田间地头都有栽种,调凉菜吃提神、醒脑、开胃、解暑,庄稼人多爱这一口。也不知为什么,近些年少见了此物。上午爸在田里和一老农闲聊,人家得知他稀罕此物,特特跑回家拿来送爸。
爸带着感动,小心翼翼用手指将那绿糊糊均匀地涂抹于碗壁,然后把碗轻轻扣在水缸旁潮湿的泥土地上。说这样可以让芥末吸收到大地的精华,使之更鲜更香更辣。爸点燃支烟,坐到小凳上慢慢吸。那被阳光灼成棕红色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期待,眼里闪烁出一种少见的天真,仿佛回到他的童年,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随风摇曳的青绿绿的遍野芥菜。
爸用那芥末拌了满满一盆的黄瓜。我们满怀新奇地围桌而坐,咽着口水等待品尝。爸自然先抄第一口。他十分惬意地猛吸口凉气,然后屏气凝神,眯缝起双眼,细细品味这久违的享受,许久才长长呼出口气,眼里就有了莹莹泪光。“有几年没吃上这么地道的东西了。”爸颇为感慨,招呼我们尝尝。几双筷子争先恐后直插盆中,我们也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了这玩意儿的要命。初入口时并没什么异样,一呼吸却似吃下万颗钢针,钻入鼻孔,刺入眼睛,又在后脑勺上狠狠扎了一片,鼻涕眼泪喷涌而出,大家马上惊叫着往后躲,好像那盆黄瓜是马上就要爆炸的手榴弹。
爸哈哈大笑。在此之前,我许久未见爸如此开心了。
那年夏天,我们又吃过几次芥末,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东西。回城后也曾奉老爸之命去商店或集市找过,一直未见有卖,天长日久也就淡忘了此物。爸离休后一直卧病在床,一天无意间提到过去的芥末,脸上就显出少有的愉悦,咽了几下口水。三弟骑车几乎转遍全城,最终在一家调味品店买到了那称之为芥末的黄绿色粉末。一丝不苟地照老爸的方法做了,却没了记忆中那种剌鼻的鲜香和辛辣,倒粘粘的有些糊嘴。爸说大概是少了地气的原故。再做,并专门跑到楼下找块土地弄湿,碗扣其上,东施效颦地燃上一支烟慢慢等候,却终没成功。也不知是不是买了假货。
爸也只能品着那淡淡的芥末香用回忆弥补那凉凉的辛辣。
如今爸已辞世十年有四,这期间我们一家人天各一方聚少离多。清明扫墓,竟然忘了老爸的嗜好,祭品无非鸡鱼烟酒和果品一些俗物,再多多烧些冥钞,希望他在阴间生活富足。可不知阴间能否买到能令老爸满意的货真价实的芥末。唉,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想到芥末和辣根本为同物呢?心里就有种为子不孝的愧疚,想着,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朋友大概一直在看我,怯怯地问我怎么了。
自觉失态,赶紧笑笑,怪这辣根太冲。
从日本料理店出来已是午夜。十几壶清酒下肚脑袋依然清醒,倒像刚刚从茶馆喝了半夜清茶,腹中晃里晃荡水拍水浪打浪,感觉就没吃什么东西。
晚风尽管温柔,夜半吹来却还是无情的冰凉。抬头看看疏朗的星空,问:“快清明了吧?”
“大概吧。”朋友有点醉意朦胧,“在南方,新茶该上市了呢。”
是啊,新茶上市,清明也就近了。今年清明,我一定回家,就买些辣根做祭品。当鲜鲜的辛香揉和着暖暖的春风在爸的坟墓周围轻轻缭绕之时,爸肯定喜欢。
2004.4
(此乃几年前在京旧作,时逢清明,重新拿来发表,以此寄托对我远去父母的追思。)
不过提到芥末,呵呵,我真有话说了,我经常去吃日本菜,老师说清酒不好喝,我觉得味道不错,我个人认为,老师,你是刚开始不适应啊,还有啊,那东西吃第一次有新鲜感,多吃几次就乏味了,因为不像我们中国的菜,满汉全席啊,日本就那几个品种,不是鱼,就是饭团,没创意。但
芥末太冲鼻子了,我受不了,只能蘸一点,意思一下,唯独在他们日本那最不值班,最便宜的泡菜,我非常喜欢,呵呵,我总觉得这边弄不出这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