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米，夏天的土地上最疯狂的绿色上演了！
　　 在广大的土地上，夏天，窄长的玉米叶波浪一样地翻卷着，粗壮的秆直截了当。一根根，林子一样地稠密；一行行，如是整装待发的兵阵。站在夏天的玉米旁，才知人有多苍白，极尽装饰的颜色会被强大的绿色海洋吞没。倾极目光，这个夏天过后，我的视力将回到童年时的世界。这玉米，这粗糙的粮食除了饲料的功用，我以为在以绿色为主的季节是最光华不过了！
　　 我以缺少食物的童年起，玉米是没有这最美丽的风景，不但缺少食物，就连玉米也缺少了成长的养分而变得营养不良，玉米的杆是我肌体摄取糖分的来源，如今只为家畜饲料的玉米是我童年最主要的食品。我一点都没有忘记玉米的甜，它比今天的甘蔗更叫人回味；我的眼睛先天没有近视后天依然眼亮目明是靠了夏天的绿色，还有土地上广大的玉米，但似乎它没有今天这样更真实的绿，如油漆泼洒的鲜艳，如水彩漂染的描绘，如万物造世时诞生的庄重。这简直是一卷大型的工笔画图，线条流畅，一笔一划，万丝不乱，一丝不苟，水到渠成。
　　 我是喜欢看这玉米的绿色，没有一点杂染。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玉米是秀气的，洁净的，光鲜的，简直似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中午，它则表现得很矜持，骄傲甚至很夸张；傍晚时分，它们则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偷偷摸摸，东张西望，如了满怀欲望的少男少女准备着一个午夜的阴谋。
　　 有时我就也偷偷地窥探它们的隐私，想了解玉米都在想什么，在干什么？我静静地站在它们身旁，有风轻轻飘过，他们的枝叶相互抚摸，摇头晃脑，那是一种细微的声音在相互传递，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很轻微，很温柔，很快乐！
　　 其实我是没有在意玉米的存在，我只在意我的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光阴和四十多年的历程，它就象我站在夏天的玉米旁一样苍白！
　　 去年六月一次偶然的影象里，我在一个乡下的田块边为人摄影，镜头里的玉米还没有高大的枝杆，枝叶却已肥大，拥凑在一大片空旷无边的土地上，仍然如海一样地绿。一个月后回家的路边，那已经是挺拔的玉米，深绿色的枝叶铺天盖地旺盛繁茂，正在大地上疯狂地招摇。
　　 夏天过去了，土地变得寂寞，一个冬天，麦子不再象过去那样勤奋地出土，土地就越发地空落，任凭大雪覆盖，寒风劲吹。土地的苍白又如了我的世界一样无力，以主宰生命呼吸的麦子在土地上渐渐衰败，而退出餐桌大舞台的玉米却在夏天的土地上上演着最激情的戏曲。
　　 这就是夏天的土地上那些如海如潮如风如雨的玉米。它们坚强地顽强地茁壮地生长着！它们的笨拙比不得麦子的小巧，比不得花的娇艳，比不得树木的娇贵，更比不得人的精灵，但玉米却一年一年地绿，一年一年地养着我们的眼睛，让我们能看到这个日益繁华日益丰满日益搞不懂的世界！
　　 我在不断地迁徙，儿小少年都是在故乡的土地上奔跑长大，然后去一个外面的地方读书，然后到一个小城市工作，我住单位的小间房子栖身糊口，租赁房子东逃西窜，攒钱买房人到中年，眼见的白发浊了眼，从没有固定地站着看天看地看风雨，只看人的眼光看世事的落寞看尽一日黄花。羡慕别人这样那样却是缺少人家这样那样的才情和智慧，浪一个虚名也不错，可这名也不是随便就能浪得到！就只好很虚伪地自我嘲解作罢。
　　 我是缺乏玉米的精神的，毅力什么的，志气什么的，头顶天脚踏地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比不了玉米的耐着性子顶风冒雨饥餐露宿光着膀子晒太阳。这就是玉米的精神，七千年了，玉米的精神不倒；在墨西哥，三百五十多年了，玉米的精神仍然不倒，在我们的土地上，我的精神能有三十五年吗？我感到自己的脆弱，比不了这叫着玉米的一种植物！
　　 夏天还有些日子，玉米正在旺盛的生命里，秋天来的时候，玉米将会销声匿迹，等到明年夏天，玉米又该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
　　
　　 二
　　 “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中秋迈过，晚秋近景，大地又开始换装了。时令真是不能等待，昔日满目绿色，一片汪洋的青纱帐又到了落幕的时节。
　　 我的眼睛开始花了，头发般粗细的金属丝在我近距离的视野里有了模糊之感，把目光拉近，便又清晰。这是医学上的远视，我不由叹息：岁月真是残酷得绝情，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干呢，可视力却准备提前退役，实在有沧桑之感。
　　 这个秋天出奇地多雨，原本在八月的汛期却推迟到九月，且格外地稠密，二十余天竟然没有一刻停歇，河水就跟着猛涨起来。二十多天过去，天终于晴了，于是我赶紧趁着周末，去郊外田野看看玉米。绿色对于视力的保养大有裨益，这是我小时候看科教片获知的。但令我惊奇的是玉米开始衰败了，叶子已经干涩枯萎，六月里的嫩绿青翠七月的旺盛饱满八月的浩瀚无际的景象早没了，一杆杆玉米无精打采，叶子遢遢邋邋，象是打了败仗的队伍。年老色衰是形容人的，可此时的玉米又何尝不是呢！
　　 我的眼睛失望了。模糊的视力改变不了年少时的一目千里。我的企求不过是一片旺旺的绿，莹莹的绿，饱满的绿永不变色的绿！可惜我期待的满眼绿色业已消失殆尽。世间是没有永恒的，就象是我中年的今天再也回不到二十岁一样。
　　 站在郊外的田野边上，看着满眼败落的玉米，心里有诸种的滋味翻腾，我说不清这种心情对于个人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影响？只是想这玉米过去该是播种麦子的时候，但这儿已没人去种麦子，地会荒凉整个一个冬天，象冬天一样荒凉。春天花开的时候玉米才发芽，一直要到六月。尽管玉米的用途已变得简单，但于我而言，是想看到满地的玉米，看到土地还快乐地生长着庄稼。起码我可以在整个夏天有许多事情可以干，然后去看绿色，而且它可以把我的视力保养一段时间，以便能看得远些。
　　 这因此使我非常地热爱玉米。大火炙烤玉米的时代已经过去，水煮的玉米远没有火烤出来的香甜；玉米杆的甜润随着化肥的广泛应用早已不复存在。对于食用，显然玉米不再是主要的食粮。在我们告别了饥荒阔步走进经济时代的今天，玉米的角色实在是微小的。我总是担忧如果我们都不种麦子，然后又都不种了玉米，该吃什么？可是连种庄稼的农民们都不考虑这个问题，我却耿耿于怀！他们说即使我们这个地方的地永远荒芜也不会影响国家的粮食供应。也许这话是对的。但地上不种庄稼，这地还能叫地么？没有了庄稼的土地犹如人之没有衣服，人穿衣服是遮丑，不穿衣服的人有两种，一种是精神病人，一种是表现美的艺人。这是两种不同的人，而裸体则完全是心智问题，与精神有关。冬天也有美之处，苍凉之美，可远没裙袂之舞更让人心情愉悦。看到五月翻滚的金色麦浪，七月的绿色海洋，那种饱满的，丰腴的带着诱惑的色彩和舞蹈般的动感，难道不是一种自然世界最激情的表现么？然而缺失了这些可以养育我们的肠胃，保养我们眼睛的麦子、玉米，我们还能干什么？
　　 城市在不断地扩张，经济扩张的大旗在侵占着一片又一片土地，大片大片的土地上堆起了钢筋水泥墙，山区的楼房在抢占了耕地后又向山坡推进。小麦没人种了，土地在日益减少，还有多少土地可供我们去种玉米。有一天连玉米也没人再愿意种植！当我们的眼睛因为土地上没有了绿色而严重近视、远视的时候，生命到是还可以活动。但若是没有了粮食，大家就一同去见上帝！
　　 但我仍然希望，即使人们全吃高蛋白，巧克力，喝纯净水，把土地变成只生产这些物什的工厂，还是须留一块土地，种一片玉米，只要有绿色呈现，生命还是可以继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