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我要走了

　　
　　分家过后，巧儿就很少看见三妈了，听妈妈说她把孩子寄养到了娘家，和三叔一起到市里去做水果生意了。两个堂哥因为打群架被学校开除，初中都没有上完就辍学回家。半大小伙子呆在家里光张嘴吃饭，看着都让人心烦。顾不得他们年纪尚小，大伯就托了人介绍，让老大去市里跟着熟人学装潢，老二到省城的一家食品加工厂上了班。
　　这一晃过去就是三年，我们的主人公巧儿已经出落成一个美丽漂亮的大姑娘。弯弯的眉眼弯弯的嘴角，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纤纤细腰不盈一握，灿若寒星的眸子闪烁着善意和灵动，举手投足彰显着青春的活力和气息。这一年，她已经初中毕业，并且顺利地考取了华州市重点中学——市一中。当她从班主任王老师手中接过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望着老师亲切的笑容，巧儿心里忽然有一阵不舍。环顾着熟悉的校园，三年的时光在这里留下了多少难忘的回忆：初次踏进这里的青涩腼腆，相熟之后的亲密无间，学习中的你追我赶，师生之间的深情厚谊，备考前夕的奋战熬煎……个中的苦辣酸甜，还没来得及认真感受，光阴就悄然地从指缝间溜走了。让巧儿更加怅然若失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那天，当她找到彩燕，想在第一时间与好朋友分享她的喜悦时，彩燕却告诉她，自己不能再继续上学了。这消息在巧儿的心中，无异于晴天霹雳，她一时间愣在了那里，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呀？你不是……不是考上了吗？是不是因为不是重点高中，你不愿意上呀？其实都是一样的，你……”还没有说完，彩燕就打断了她的话：“不是的，跟这个无关的，你不要问了……”说着，她转过身子，擦去眼角那已经溢出来的泪水。巧儿急了，一把抓住好朋友的手，急切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快告诉我好不好？你知道我会着急的”。在巧儿关切的询问下，彩燕才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当她得知自己已经被市里的崇宁中学录取的时候，彩燕的心里是高兴的，不管怎样，能够踏进高中的门槛，这意味着她可以接受更高层次的教育，更意味着距离自己的大学梦又跨近了一步。她回到家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养母，养母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有着一双温和的眼睛和看起来有些发福的身材，说话的语气也总是不温不火的。为了表示奖赏，她特意给女儿做了一碗荷包蛋。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养母慈爱地说：“你莫急，慢着吃。我晚上把这个事情给你爸说说，毕竟上学的学费还得要他出，省得他又说咱娘俩把他不当人。”晚上，当养父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摇着扇子纳凉的时候，彩燕妈小心翼翼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把竹扇便飞过来戳到了她的脸上。“你还让她上，咋不上到北京去？一个抱来的女娃子，也值得你这么上心？我早就看出她狼子野心，原来都是你她娘的瞎主意……”养父说着，就跳了起来。养母平日里低声下气的忍耐，在那一刻大概到了极限。她气愤地说：“女娃子咋了？我抱来就是我的娃，你敢说你以后老了就用不上这个女娃子？”见婆娘竟然为了养女敢顶撞自己，养父抬脚就踢翻了那把躺椅，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骂着，一边左顾右盼地寻找着什么。彩燕知道，他又要找家什殴打母亲了。十六岁的女孩子急了，一把拉住惊恐中的养母，跑进了堂屋的里间。插上门闩，母女俩抱头痛哭。
　　就听见养父手里的斧头砍在门上，发出让人心惊胆战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养父大概意识到任凭自己使出吃奶的劲来砍，这扇厚重结实的木门依然纹丝不动，屋子里竟然没有了声响。就在彩燕疑惑他是不是离开了，趴在门缝里往外瞧的时候，她和养母都闻着了一股像是东西烧焦时呛鼻的浓烟味。紧接着就听见村子里有人在喊：“着火了，快来人救火呀。快来人哪”。原来，气急败坏的养父看见她们总不出来，竟然在堂屋里纵火，打算烧死她们。幸亏乡邻及时赶来，扑灭了那已经熊熊燃烧起来的火舌，将她们母女救出于囫囵之中。让彩燕万分悲哀的是，当乡亲们询问这场火灾的起源时，善良的养母竟然说是自己不小心碰倒正在燃烧的蜡烛引起的，恰逢那一夜村里停电，母亲的这个谎言直至被她带进坟墓，也没有被人揭穿。
　　如此这般的闹腾之后，彩燕上高中的事情，便再没有被提上议程了。养父生怕她呆在家里夜长梦多，再生是非，便自作主张的安排她去华州市，为他那两个子承父业，开着电焊门市部的儿子做饭，生生的断了她的念想。正是青春年华的好时光，这个假期，当大部分同学还在憧憬着不久就要到来的高中生活的时候，彩燕已经背起了简单的行囊，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华州，从此，她将要按照着别人的意愿，去面对她被支配的人生。
　　临走那天，她来到巧儿家，送给她一个自己亲手做的香囊，上面绣着一只扬帆的船，在寓意着巧儿可以实现理想走得更远的同时，她是多么希望她亲爱的朋友可以一帆风顺地度过今生，而不要像她那样命运多舛，尝尽世间人情冷暖。善解人意的巧儿又怎么不知道好友的心思，她伏在彩燕瘦削的肩头，无声的哭泣。她牵着彩燕的手，一直把好朋友送到了村外那棵枝叶繁茂的洋槐树下。
　　树木尚可以在春天里吸收韶华、抽枝发芽，到了夏天就繁茂一夏，而我亲爱的朋友，你的春天又在哪里呢？
　　
　　（二）进城
　　
　　彩燕走后，巧儿的心就再没有平静过。一想到两个人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相携相伴的去上学，欢乐一起分享，悲伤一起承担。巧儿就不自禁的流下泪来。这让她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总是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子。有几次婆在她身后喊她，她竟然都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往前走，她的一反常态让婆觉得很疑惑。
　　婆一大早就从地里转回来了，胳膊上挎着刚从菜地里摘下的一篮子新鲜的豆角，正泛着脆生生的鲜活的绿色。她走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对坐在那里纳鞋底的巧儿妈说：“我咋觉着巧儿这两天不太对头，要不叫你三婶来给看看，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给附了身？”巧儿妈头也没抬地笑了笑对婆婆说：“妈你想哪去啦，她没事，过两天就好了。”“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不当回事呢？”婆就急了，“前两天东头羊娃家里那二小子，晚上在外面被什么迷了眼睛，回来直流酸水，愣是睁不开眼，叫你三婶给一念叨，咦！还真好了。这种事情邪乎，你还别不信。”婆坚持着自己的观点，絮絮叨叨地说着。巧儿妈索性不再言语，她清楚地知道那孩子是后来村医抗战叔给抹了眼药膏才好，却也懒得再费口舌去说服这个思想顽固不化的婆婆。就低着头专注地做着手里的活计。她已经开始做棉鞋了，得空的时候就做，早早做完放在柜子里，巧儿妈就觉得完成了一项任务。等到冬天的时候再取出来，让一家人暖暖和和的穿上，不至于在数九寒天里冻伤了脚。
　　巧儿早已醒来，她百无聊懒地躺在婆的炕上，听着院子里婆和妈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初升的太阳把光线从木窗格子里铺洒进来，倾泻在巧儿身上盖着的绿色缎面薄被上，那被面上浅浅的菊花图案就分外的好看了起来。巧儿这样看着，忽而又来了睡意。正要睡去，却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婆呀，姨，你们都在啊！我来看你们啦！”巧儿一下子坐了起来，瞌睡也被赶到了九霄云外。听声音，是小婉来了。巧儿急忙找起衣服来。还在慌忙的穿衣，就听见妈妈在喊：“巧儿，巧儿，快起来，你看谁来了”。巧儿就一边往外跑，一边答应着：“来了来了，别喊啦。聋子都让你吵醒了。”巧儿妈嗔怪着在院子里说：“你看这死妮子一天没大没小的，也不怕你们笑话，都快坐下歇歇吧”。说话间巧儿已经走到了屋檐下，她这才发现来的不只是小婉，还有她另一个好朋友若楠。算算从考完试到现在，她们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两个好友的不约而至带给巧儿意外的惊喜，她跑上前去，高兴地和她们拥抱在一起。
　　小婉是巧儿家里的熟客，她的姨妈家就住在这个村子里，算起来还是巧儿的本家，初中三年里，她来往过这里多少次，自己都记不清了，所以和巧儿家里人也比较熟稔。若楠倒是没有来过，毕竟两个村子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又是那种喜欢宅在家里的安静的女孩子。在巧儿的眼里，若楠的美是需要用心去品味的那一种：她有一双蕴含着睿智的美丽的丹凤眼，微微卷曲的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她还有着同龄女孩子少有的城府和沉稳，很多的心思都深埋在心底。小婉却是个乐天派，她热情奔放不拘小节，伶牙俐齿落落大方。她今天穿了一条纯白的布裙，衬托得那修长的身材更加亭亭玉立。
　　三个女孩子说说笑笑地走进了里屋，巧儿忙招呼她们坐下，小婉却急不可待地说：“不坐了，我们今天来是想叫上你一起去华州逛逛，你去不去？”巧儿一听，有些为难的说：“去华州呀，那么远，我妈怕不让我去呢。”“就说去不去吧，我去替你请假成不？”小婉忙接过巧儿的话，看着她不依不饶的样子，若楠忍不住笑着说到：“你别总是这么猴急的行不？就不能给人个喘息的机会？”正争论着就看见巧儿妈站在门口，笑吟吟地对她们说到：“你们去吧，不用给我请假。顺便到城里去看看你们的学校，先熟悉下环境也好。”末了又叮嘱巧儿别忘了去她三叔那看看，还让巧儿给他们带了一大包她自己碾的辣椒面。
　　巧儿妈善解人意的举动让姑娘们欢喜无比，小婉冲着她远去的背影，竖着大拇指调皮地说：“巧儿，你妈好样的！”巧儿佯装生气地说：“你就打住吧，小样！”，心里却暖洋洋的。想到母亲总是为自己着想，在同学面前又给足了自己面子，巧儿就觉得更应该发奋读书来报答母亲才对。走着走着她又想到了彩燕的事情，就一五一十的说给她们听，小婉和若楠听着都沉默了，半晌，若楠才缓缓地说：“这样的事情，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说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何方呢？”听着她们沉重的话题，小婉忍不住打岔说：“我说咱能不能不这么玩深沉好不？走一步看一步呗，都笑给我看看，就像这样哈哈哈才对”她诙谐的表情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一路说笑中她们很快就走到了要搭车的岔路口，不一会儿就过来一辆空着的载客三轮车，待车停稳，她们就互相搀扶着上了车。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华州，这样的车辆司空见惯，一般都是从市区发往近郊的乡镇。不过就是那种带着长一点车厢的敞篷三轮车，在车厢两侧各放置一块长约两米的木板供人乘坐，车主在车厢上焊接着钢架，用一块彩条布覆盖着，用来遮挡风雨，只留下后面的出口可以上下。这种内置着柴油发动机的车辆，跑起来就会发出震耳欲聋的“突突”的声响。所以上车后，姑娘们不得不保持了沉默不再说话，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就到了华州市区。
　　这时候已经到了中午饭的时间，巧儿就带着两个好朋友去了三叔那里，三叔他们在火车站附近租住了两间民房，靠里面的一大间当做库房，外面这间光线好点的则用来居住。白日里他们都在市场水果摊前忙活，一直到很晚才回来睡觉。巧儿就问他们要了钥匙，带上三妈在市场买的菜，便和小婉若楠回到房间，做了一顿简单的饭菜，吃罢就手牵着手出门了。
　　走在街上，但见街道两旁店铺相接楼宇重叠；行人熙攘车水马龙，商店里日用杂品各色各样应有尽有。饭馆里南北风味香气撩人。再看看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衣着时髦举止优雅，三个女孩子不禁有些自惭形秽，浑身都感觉到不自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