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偶遇

　　
　　盛夏的日头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透过那晒蔫的梧桐叶子的缝隙，把斑驳的树影投映在街道两边的马路上。这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在经过了一个早上的喧闹之后，城市仿佛也微微有些疲惫，正闭目养神在做着短暂的休整，街上稀稀拉拉的人影和偶尔才经过的车辆又构成了城市的另一个画面。她们边走边看地逛了很久，此刻也有些倦了。就买了一角钱一根的冰棍坐在树荫下，一边吃着，一边思量着下一步该去向哪里。巧儿忽然想起彩燕临走时告诉过她，她哥哥的电焊门市部在电池厂附近，就叫了若楠和小婉一起过去瞧瞧。她们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说了目的地，蹬车的师傅很快就把她们送到了那里。
彩燕家的门店足有二十多个平方，里面摆满了钢材，每走一步都有无从下脚的感觉。靠着门边的那台切割机正在工作，发出了尖锐的“兹兹”的声响，几个工人蹲在地上手持着电焊面罩，认真仔细地忙碌着，焊枪下不时地迸发出一阵阵灿烂的火花。姑娘们小心翼翼的绕了过去，刚走到后院，就看见彩燕从厨房里端着一盆水出来倒。看见她们到来，她显然也很意外，随即热情地招呼朋友们坐在院子里那条长凳上，又为她们端来了切好的西瓜。巧儿发现她身上还系着围裙，就不解的问到：“你们还没有吃饭吗？”彩燕笑着说：“哪里会这么晚的，我是在给工人们准备下午饭呢！吃饭的人多，现在不开始张罗，到饭点了怕来不及”。得知彩燕一个人竟要做十几个人的饭食，旁边的小婉又忍不住义愤填膺起来：“这算怎么回事么？好歹还是你哥，反倒比黑工头还黑，我看他们就是要把你榨干才肯罢休，你就没有一点反抗意识么？你就这么认命了么？你……”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已经站起来的若楠抢白了过去“好啦，别净说些没用的，我们还是进去帮彩燕做饭吧！”想想若楠说的也对，柔弱的她们，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自小在农村长大的女孩子们，和锅碗瓢盆打交道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一个个做起饭来手脚麻利，得心应手，择菜煮饭各司其职，不一会的功夫，就七碟八碗的摆上了桌，等到工人们收工，招呼他们吃过了饭，再收拾完毕，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彩燕说这里新开了一家露天舞厅，要带她们去见识见识。听到有新鲜的玩意可以去看，小婉立马就来了兴致，不断地催促着大家快些走。若楠的脸上倒是一副很平静的神色，她的父母在省城工作，去年暑假她去看望父母的时候，姐姐已经不止一次的带她去过那里的露天舞厅跳舞，她早已没有了新奇的感觉，却也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就默默地跟在她们身后走去。
夜幕下的华州，霓虹初上。把这个城市装点的格外的美丽。巧儿惊异于都市的夜晚竟然是这般的绚烂多彩，马路两边的街灯和附近工地上的探照灯一起，把夜晚照耀的如同白昼。巧儿想想她农村的家里，此刻妈妈一定坐在堂屋门口那昏暗的灯光下纳着鞋底，爷的耳朵一定是贴在收音机上听着他永远也听不厌的秦腔，这个时候，弟弟妹妹又在干什么，睡觉了没有呢？望着远处那闪烁的灯光，巧儿的思绪又飘出了很远。这时候就听见彩燕说到了，便听见里面传来流行音乐的声音，听上去有很立体的感觉。门口有人在售票，五角钱一张。彩燕买了票，领着大家走了进去。
这是闹市区里的一大片空地，四面已经被围墙圈了起来。围城了一个院子，隔开了外面的世界。院子的正中间有一块铺了地砖的四四方方的地面，约摸五六十个平方的样子。它的上方就看见一片亮闪闪的小小的彩灯在闪烁，远看像是星星的眼睛。在一片星海中间，是两个状若圆球，大小如西瓜一般的霓虹灯在那里旋转着，发射出美丽的光束。那投射到地砖上的光影忽而像漫天而下的流星雨，忽而又变成了或菱形或三角的几何图形。随着节奏感强烈的音乐声响起，围观的人们已经三三两两两的走进了舞池，身姿如虹翩翩起舞。巧儿还在出神的看着，若楠已经拉起小婉，带着她跳了起来。彩燕就走过来站在了巧儿身边，同她一起欣赏着若楠律动着的倩影和小婉那生疏的舞步。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们耳边响起：“妹妹，赏个脸跳支舞咋样？”巧儿吓了一跳，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三个穿着花里胡哨，混混模样的男青年站在她们面前，一幅下三滥的神色。为首的那个高个子男人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神在巧儿和彩燕的全身上下扫了一遍，便对旁边的那两个跟从说：“这两个妹子正点，哥今个也要试试和美人共舞的感觉”。说着就淫邪的凑了上来。巧儿吓得失声尖叫，然而她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高亢的舞曲声中。彩燕见状赶忙把巧儿藏在了自己身后，张开嘴就骂了起来，这一骂，旁边那个矮个子跟从竟然走上前，恬不知耻的摸了一把彩燕的脸蛋，嬉皮笑脸地说：“没想到妹子还是个烈女，嘿嘿，这世界这么乱，你装纯给谁看？”。看见好朋友被羞辱，巧儿此时也忘记了害怕，大声喊着“流氓，有流氓！”就在那个高个子有刀疤脸的男人准备走过来拉住巧儿的手时，一个并不响亮却铿锵有力的声音果断的响起：“放开她!”这个略带着磁性的声音及时地阻止了那几个社会青年的恶行。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抬眼望去：一个个头适中，体型偏瘦的小伙子站在那里。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长相，他的一声呵斥却让刚才还在嚣张跋扈的几个混混们顷刻就老实了下来。其中那个刀疤脸青年还一脸堆笑地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叫到：“林哥！”巧儿正在思忖如何去感谢这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男子时，那个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轻轻地说了声：“巧儿，你还好吧？”
听到来人竟然叫得出自己的名字，巧儿心里一颤，仔细地看了对方一眼，她不禁惊喜万分地叫了起来：“大林哥！”

（二）大林的生活

大林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六七年之后，在这样的场合与巧儿想见。在看见巧儿的一刹那，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曼妙的身姿，那无处不彰显着少女气息的美丽端庄的女孩子，让他怎么也无法和记忆中那个身材矮小，面黄肌瘦的黄毛丫头联系在一起。
小时候的大林，常常借着上学的名义，在上课的时间，带着一群男孩子在外面疯跑。不是去偷东家果园里还没成熟的苹果，就是去挖西家地里的红薯。他却也是个热心的孩子，有一回二毛家里的牛犊惊厥之后狂奔不止，二毛爸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咋也追不上，正走在上学路上的大林二话说，直追着那牛犊跑了三四里地，愣是把那畜生给牵了回来，当然他也当之无愧地受到了二毛他爹贰角钱的奖励。那个“飞毛腿”的绰号便从此而来；村子里谁家办了红白喜事，你总能看到大林忙碌的身影，他一会儿跑前跑后地给宾客引路，一会又热情地给人家端茶倒水。除了不要让他去完成学习那项艰巨的任务，无论做什么，他总是饱含着激情的尽善尽美的干着。
巧儿入学的时候，大林已经是一名三年级的学生了。有一次在操场上，一个男学生在扔着自己用大号缝衣针自制的飞镖，这时候巧儿正好从他面前路过，那有着尖利的针头的飞镖便不偏不倚地扎在了巧儿的额头上，巧儿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刚上完厕所正在系着裤带往外走的大林，这时候就看见了哭的梨花带雨的巧儿，伴随着抽泣，那孱弱的肩膀也跟着一耸一耸的，怎么就那么楚楚可怜呢？大林就飞也般地跑了过去，也不顾那个男学生的母亲就是他的班主任，重重的两拳便打在了他的鼻子上，紧跟着又踢过去狠狠的一脚。很快那孩子的鼻血便淌了出来，滴落在雪白的领口上。大林竟然不管不顾地绕过去，走到巧儿面前，接过旁边一个女生递过来的手帕，紧张万分地按住巧儿的额头，轻轻地把那个害人的家什拔了下来。
这次事件中，那个男学生被责令向巧儿道歉，大林也因为出手伤人被班主任罚站在烈日下三个小时，并被校长要求，在全校学生面前做了深刻的检讨。后来，巧儿她婆用手帕包了十个鸡蛋送去他家表示慰问，却被大林妈执意给退了回来。婆回来就给巧儿妈说：“这份情，咱可一定得还。不要和那户人有啥瓜葛”。巧儿妈不以为然的笑笑，也没有说话，接过婆婆手里的鸡蛋，一个个重新放回到罐罐里。后晌，她瞒着婆婆，把一块上好的布料给大林妈送了过去。
大林妈正在猪圈里喂猪，她蹲下身张开手，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距离丈量着那头猪崽的脊梁，脸上就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巧儿妈就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叫了一声：“嫂子！”大林妈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把她招呼到了厦屋里。
这是一所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屋檐上的几片瓦砾摇摇欲坠。屋子里的墙壁也被烟火熏得漆黑。房间里除了一张大炕和做饭的炊具，便家徒四壁，空空如也。巧儿妈坐在炕沿上，问了一句：“嫂子，他还是不愿意回来么？”这一句话，问的那正在忙着给她倒水的女人霎时间表情凝滞，眼泪就跟着流了下来。“唉，他不会回来了，再说，那妖精整天缠着他，他也舍不得回来。”巧儿妈赶紧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安慰着说：“你也别难过，就当没有他，受些苦把娃拉扯大，你就有福了。日子难过，咱大伙一起给你想办法，活人总不能让尿给憋死。”大林妈点点头，感激的望着眼前这个时常接济她的善良的女人。她的每一次到来，每一句贴心窝的话，总能让她重新树立起活下去的勇气。尽管她的婆婆总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瞧着自己，但是这在她的心里，丝毫不会影响到她们姐妹之间的情谊。
送走巧儿妈，已经是黄昏的时候了。大林还没有回来，上次看见他，还是一周前吧，回来拿了一身换洗的衣服，一句话也没说又离开了家。她能够感受到，这孩子是在刻意地逃避着这个冷清的，毫无生机的家，刻意地回避着妈妈那永远充满着绝望和忧伤的双眸。大林妈曾经也拥有过一家三口短暂的幸福，也和丈夫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过。而这一切，都在那个叫做兰花的女人和丈夫勾搭上之后，她和儿子大林的生活，就跌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曾经乖巧温顺的儿子，小小年纪便脾气暴躁，桀骜不驯，在一次无意中撞见那个女人坐在父亲怀里撒娇之后，愤怒的孩子一把火烧毁了父亲柜子里所有的衣服，手持一把菜刀硬生生把父亲赶出了家门。他痛恨父亲的背叛，也痛恨母亲的懦弱。从此就在外面游荡，过上了近乎流浪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