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里下雪了吗
习惯地点了那首《你那里下雪了吗》,不唱,只是闭上眼睛倾听。
一个人的样子隔了千山万水奔了回来。他在热气蒸腾的饭桌上,瞪着一双被篾片划开的小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我。人员嘈杂,划拳的、吹牛的、喝大了咬着耳朵私语的,乱成一团。
我说:“杠杠,给俺们来一段!”他的脸上忽然就开了一朵菊花。
“你想听什么?”他问。我一时无言,目光穿过混乱着的人堆,穿过满是水汽的窗玻璃,飞到了屋外。一片晶莹的世界,白茫茫得真干净。肥硕清凉的雪花,掠过高大直耸的电线杆, 若无头的飞蝇扑向了大地。不由地有些痴了。
“就给你唱个符合此刻场景的吧。”杠杠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许久了。
“好啊好啊!”我快乐地拍着手。一桌子的人顿时停下了手里的活动,都看向我。这时候,我才发现人心真是太虚假的东西,看着满不在乎的,其实早就生出了千万只眼睛,从无数个方位观察着你的动向。
杠杠也吓了一跳。小眼睛里一丝轻蔑被他用力地挤了出来:“你们玩你们的,我们俩的事情,少参与!”还没等着他的话音落地,两个人的巴掌同时拍向了他的脑袋。他头上的那顶老头帽被拍到了地上,惹得满桌一阵哄堂大笑。
杠杠捡起帽子,憋着蛤蟆嘴,嘟嘟囔囔地说:“就知道欺负我,就知道欺负我......”
我安静地坐在对面,看着他,说:“唱吧,我想听。”
“你那里下雪了吗? 下雪了吗......下雪了吗......”
杠杠深情而又悠远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苍凉,遥远,精灵一般带了几个世纪的爱情破空而来。我的泪来得毫无征兆。面对杠杠痴情起来便怎么都找不到的小眼睛,我生不出感动,但却生出忧郁。
杠杠的歌戛然而止。“你不喜欢听我再换......”他有些手足无措地,小眼睛紧张地挤啊眨啊,弄不清楚我的眼泪为何而来。
杠杠的名字是两个元素造成的。一是他名字里有个”一“字,算是一杠了;二是他的眼睛特别的小,又是小肿眼泡,不笑的时候,勉强能够找到被夹在两层肉皮中的亮光,稍微有点表情,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此是二道杠。由此,他的杠杠之名开始传遍江湖。
杠杠一生最爱两件事,一是唱歌,一是喝酒。他的酒量与歌声一直是并驾齐驱的。他的歌声有种强烈的穿透力,能够在周遭形成强大的磁场,使听的人如饮甘醇,沉醉其中,百听而不厌。当时许多人都说,杠杠只是没人提携,如果有人扶持他,他绝对会红得一塌糊涂。但是也有人说,人家唱歌的,哪有像他长那么丑的?一张大饼上画了几个窟窿而已。杠杠对这些或褒或贬的话从来不在意,他总是很快乐地哼着歌,一幅自得其乐的样子。
杠杠之所以出名,除了唱歌好听之外,还跟一件事情有关。
杠杠那时在厂里任驻鲁西南地区的业务主任之类的官职。一日,被业务方的奉承拍马加美酒佳肴灌得晕晕乎乎之后的杠杠,摇摇晃晃地来到了本地最大的一家歌舞厅。他自从接了那个任命之后,腰杆就有些硬了。一进歌厅,两个如花似玉的迎宾小姐的香风阵阵加上甜言蜜语的轰炸,使得杠杠的后背越发得坚强,胸膛突然如山一样高耸了出来。
此时,歌厅里,人来客往,灯火迷离。红男绿女们载歌载舞闹得正欢。高耸着胸膛的杠杠忽然就跑上了主席台,拿起话筒,豪迈万千地喊:“各位先生女士们晚上好!”沉浸在快乐中的人们被这样磁性温厚的声音震撼了,纷纷停了下来。“今晚的舞厅我包了,喜欢的继续,费用我负担;不喜欢的,请马上离开。”一语惊四座!不仅是他,就连歌厅老板都被惊动出来了,偷问服务员他是什么来头。
主席台上的杠杠继续讲着:“下面的时间里,我为大家献歌几首,唱得不好,还希望大家多多捧场!”下面掌声雷动。不花钱消费,谁还会差那几下舞动呢。
镁光灯扑朔迷离,像杠杠的身份一样让人无法确定。老板仔细端详着他,怎么看都不像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又无法上前询问,万一惹到哪个其貌不扬的大人物也未可知。经营这样娱乐场所的人,大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智商和谨慎。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晚上,杠杠左手话筒,右手啤酒,卖力地消费掉了自己半年的工资......
酒醒之后的杠杠,发现自己被反锁在小小的房间里,陪着自己的,还有一双刀子一样的眼睛!
老板对着醒过来的杠杠大叫:“你兜里揣了两块五毛钱,竟然刚包我的歌厅?!”朦胧中的杠杠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陌生人,嘟囔道:“我又不认识你,你说些鬼话啊!”“你才鬼话呢!”一顿拳脚毫不费力地封住了杠杠浑厚磁性的声音。
第二日天亮之后,其他的同事带着凑起来的钱赎回了杠杠。此时的杠杠,耷拉着脑袋,上下眼皮彻底集合到了一起。胸和腰被抽去了强有力的支撑,同时塌了下来,被人像拖死狗一样地拖着直接扔到了后座上,拉回了办事处。
那日之后,杠杠的去留就成了毫无悬念的结局了。
他的姐夫,那个在厂子里的二把手,对着自己小舅子做出的事情无法打理得圆满。几度思索之后,不得不下了开除他的命令。
杠杠的命运由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姐姐始终心疼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弟弟,瞒着自己的老公,帮他买了一辆二手的出粗车,让他不至于像镇上有些不良青年那样无所事事,最终沦为人见人恶的混混。
我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杠杠。杠杠一直爱喝酒。而镇上当时最厉害的厨师方便是追我追得最疯狂的那个。杠杠虽然赚钱不多,但是酒瘾特别大,而且吃东西很挑口味。于是,许多时间里,每当方想我时,便派杠杠四处去找我,无论我在哪。杠杠不像其他的出租车司机,刀子总是出鞘的,随时随地都磨拳霍霍向牛羊的样子。他对金钱没有太具体的概念,每次找到我之后,索取的也无非就是管他一顿酒菜而已。
我跟杠杠渐渐熟悉了。甚至在许多事情上能够达到一种默契。杠杠跟方是很铁的哥们,如此方才放心地让他去接送我。我与他渐渐熟悉之后,有一次他似乎不经意地问过我:“如果我现在抛下一切去鲁西南开创局面,你会不会跟我去?”当时,我听着车载音响里飘出来的柔靡之音,心里正在想着该如何对待方的问题,对于杠杠有些深沉的询问只当做是寻常的笑话,咯咯笑着说:“去,去,哪能不去呢,我还想听你唱歌呢!”
杠杠突然无语。开着车,半晌憋出一句话:“你总是没心没肺的。”那声音,没了往日的快乐和透彻。像车窗外一朵一朵划开寂寞空气的雪花,凉咝咝的。
最后一次去接我,杠杠看起来非常深沉。因为面部凝重,衬得他的小眼睛似乎大了些。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有些闪闪烁烁的火花。
车玻璃处有些冷风吹了进来,我缩了缩身子,将自己裹得更加严实起来。杠杠破例没有开音乐,他唱着:“你那里下雪了吗?下雪了吗...... ”忽然间,我感觉一股寒气钻入了脖颈里,天气阴沉沉的,车子好像忽然就开进了真空地带,似一艘诺亚方舟,载着我们驶向看不见的幽冥中。这种感觉让人恐惧,为了挣脱这种感觉,我第一次打断了他的歌唱,迅速拧开了音乐,让外在的声响来冲散他的声音带给我的惊悚感觉。
轻柔的乐声似乎在配合杠杠磁性伤感的声音。杠杠说:“我要走了。”接下来,便安静着,不再有下文。我听着歌,心里仿佛搁着一块冰,越发有了些恍惚的寒意。
那是最后一次坐杠杠的车。那日之后,他卖了车子,独自一人去鲁西南开放他的事业跟爱情了。他走了之后,我也沉寂了几日。不是因为没了他的接送,而是耳边似乎白天黑夜都在萦回着他最后唱的那首歌,“你那里下雪了吗?”我始终不懂,那日的寒气从何而来。
从此许久没有音讯。
我与方终成陌路。之后辗转数年,忽然听到一个消息,关于杠杠的。
杠杠从鲁西南事业败了,却带回了一个漂亮的小女人。之后,杠杠开始了他的打工生涯。没有了梦想的杠杠,去了一家石材厂做搬运工。再之后,在一个大雪飘飘的夜晚,他的小妻子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等到他回家。天亮之后,出去寻找的人在路边找到了他的破摩托车。旁边一人深的路边沟里,杠杠躺在那里,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那时的他,特别安静,特别深沉,紧紧闭着自己肿胀着的小眼睛,仿佛在思考着人生。
我听了,没有流泪。再次确定一下,知道他最终是永久地睡过去了,才开始汩汩流泪。后来我想,我没有亲眼见证他的死亡,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死,他只是累了,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寻找自己的梦想去了。
如今,又是寒冬。天地苍苍,万物茫茫,对着无尽的虚空,我只想问一声:“杠杠,你那里下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