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端午节这天，是张波的儿子满月的日子，亲戚朋友都被他请到家里来喝满月酒。这顿满月酒，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沸沸扬扬地传遍了整个黑田镇。
　　 本来一个女人生孩子坐月子很正常，在当地，孩子满月了，请亲戚朋友来喝满月酒也很常见，何况在乌蒙山脚下的黑田镇。从日历翻到二十一世纪那天起，就再次时兴请孩子满月酒，到现在都若干年了，所以这不奇怪。人们还听说在满月酒桌上爷爷给孙子取了名字，爷爷给孙子取名在当地是风俗，同样很平常，也值不得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啊！原来，问题是出在给孩子取的名字上。当爷爷说出为孙子起的名字时，亲戚们纷纷惊愕！
　　 张波的父亲张永红给孙子取的名字是，黄喜秋。
　　 “黄喜秋？”此时正在推杯把盏，沉浸在喜气洋洋氛围中的亲戚朋友们就像电视《西游记》里被齐天大圣孙悟空施了定身法一样呆住了。整个饭厅突然安静下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一时犯糊涂了。不是姓张吗？对啊，应该姓张啊，应该叫张喜秋啊！即使不叫张喜秋，随孩子的妈妈姓也成，为什么非得叫黄喜秋？特别是张波与妻子，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老爷子事先也不说说，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佝偻着身子的张永红站了起来，看上去满脸沧桑，他从怀里拿出一本发黄的日记本。他哽咽着，想要撕裂那段深埋在大脑里的记忆。他慢慢地梳理着，将他曾经发誓要遗忘的六十年前的那段往事缓缓道来，向在场的人揭开了一段鲜为人知的真相，把人们带入那段已被遗忘了的岁月。
　　
　　 【二】
　　 狂风肆虐着大地，黑田镇大街小巷尘土飞扬，墙上新贴的大字报一半被风卷走，一半还粘在那儿。
　　 大街高台上，张永红朝身边跪着的人狠狠地踢了一脚，大声呵斥：“老实交代你的罪行，你在国民党反动派的旧军队里干了多少坏事？我们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那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跪着的人一声不吭，瘦弱的身子摇摇欲坠，但硬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他脖子上挎着一个大大的纸牌，写着“我是人民的敌人黄云山，我罪该万死！”在“黄云山”三个大字上面画有一个粗粗的红色大叉叉。张永红见黄云山闷声不出气，就伸出左手，从自己身上穿着的蓝色中山服口袋里，拿出一本红色小本子放在胸膛上，右手高高举起，大喊：“打倒坏分子黄云山！打倒坏分子黄云山！”台下几千人激情昂扬，纷纷举起手，齐声喊道：“打倒坏分子黄云山！打倒坏分子黄云山！”喊声响彻云霄，吓得地上鸡飞狗跳，树上鸟群惊飞。
　　 斗人斗了一天的张永红，精疲力尽地回到家。他看见母亲正坐在火塘边，一边剥着包谷颗粒，一边落泪。他慌忙走过去问道：“妈，你怎么啦？”
　　 徐米钏见清瘦俊朗的儿子进来，她放下手里的包谷，拉过张永红的手，说：“儿子，你别参加那些斗啊斗的，好吗？”张永红一听，心里想到：“妈妈今天是怎么啦？又不是今天才开始批斗的。”他拉过一把木凳子，坐在妈妈旁边，说：“妈，你管好自己就行，我大小也是我们这儿的一个红卫兵头头，还是专负责革命宣传的。我不带头谁带头啊？就是要把这些历史反革命和坏分子斗怕，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才会一个接一个地走向胜利。”徐米钏沉默了一会儿，又把张永红的手拉起来，用一种低得只有他们娘儿两个才听得见的话说：“儿子，那你就别参加斗黄老师了，好歹他也是你的老师啊！”
　　 张永红一听，扒开妈妈的手，站了起来，迅速掏出口袋里的小红本子，高高地举了起来，坚定地说：“妈妈，你的阶级立场哪儿去了？黄老师，不，黄瘦子黄云山是在国民党当过兵的坏分子，镇压过革命运动的人，是‘黑五类’。可这些坏事他一句话都没有交代。我作为红卫兵，怎么能临阵逃脱，怎么能不参加这一光荣的革命任务呢？”徐米钏见儿子这般模样，脸色大变，倏地站了起来，说：“你别给我说这些，你是我儿子！你参加斗谁我不愿意管，你就是不能参加斗黄老师！否则，你就别喊我妈！黄老师对我们家有恩，你要记住！锅里有两个煮鸡蛋。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十七岁了，该懂事了！”说完转身进里屋去了。不一会儿，就从里屋传来抽泣声。
　　 张永红见从不发火的妈妈发怒了，他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走到锅边，他揭开盖子，拿出两个热乎乎的鸡蛋，他心里一热，大声说道：“妈，我都忘记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来吃一个。”
　　 “不了，我吃过了。”徐米钏在里屋答道。
　　 张永红一听妈妈吃过了，就坐在火边，剥开蛋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记事起，几乎每年都是妈妈记得她的生日，他自己常常记不住。记忆中爸爸也从来记不住他的生日。自从爸爸在大炼钢铁那年意外死亡后，就一直是妈妈领着他生活。每到过生日的这一天，妈妈就会煮上两个热乎乎的鸡蛋给他。他突然想起，那年爸爸死的那几天正好逢他生日，那是妈妈唯一一次没在生日给他煮鸡蛋。
　　 那天一大早，妈妈被炼钢厂的人叫去，直到第二天才回来。他才知道爸爸在炼钢时因小锅炉出意外当场死亡。妈妈去的那天，把他交给黄老师代管。黄老师煮了两个鸡蛋给他吃，说是他的生日，还说是他妈妈交代的。他突然想起刚才妈妈说黄老师对我们家有恩，难道就是这件事？这也叫恩，这应该是隐藏在人民当中的阶级敌人扔来的糖衣炮弹。
　　 张永红本不叫这个名字，他爸爸给他取的名字是张艺轩。参加红卫兵后，他觉得“艺轩”两个字是毒草，所以他自己改名为“永红”，永远做红色革命接班人的意思。要做接班人，怎么能放过一个反革命呢？所以不能答应妈妈，必须把黄瘦子斗倒。
　　 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消息传来，黑田镇的红卫兵沸腾了。他们召开大会，鼓劲，唱歌，斗志昂扬，又开始去抓人来斗了。张永红领着一个组的成员冲进黑田镇学校。在学校以前关过猪的猪圈里，把关在那儿的黄老师揪出来，带到街上，用大白纸做了一顶高帽子，写上“黑田镇大坏分子黄云山”，给黄云山戴上。这时，其他几个组也揪出了七八个人来，都同样戴上高帽子，写上字。然后每两个红卫兵揪住一个戴高帽子的，排成长长的一排，让大家批斗。张永红用左手掐住黄云山的脖子，右手握成拳头，高高举起，带头大喊：“打倒坏分子黄云山！”
　　 正当张永红喊得起劲、涂抹飞天时，突然邻家小妹挤进来，拉住他的衣服说：“永红哥哥，徐阿姨生病昏倒了。你快去。”张永红一听急了，愣了一下，连忙把黄云山交给身旁的红卫兵，就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跑去。
　　
　　 【三】
　　 当张永红赶到家时，邻居已经把徐米钏扶起来，让她躺在床上。邻居告诉张永红，他妈妈是听到又在斗人的声音时，晕倒在地的。张永红立马想起生日那天妈妈说的话，难道黄云山真的对我们家有过恩，听到斗他，妈妈就晕倒。他心里想，妈妈一定是知道斗黄云山才晕倒的。
　　 黄老师本不是老师，是半路出家的老师。他是黑田镇人，曾听父亲说过，说起来还是自己爷爷家的长工，后来跑了。听说当兵去了，是国民党的兵，后来他所在的部队宣布起义，他被编入解放军，后又去参加抗美援朝。在一场激战中受伤了，伤养好后自己主动要求回到黑田镇来居住。当时人们不清楚他为啥要回来，听说像他这样在朝鲜战场上负伤的军人一般都是安排工作的。但他自己主动要求回来务农。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由于他在部队里参加过扫盲学习，有点文化，他一直喜欢自学，受伤回国后还主动参加过文化学习短训班。回来后，就被当时的黑田镇学校的校长要来当老师。他教书很受小学生的欢迎，学生喜欢上他的课。他爱给学生讲他的战斗故事。
　　 后来，学校不怎么上课了，全国都在忙着打倒“地富反坏右”。
　　 校长第一个被揪斗，而黄老师是校长亲自请来当老师的，自然被认为是校长的亲信了，也被揪斗，还要他揭发校长的罪行。黄云山没有揭发出校长什么罪行，他自己反被揭发出曾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兵。虽然时间不长，他自己说才几个月。但他确实当过，这是铁的事实，他没有抵赖。于是，他成了学校里的又一个暗藏在无产阶级革命队伍里的坏人而被揪斗。红卫兵几个头头商量后，由张永红任批斗黄云山组的组长，因为张永红就是揭发他的人。张永红揭发出坏人，立了功。
　　 第二天，当张永红把黄云山关进猪圈时，黄云山数月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孩子，你妈妈一定是饿晕了。你去校住宿区，记住，我住的那一间房子旁边的废物间，在顶棚上有几捆稻草，其中最下面的一捆里面有一袋包谷面。拿回去给你妈妈蒸了吃，她就不会再晕倒了。”张永红正要骂出“你又要打糖衣炮弹”时，发现黄云山憔悴不堪的脸上突然现出慈祥的笑容，眼睛闪着泪花。他心里一动，把话咽了回去，一声不吭地往外走去。只听见后面又传来一句：“孩子，那袋包谷面是我自己以前的口粮，一直存着没有吃。孩子，以后还是由你来斗我，我不愿意让其他人来批斗。”张永红听了，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悸动。
　　 果然，张永红在废物间顶棚上的一捆稻草里，发现了一个装得鼓鼓的袋子。他打开一看，正是黄生生的包谷面，一些黑蚰子虫在里面爬来爬去的，一股包谷面香味飘进他鼻子里。
　　 这天，风和日丽，瓦蓝瓦蓝的天空如水洗般，透明，无一丝尘埃。上面来了一位领导，说学校还是要上课。学生们又走进教室，老师们又开始站上了讲台。由于没有老师，黑田镇革委会主任就安排黄云山上课，说有课时就上课，开会时就接受批斗。至此，黄云山又回到学校的讲台上。张永红也没有再去学校揪过他。他已经作为回乡知青回到家里参加生产队劳动了。因为上面号召，要听毛主席的话，与工农群众相结合。于是，他们下定决心，到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三大革命斗争中去，到工农群众中去。张永红本来就属于农村青年，于是回到自己的生产队，成了一名回乡知青。
　　 时钟已经指向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张永红这期间参加政府组织的修建水库、铁路等大型建设项目。之后，又专心地在家跟人学习木工。这期间，与农村其他普通人没有两样，经别人介绍对象，处对象，然后结婚。婚后一年，他们的大女儿来到他们身边；八十年代初期，二女儿降生；后来，儿子张波出生。虽然张永红结婚成家有孩子了，但徐米钏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张永红记得那年的那袋包谷面的事，认为黄老师是雪中送炭，救了妈妈。后来证实，妈妈确实是饿晕了，因为张永红长得高大魁梧，年轻力壮，饭量很大，几乎都是省着给他吃，而她从未与儿子一起吃饭，要么说吃过了，要么说不想吃，其实是没有吃。张永红年轻粗心，哪里知道这些事啊！都是后来日子好过了妈妈告诉他的，叫他不要忘记人家黄老师的恩情。所以后来他常去学校看望黄老师。黄老师的问题早已彻底解决。这是一个冤案，已经被组织平反，恢复名义，成了学校的一名骨干教师。但人们想不通的是，在生活上他一直独身。
　　 一九八九年端午节的第二天，是张永红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日子。
　　 黑田镇中学盖起了一栋教学楼，要扩大招生规模。张永红经黄老师介绍，给学校做课桌椅。这天，像往常一样，张永红来到学校做木活，只是这次身边多了两个孩子。那是他的二女儿和儿子张波。姐弟俩非要嚷着跟他到学校玩，张永红只有领着来了。他交代二女儿带好弟弟，不要出校大门。二女儿说好，他就进教室去做活了。
　　 二女儿领着张波在校园里玩。姐弟俩玩躲猫猫，玩着玩着，就来到学校后面。见有一个后门，张波就要走出去。二女儿心想反正爸爸交代不要走出校大门，这是后门，可以出去。于是姐弟两个就走出了后门。
　　 出了后门，是一个大水塘。
　　 大水塘四周都是柳树，柳枝随风摇曳，轻歌曼舞，到处听得见各种鸟儿枝头鸣啭。
　　 这几年，学校在大水塘里养了很多鱼，逢年过节打捞上来分给教职员工，改善生活。
　　 姐弟俩来到水塘边。二女儿见到嫩绿的柳枝，就想去折下几根，给弟弟张波编织一个柳条帽。见到啥都好奇的张波看到水塘里有鱼游来游去，就走近去观看，却不料失足跌落水塘里。二女儿听到“扑通”一声水响，见弟弟掉进水塘里，吓得大声喊了起来。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影子一晃，就跳进水里了。
　　 当张永红赶来时，儿子张波得救了。可救儿子的人却因体力不支，再次滑入水中。等再来人打捞起来时，他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永远活不过来了。他就是黄老师，死时刚好六十岁，才办理了离休手续一个月。
　　
　　 【四】
　　 徐米钏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场就昏倒。待她醒来时，坐在地上伤心大哭起来。这让家人很吃惊，从没有见到她如此哭过。在张永红的记忆中，爸爸死的时候，妈妈也没有哭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怕出意外，整日整夜地守在妈妈身边。
　　 黄老师下葬的那天，天阴沉沉的，下了一场雨，那雨就好像是在为黄老师的不幸去世而哭泣。
　　 来送葬的人很多，前前后后队伍拉得好长。他们都被这位老英雄感动了，连市里的记者都到现场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