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旗帜】查“反标”的日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还是个小学生。有一天,我们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在大街石墙上写了五个字的反动标语,恶毒攻击伟大领袖。这可是个天大的事情!在那个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年月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就像天踏下来一样,村干部判断这是阶级敌人不甘心失败,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新罪证。
当天,村干部一接到群众报案,立即派人封锁了现场,并派民兵看守。但越是封锁,村民越是喜欢来看热闹,村里老少男女几乎倾巢出动,把条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村干部在封锁现场的同时,赶紧向县公安局报了案。
公安局接到报案也不敢怠慢,派精兵强将以最快速度赶到现场。公安人员又是拍照,又是取样,忙活了半天。最后,一部分人回去,留下了两三个三十多岁的精明强干的公安干警驻村破案。这几个人中,我记得一个叫老梁,是个高个子,长脸;一个叫老王,是张圆脸,矮墩墩的;还有一个叫什么忘却了。以后的日子里,这几个人基本吃住在村里,村里安排地方供他们住宿,村民家里吃派饭,除了“四类分子”家里不安排以外,其他大部分村民家都参与派饭。老梁、老王几个天天轮流到村民家里吃派饭,也到我们家里吃过。老王和另一名干警经常回县公安局,一走几天,在村里常住的只有老梁。
记得老梁来我们家里吃派饭时,母亲是按照招待亲戚一般的标准安排的,也无非是卤子面条、炒点菜。父亲安排我们兄弟们去村供销社打酒准备与老梁喝点。酒打回来了,是散装地瓜干酒,但老梁说什么也不肯喝,无论父亲好说歹说都不行。这倒不是老梁嫌酒不好,那时供销社里卖的散酒,也能划根火柴就点着,跳跃着蓝色的火苗,现在看来质量还是不错的。父亲跟他就像吵架一样争执,但老梁态度很坚决,说不喝就是不喝。父亲说,怕什么?少喝点,你们走东家出西家的也很辛苦,一年轮一次半次我们家,我们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喝点酒还能买得起。老梁就说,乡亲们也都不容易,买酒做什么?我们这就给乡亲们添麻烦了!况且我们公安局有规定,在群众家里吃派饭绝对不允许喝酒,而且要跟乡亲们吃一样的饭,现在你们做这么好吃的招待,我们已经是违反规定了,再喝酒就更是错上加错了。父亲不让我们弟兄们上炕跟老梁一个桌子吃,让我们在灶间随便吃点,老梁很不愿意,要求我们弟兄们都上炕,大家一起吃,否则他就不吃。父亲没办法就只好让我们兄弟也上炕。因为炕太少,坐不下几个人,我和弟弟因小沾光,能够上炕,几个哥哥就只能在炕下了。我那时也就七八岁,上了炕,坐在老梁身边,目的是希望看看老梁屁股上的手枪。老梁的手枪是带红绸子布的,一小块露在屁股后衣服的下面,十分鲜艳惹眼。我就好奇地去动。老梁见我去动他的手枪,就把我的手捉住,温和地说,小朋友,别动!这家伙可咬人呢!父亲就会严肃地训斥我说,别动你梁叔叔的枪,那家伙响了能打死你!我害怕地退后了,有时候还委屈地哭鼻子。梁叔叔见状,就把手枪从屁股后面取下来,跟《小兵张嘎》上罗金宝屁股上戴的那种枪一摸一样。他拿着给我看。我一看见枪就不哭了,瞪大眼睛好奇地去瞧,还伸手去摸,但老梁叔叔只许看不许动。老梁吃完了饭,就留下饭钱和粮票。父母坚决不收,但扭不过老梁必须得收下。
老梁在村里住久了,与群众朝夕相处,慢慢地就十分熟悉了,也经常跟群众开玩笑。夏天,乡亲们吃过晚饭就聚居在街道上摇着蒲扇纳凉聊天。老梁从村民家里吃完饭出来,虽然黑灯瞎火的,但有眼睛尖的乡亲老远就说,老梁过来吃袋烟吧。老梁就会坐下,接过乡亲递过来的烟袋或者纸烟吧嗒吧嗒地吸起来。一边闲聊,说着说着就聊到案件上。有人就问,老梁,案子查的怎么样了?老梁说,快收网了。另一个开玩笑说,早就说要收网了,这么久了,是不是网挂在石头上了啊?老梁也不生气,就说,收网要慢,快了,鱼就跑了,你不懂别瞎说。又有个人问他,老梁,今晚在谁家吃派饭?老梁说在某某家。那人问,吃的什么好饭?老梁吸一口烟说,水饺。那人放肆地说,还吃蛤蟆来!老梁一听这话不大中听就来了气,对这人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都吃蛤蟆么!你吃蛤蟆什么味道你跟我说说,让我见见世面!抢白的那人说不出话来。
老梁与他的同伴们在村里住了有一年时间,案件终于侦破了。听大人说,原来是村里一个小学生因为村干部打了他爸爸,小学生气愤不过,但又没地方说理,于是,一次放学后走在大街上,看见左右无人就用一块粉笔在石墙上写下了那五个字。
老梁他们完成了任务后,就回县公安局了。有一次,我跟随父亲去县城,还去公安局找老梁玩。老梁留下父亲和我在公安局食堂里吃了午饭,然后把我们送出大门……
三十多年过去了,老梁也早该到了退休的年龄,可能在家里安享晚年了吧?从那次跟随父亲在公安局食堂和老梁吃过一顿饭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老梁。但是,老梁那英武的形象却一直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200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