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宛庄有条河，弯弯曲曲的河床里河水弯弯地流。哗啦啦的河水流到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光鲜照人；河水滋润男人的毛孔，宛庄的庄稼在旱月里也能疯一样地生长。
　　 宛庄的这条河叫女儿河，村里至今都流传着一个说法，宛庄的女人谁要是喝了这条河的河水，以后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是女儿身。这个传说流传了很久，奇怪的是，村里哪户人家要是想生一个女儿，只要让妇女提前喝下女儿河的河水后都能够如愿，因此宛庄的村民对这个传说一直信以为真。女儿河从莽莽大山深处流淌而出，在碾庄和天水河汇聚，然后路过米庄、茶庄，再拐一个弯就流经宛庄。女儿河河宽十几米，水深可行船。女儿河的河水流经村长老喜家的地界时遇上了一处陡崖，十几米高的陡崖瞬间挂起了一条名叫水帘的瀑布。水帘瀑布是宛庄血液里的一部分，每一个在宛庄出生的孩子，打娘胎里出来就要习惯这瀑布的咆哮声。这声音没日没夜地响，它们响彻在宛庄的每一个角落。宛庄的男人们，一到夏天就喜欢到瀑布底下的大水潭里洗澡。男人们的身体沐浴着女儿河的河水，就仿佛是被女人抚摸过了一样，它们尽情地在太阳底下撒着欢。
　　 这一年，宛庄的柳枝刚刚吐出绿芽的时候突然爆发了一场疫病，村里的牲口相继在发病死去，兽医马三也没能查出牲口患的是什么病，看着坐以待毙的牲口，看着播种忙季的到来，村长老喜坐不住了。专门与牲口打交道并有多年治理疫病的马三都没办法，有人就觉得是宛庄的风水出了问题，于是建议老喜请个风水师来看看，老喜一时也没辙，只好托人从外面请来了一个知名风水师。风水师来到宛庄后，下到女儿河里用手指沾了沾河水，然后伸到嘴里尝了一下，眉头紧锁着，村长老喜问话他也不搭理。接着又走到牲口棚看看那些发病了的动物，依然一句话也不说。风水师手里托着一个物件，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等走到水帘瀑布时，风水师一向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他指了指水帘瀑布底下的大水潭，又指了指水潭边上的一间房子，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老喜走上前去问其中道理，风水师身边的一个人来说，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天机是要折寿的，村长你还是自己回去慢慢琢磨吧。负责村里登记工作的许长青气得直跺脚，操你大爷的，骗子，这活老子也做得！可老喜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风水师高明得很，旁人看不透的事情他都能看透。水帘瀑布底下大水潭边上住的是许康家，许康和村长老喜有过分歧，这事还得回到一年前。
　　 那时候的许康还是个单身汉，是个制陶艺人。宛庄附近的村庄向来不喜欢制陶的人家，尽管他们津津乐道于许康的陶器碗罐，可用他们的话说，捏泥巴的最没出息。许康在当地不受敬重，就经常驮着马车过山道，过溪流，拐十里八弯，把一马车的陶器运到百里之外的地方贩卖。一天，许康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女子跳河，许康把这女子从河里救了上来。许康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和女人独处，也是头一回和女人打交道，他在救这个女人的时候，手搂过这个女人的腰，发觉女人的肚子已经隆起，许康马上意识到女人有了身孕。这时候许康的身上涌过了一股电流，他没想到女人的身子那么柔软，仿佛水做的一样。醒过来的女人看着眼前胡子拉碴的许康，一脸迷茫，在得知自己并没死去时竟又不顾一切地想去跳河，这是许康没有料到的，他不晓得女人柔软的身体里竟蕴藏着那么多的能量，这些能量一旦爆发出来，比男人胸膛里燃烧的怒火要强上几倍。可是许康哪里能够容忍这样的行为，他不顾这个女人的反抗，使劲拽住了这个女人，女人挣扎无果，最后一巴掌打在了许康脸上。许康怒道：
　　 “你真不识好歹，好端端的干嘛要去寻死，你对得起肚子里的孩子吗？”
　　 女人大声喊着：
　　 “关你什么事，滚，你给我滚！”
　　 许康说：
　　 “那你还打算跳河吗？”
　　 女人冷笑地说：
　　 “是呀，你要跟着我去吗？”
　　 许康没想到女人会这么说，从嘴里冒出这么一句：
　　 “有病。”
　　 女人接着说：
　　 “你别以为我会感激你，你今天救了我，我明天还是一样会去死！”
　　 女人说完腆着肚子走了，留下许康一个人傻愣地站着。可是没等女人走远，许康就冲着女人的背影说，不就是死嘛，你看着。说完河边就传来了“扑通”一声，许康跳进河里去了。落到河里的许康没有挣扎，他的身体在慢慢地往下沉。
　　 女人走到河边，说：
　　 “你起来啊，起来！”
　　 许康肚子被灌进了许多水，但他还是没有挣扎。
　　 女人见许康不听劝，她也跳进了河，这次她不是抱着死的决心，而是抱着生的希望。
　　 许康知道女人的心是水做的，这个女人肯定不会让自己这么白白送死，所以才会跳进了河里。许康又一次把女人救上了岸，一心想成家的许康在心里已经决定了要把这个走投无路的女人带回宛庄。在土匪仍横行在宛庄一带的乱日月里，从来就容不得人按常理出牌，今天还好好的一个人，明天没准就丢了性命。许康打算和这个女人过日子的念头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滋生的，重要的一点是许康知道这个女人对他并不反感。
　　 许康带着这个怀孕的女人回到宛庄时，立刻就在村里炸开了锅。
　　 村长老喜却不慌不忙，他吩咐信客许开出村去打听这女人的身世。许开回来后，一进到老喜家里就嚷开了：
　　 “村长，大事不好了，许康带回来的那个女的叫赛金花，是个孤儿，之前是名噪一时的妓女，前段时间跟一个男的相好，并怀上了孩子，结果那男的把赛金花抛弃了。至于老康是怎么和她勾搭上的我就不清楚了。哎，也真是的，老康这次怎么这样糊涂呢！”
　　 “就是，带什么样的不好，非带个有种的，还是个婊子！”旁边一人附和道。
　　 老喜用烟杆敲着桌子说：
　　 “我一直好奇他为什么经常往外跑，到底是他有能耐，在外面养起狐狸精来了。”
　　 许开说：
　　 “村长，那你打算怎么办？”
　　 老喜正色道：
　　 “还能怎么办？老规矩办！”
　　 村长老喜于是吩咐下人去叫许康来议事。
　　 许康一迈进老喜家，老喜就给了许康一个下马威：
　　 “许康，你这闹的是哪一出呀？”
　　 “村长，你眼睛一向雪亮，难道看不出来吗？”
　　 老喜说：
　　 “那个女人呢？”
　　 许康听见老喜直呼那个女人，不乐意地说：
　　 “家里。”
　　 老喜弯下腰盯着许康说：
　　 “哟，都给弄进家里了，孩子快生了吧？”
　　 “快生了，不牢村长费心。”
　　 老喜忽然一反常态呵斥道：
　　 “你倒恬不知耻啊！”
　　 “村长，我怎么恬不知耻了？”
　　 老喜用烟杆敲着桌子说：
　　 “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不清楚吗？”
　　 许康说：
　　 “村长，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你往家里带回来一个婊子，你说你对得起祖宗吗？”
　　 许康说：
　　 “村长，我知道你一向看我不顺眼，可你再怎么不喜欢金花也不能如此诬陷她，好歹你还是一村之长！”
　　 “许康，我就知道你是被这个女人蒙在鼓里了，你知道，许开的话从来没有假。”
　　 许康这时双脚一软，瘫坐在凳子上，低声说：
　　 “这么说是真的了，还有谁知道这事？”
　　 “你还想要多少人知道？你以为这事很光彩吗？”
　　 许康松了一口气，说：
　　 “那就好，还请村长转告许开，让他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老喜愤怒地说：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觉得还有必要和这个女人再纠缠下去吗？”
　　 许康说：
　　 “我不管她她只有死路一条，我不忍心！”
　　 老喜说：
　　 “许康啊，其他事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这件事关系到祖宗颜面，我不能不插手，你还是听我的劝，回去把这个女人赶走了！”
　　 许康感慨地说：
　　 “村长，为了照顾这个祖宗的颜面，你已经把你的儿子许汪生活活打死了，你就那么想当这个村长？”
　　 老喜把烟杆子往桌子上一扔，正色道：
　　 “你要是不听劝，我只能动家法，你也不得再踏进祠堂半步！”
　　 许康挖苦地说：
　　 “村长，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对许康动家法是在夜里进行的。
　　 那个夜晚，祠堂外，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到近，脚步杂乱不齐，像是来了许多人，不一会，许康眼前就被无数的火把照得通亮，村长老喜在族人的簇拥下来到许康面前。许康双膝跪地，却始终没有说一句求饶的话。
　　 老喜以为许康会在祠堂面前认罪，可是许康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老喜气就不打一处了，他坚决地说：
　　 “动家法！”
　　 祠堂两边站立的两个大汉就抡起大棍往许康的身上打，许康强忍住痛一声不吭。刚开始两个大汉有些敷衍，老喜立刻走了过来，撇开两个大汉，一把将一根大棍夺在手中，对准许康的身体就狠狠地抡了下去。直打得许康皮开肉绽，嘴里还吐出了鲜血，这时候许康忍着疼痛喊着说：
　　 “打得好！打得好！”
　　 没过多久，许康就被老喜打晕了过去。
　　 “把他抬回去，以后不许他踏进祠堂半步。”
　　 醒过来的许康躺在床上足足养了一个月之后身体才渐渐恢复，在他养伤的这段时间里，赛金花腆着大肚子悉心照料，而两人的感情也日渐深厚。
　　 康复过来的许康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照样做他的陶器。对于赛金花是妓女的身份，许康也从不向她问起。赛金花是在许康被抬回家来才知道许康是为了她而受了家法的，她没有想到她面前的这个男人肯为他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
　　 许康为了和赛金花过上平静的日子，决定把家搬到水帘瀑布底下去居住。一来可以少听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二来他不想再过问村里的事情。赛金花倒也不说什么，只是刚开始搬到瀑布水潭边上居住的那段日子，她整日整夜睡不着觉，耳朵里都是喧哗的水流声。许康用卖陶器换来的钱到城里换回了一团棉花，每天夜里睡觉前他就在赛金花的耳朵里替她塞上一小块，这样赛金花的耳朵就清净多了。后来日子住久了，赛金花也和许康一样适应了这水帘瀑布的水声，再也用不着塞棉花了，只是赛金花肚子里的孩子长到快八个月大的时候，孩子总在她的肚子里折腾，这孩子想必是被这瀑布的水声勾去了。许康为了安全起见，决定带着赛金花回到岸上，等到孩子出生以后再搬回去居住。
　　 赛金花的孩子是在春天里出生的，许康给这个孩子取名叫满春。
　　
　　 二
　　 村长老喜请风水师来到宛庄的那天，满春正好满一岁。
　　 风水师走了之后，老喜就在祠堂里忙开了。他把村里的人都请到了祠堂，一是想弄明白风水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二是商量祠堂整修的事。祠堂整修其实早已经吩咐下人去打理了，老喜的真正意图是为了宛庄牲口害病的事情。对于宛庄的村民来说，这确实是头等大事。宛庄离不了牲口，犁地需要牲口，赶车需要牲口，打谷也要用到牲口。没了牲口，靠人力根本就赶不上节气的变化，种子没能按时下地，那一年的盼头也就没指望了。
　　 宛庄祠堂里早已备好了凳子，一张八仙桌也被摆在祠堂中央。村里凡是遇到了很重要的事情，比如修祠堂，铺路，派壮丁等，老喜就会让许长青把村长都聚集在这里一起商议，这次疫病祸害牲口的事情依然如此。老喜这时坐在祠堂中央吧唧吧唧地抽着旱烟，然后眯着眼睛说道：
　　 “人都到齐了吗？”
　　 许长青数了数人头，然后说：
　　 “村长，都到齐了。”
　　 “到齐了咱就议事，马三，你和许长青对害病的牲口都做了登记没有？”
　　 “村长放心，都已做了登记，全村共一百五十六头牲口，害病的有四十一头，死去了五十三头，这病现在仍有蔓延的趋势，如果找不到病根，恐怕……”
　　 马三没说出后面的话，但村民都已听明白了。
　　 老喜又说：
　　 “可有人染病？”
　　 马三说：
　　 “目前还没有发现。”
　　 老喜抽了一口旱烟，对坐在祠堂里的人说：
　　 “大家都听到了，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现在是下地的季节，这个问题得尽快想办法解决了，牲口死了还不打紧，如果今年庄稼欠收，除去上面派粮的任务，大家就得喝西北风！”
　　 一个村民站起来说：
　　 “村长，我听说你请清水湾的风水师来看过，到底是什么一个情况？你就给大伙儿说说吧。”
　　 老喜见有人说到了重点，说：
　　 “这个风水师的话我们还得信，清水湾前次发洪水还是得靠他预言，否则清水湾熟了的谷物就全都得烂在水里，可是这次风水师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这让我很头疼，所以才找大家来商议。”
　　 另一个村民说：
　　 “村长，那风水师到底说了什么话？”
　　 许长青这时候抢过话头说：
　　 “什么话？就一句屁话，他就指了指瀑布底下的大水潭，又指了指水潭边上的房子，说问题就出在这里。你们说，这算什么话！”
　　 村民听见许长青这么一说，都开始议论纷纷起来。谁都知道水潭边上住的是许康一家，自从许康把赛赛金花带回来之后，村里就接连出了几件怪事。第一件事是傻根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枯井里，第二件事是一向熟稔水性的水鸭竟然不敢碰水了，第三件事更为奇怪，原本嘴巴很伶俐的巧云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哑巴。发生的这些怪事惹得村民纷纷猜测，说是婊子赛金花玷污了宛庄的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