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贵的外甥今朝完婚，飞金的大红喜帖早就送到屋里了，临到去吃酒之时老婆才把人情钱交给德贵。老婆给德贵递过去两百五十块钱，交代他人情一百茶钱三十，剩下的一百二呢，就把去年到外甥隔壁李家赊的猪伢子钱还了。老婆还嘱咐到德贵说猪伢子钱人家已到屋里讨过好多遍了，再不还就不好见面了。
　　 德贵一听只送一百块的人情，伸过去的手就停住了，说：“一百块拿得出手啊？送一百五吧。”
　　 “一百五？”老婆把钱卷成一个筒子往德贵手里塞，说，“你也不想想，过完年屋里还剩几个钱，自己又奈不何出去弄一个，都送了人情还过不过日子呀？”
　　 德贵就被老婆噎得说不出话来。见老婆一个劲地把钱往自己手里塞，德贵就不接，嗫嚅了半气，说：“今朝舅爷为大，一百块钱真拿不出手的。”
　　 老婆不耐烦了，把钱往桌上一丢，说：“一百五为大，一百块哪个敢说不为大？该你为大哪个都抢不去。”
　　 德贵和老婆僵了半天，同每回闹气一样，最后还是依了老婆的，默无声息地捡起桌上的钱，低头耷耳地到了外甥家。
　　 和德贵同时到外甥家的是姑爷友林。姑爷友林常年在外头跑，总是上西装下皮鞋的，一副有钱人的样子。德贵顶看不惯这样的人，就没做声，只和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嘴恭。两位重要客人一同到达，顿时鞭声四起，锣鼓喧天，一对唢呐吹起了热烈欢快的“迎宾曲”。外甥云成在一片喧闹里笑出来迎住，一边喊着“舅爷姑爷稀客”，一边搜出香烟递上来。德贵接过烟，正想把人情交给云成，忽然见姑爷友林从荷包里搜出了两张“四老头”，德贵心里一“格登”，手就无力地放下了；人多眼杂，德贵生怕被人看见，好一气想搜都不敢再搜。好不容易等到云成去了一个僻静些的地方，德贵这才壮起胆子赶过去，搜出一张“四老头”给了。德贵在递钱过去的一霎似乎发现云成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就红着脸咕哝了一句连自己都没听清白的话，好像借人一千只还一百似的。
　　 德贵送了人情又去隔壁还猪伢子钱，李家小伢说大人吃酒席去了，就没有还成。转来还未坐定，就有云成的表叔来喊打牌。德贵今朝根本就没带牌本，不免支吾了几句；云成表叔见德贵说话不太爽快，也不多说，就去喊姑爷友林。姑爷友林也不打，说：“我这些日子手气臭，老输，歇几天再说。”
　　 云成表叔就说：“您在外头赚大钱，还怕输呀？打去打去！”
　　 姑爷友林不去，云成表叔就来拉。德贵见两人拉拉扯扯的闹嚷，心想到底是“有钱人奉承，无钱人不管”啊，连打牌都劝得这样下力!就有些生气。刚站起身要躲出去，却看到姑爷友林旁边一个妇人抱着个胖乎乎的小伢在逗弄；德贵看那小伢蛮有趣，就忍不住也上去逗弄了几下，又伸出双手去抱。哪知那小伢刚才“咯咯”地笑着，一见德贵要抱，反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德贵好没意思，一双手伸不是缩也不是，僵在那里一脸的尴尬。
　　 这边姑爷友林刚好挣脱了云成表叔的拉扯，不晓得究竟，见旁边有小伢哭，就扭过身来逗弄。那小伢竟然被逗笑了，还张开小手朝姑爷友林怀里扑过来。德贵看小伢在姑爷友林怀里那一副灿烂的笑脸，心里就好一阵难受，想这年头真他妈出鬼了，怎么连小伢都晓得喜欢有钱的！就再也待不住，很丑地一笑，走了；走出老远德贵耳边还不停地响着小伢那“咯咯”的笑声，尖尖利利的好刺耳。
　　 德贵刚一走开，云成就来牵席了。云成见德贵远远地站在一边，就去牵姑爷友林。友林把小伢递给妇人，摆摆手说：“你不要管我，先去牵舅爷来坐一席。”
　　 云成就丢下姑爷友林去牵德贵。德贵早看见云成牵姑爷友林了，想我不过人情比他送得少一些，你就不讲规矩了呀？心中不悦，就不肯上坐，说：“还是叫姑爷坐吧。”
　　 姑爷友林说：“今朝舅爷为大，这是规矩。”
　　 德贵一笑，心说：什么舅爷为大？时代不同了，钱为大呢！口里仍说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讲那些旧礼节？姑爷年长，先坐先坐。”
　　 “这哪像话？”姑爷友林说，“千古传下来的，今朝舅爷为大，我们再大也大不过您的。”
　　 德贵说：“亏您还是跑世外的呢，怎么这样迂腐？时代不同了，什么都可以变的，还是随便点好，随便点好！”
　　 两个你谦我让，云成在一边看着，既不叫德贵坐一席，也不说姑爷友林坐一席，只笑。德贵就越发不愿坐一席了，抢到二席上坐下来。二席今朝照例是姑爷的席口，姑爷友林就把德贵往一席拉。你推我拉地闹了一气也没有结果，同桌的云成表叔就烦了，说：“您两个稍微简单些好不好？光让你们推来搡去的，还吃不吃饭了！”
　　 姑爷友林听云成表叔这么一说，又见德贵誓死不坐一席的架势，也不好再拉，就向德贵说声“得罪”，自己坐在了一席上。
　　 开席不多时就来了“赶酒佬”。赶酒佬就是在酒席间用“渔鼓调”唱些恭维吉祥的话向客人讨点小钱的人，以前是散兵游勇，现在文化部门收编了，还发了证，叫“民间艺人”。赶酒佬一般是三个，一个抱渔鼓筒子，一个持胡琴，还有一个拿盅子的，是头。头听渔鼓筒子和胡琴响出了过门，就把盅子往姑爷友林面前一搁，运足气正要开唱，姑爷友林说话了。姑爷友林把盅子往德贵面前一挪，说：“今朝舅爷为大，应该先唱舅爷。”
　　 头就忍住没有唱出来，却显得有些为难，说：“按说应该是这样的，可……我们要从一席口起唱啊……”
　　 德贵就飞快地把盅子给姑爷友林挪过去。头见舅爷这么爽快很高兴，就朝渔鼓筒子和胡琴点点头；过门一响，头就亮开嗓门唱起来：
　　 来到一席口
　　 姑爷听清楚
　　 您老常年在世外走
　　 赚钱是能手
　　 头唱完一段，渔鼓筒子和胡琴就帮腔吼一句“哎嗨哟哎嗨哎嗨哟……”姑爷友林不等再唱第二段，就出手大方地往盅子里搁进了一张五块的票子。头就朝姑爷友林鞠躬道谢，然后再把盅子移到德贵面前唱德贵：
　　 来到二席上
　　 舅爷听我唱
　　 ……
　　 赶酒佬唱了一段又一段，德贵却像没带耳似的坐着，总不谈起搜票子。终于搜出了一张“四老头”，却又不往盅子里丢，只是慢慢地拿在手里玩弄，玩弄了一气仍装进荷包里去。云成表叔就说德贵：“这么大钱您肯定是舍不得的，就丢几个小钱算了，也好让人家往下转。”
　　 德贵听了一笑，说：“不，多大的钱我也舍得，是他们不想要。您想，别个不讲规矩就不说了；他们是干什么的呀？是跑江湖的。跑江湖的不要规矩，还想要钱哪？嘁！”
　　 赶酒佬被德贵说得满脸通红地收了盅子。德贵瞥一眼姑爷友林，见姑爷友林此时也是一脸的不自在，心里这才舒服了些。
　　 到了晚上，姑爷友林就死也不坐一席了，早早地抢到二席上去。云成去牵德贵，德贵和早上一样还是不肯坐。有人就劝德贵，说今朝舅爷为大，早上没坐一席就屈了，哪有晚上还不坐的道理？云成年轻不懂事，舅爷您大人有大量应该原谅他才是。这样一来德贵就不好再推了，再推就有故意为难之嫌，就勉勉强强地坐了一席。
　　 一桌人才坐定，新娘子就鲜鲜亮亮地捧着茶盅来敬茶了。新娘子把第一盅茶恭恭敬敬地放在德贵面前，叫一声“舅爷请用茶”；然后把第二盅放到姑爷友林面前，叫一声“姑爷请用茶”。等新娘子将桌上的客人都敬了，都叫了，众人就一齐举盅饮尽，不约而同地把手伸进荷包里搜茶钱。却又不搜出来，都只把眼睛看着一席口的德贵。云成表叔还说：“今朝舅爷为大，舅爷肯定要出大手了。”
　　 德贵既不看别人，也不管别个怎么恭维自己，只管伸手去搜早就预备在一边的三十块钱。正用指头拈着要搜出来，忽然瞥见姑爷友林从荷包里搜出了一张“四老头”；德贵的手指头猛地一抖，那三十块钱就又掉在荷包里了。德贵当然明白，茶钱是人的脸面子，今朝舅爷为大，舅爷就什么都应该是头份，舅爷的茶钱若是比别个少些了，传言出去日后是别想抬头走路的。德贵心里就一阵血涌，想你狗日的怎么总跟我过不去呢，未必哪个比哪个有钱些吗？就一狠心把身上仅有的一百五十块钱搜了出来。刚要往茶盅里搁，德贵却发现姑爷友林并未把那张“四老头”伸向茶盅，而是又从荷包里搜出一张“四老头”来，一并搁在了茶盅里。云成表叔见了就一阵叫好：“好家伙！姑爷两百，舅爷起码是两百五！”
　　 云成表叔的话把满堂屋的人撩得哄堂大笑，就都站起身来，伸长颈项往这边瞄。德贵顿时泼了血似的从脸上红到了颈项里头，手里的一百五十块钱像是捏着一块炭火。有人就开始起哄，哄得德贵一霎间满头满脸地炸出了一身冷汗。德贵就真想马上一个大地震把自己连同这些人都震死了！却又不可能，德贵就本能地上上下下地在荷包里乱搜乱摸起来。搜了一阵却突然不搜了，瞪起两眼大叫道：“坏了！我的钱不见了！”
　　 满屋人就被德贵叫得一愣。云成表叔不相信，撇撇嘴说：“您不肯出手就是了，唬我们做什么呢！”
　　 德贵一脸的焦急样，把衣裳上下的荷包全翻出来吊起像狗舌头，左边晃晃，右边晃晃，赌咒说：“整整五百块，唬您不是人！”
　　 人们见德贵先是翻荷包，后又赌咒发誓，都晓得丢茶钱的好戏就要结束了，就遗憾地坐下叽叽喳喳起来。德贵就趁机把手里捏的一百五十块钱搁在了面前的盅子里。
　　 德贵在酒席上突然没了食欲，酒也劝不进去，没等菜上齐，就借口天黑路远早早地下了席。此时德贵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肠子都快悔青了，连回家的路上还在懊悔今朝为什么鬼迷心窍要争一席？！德贵想，今朝舅爷为大是老黄历了，有钱人为大就为大吧，要你争个吗事呢？要是不争该多好，不坐一席，茶钱就可以随便丢，丢多是我的人情，丢少是应该的：你没把我舅爷为大，不丢钱都说得过去。可这一争，好了，连猪伢子钱都贴进去丢了，面子还是没保住，屙屎打喷嚏，两头被蚀！
　　 不过德贵想的最多的是，猪伢子钱贴了茶钱，回去怎么向老婆交待呢？眼看就到了屋门口，德贵想得脑壳发木，还是没想出个好办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