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羽】草鞋:草木昨日路(散文)
母亲在灯光下编织草鞋,粗针大线,并不像纳鞋底那般细致,密密缝织。过了许多年,走过很多路,只要悄然回首的某个瞬间,我都能看见那些褪色泛黄的昨日胶片。
芦荻长在小河里,弯弯的小河湾有一片青青的芦苇滩。芦苇是草间的新娘,芦苇是民间的秀女,有谁能看见蒹葭苍苍的画面不思绪飞扬呢?有谁能看见飘荡的芦荻不心生思慕与眷恋?有时我想,蒹葭苍苍里就是母亲走过的路吧——母亲没有红顶的花轿,父亲没能骑着高头大马,尽着滴滴答答的唢呐吹响,尽着芦苇丛里百鸟婉转啼唱,走过芦苇荡就是家。此时的父亲眼里燃起一把熊熊的火焰,恨不得在苍茫的芦苇荡深处,就草草完成一个简单而神圣的仪式。
熟悉一双草鞋,就像熟知乡村过往的那些时空,每一束芦荻都含羞地、密密匝匝拥挤在一起,母亲用针用线完成她们生命中最后的交集。芦荻是轻盈的,芦絮是温暖的,把云一样的芦荻编织成一双草鞋,你很难相信自己走的不是云端路。看见小河了,河水蜿蜒像一条不倦的时间之路;看见田野了,那些葳蕤生长的谷物,在稻草人的守望下,娴静而从容;看见村前的小树林了,多像一团团绿色的火焰,紧裹着村庄温暖的胴体。看见家了,看见低矮的院墙,破旧的木板门了。一个有幸能云端漫步的人,才会保有如此蓬勃的诗情,让村庄在苍茫的深处闪光,让乡土重新犁开厚厚的心茧,做一次精神上的皈依之旅。
我还记得穿上父亲的那双草鞋走路时的模样。太大,像一条小船摇摇晃晃,尽管塞了很多棉絮,尽管我小心翼翼,还是崴了脚,将草鞋甩出很远。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人不可能永远都走不稳,就像时间总有一天会让你看见清晰的容颜。时间从田野上走过,播种,萌芽,像一枚新年的首日封,向着季节深处送达。经过热情如荼的夏之驿站,经过秋日金黄的渲染,经过落雪无声的传递,然后在屋檐上结成冰凌,在玻璃窗上开成冰花。冰花,时间凝结的花朵,当你凝视,是不是会看到芦苇的写意,悠远,朦胧,虽则抽象,却充满了写实主义的画风。
北地与南方不同。一双草鞋不是为了跋山涉水,而是为了走过冰冷的寒冬。夜深了,你听,草鞋上的木板在一次次轻叩大地。在问飘落的雪,在问脚下的路,在问村庄里发生的故事,在叩问明天的回声。每逢冬日,村子里的人都会把收割回家的芦荻拿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让温暖从容地依附在上面,让寒冷望而却步。木质的鞋底呢,交给六爷。六爷往往会端详半天。槐木,虽结实,但沉重,做成草鞋没走几步,脚就会磨出血泡。桐木虽轻,却耐不住雨雪的浸淫,往往芦荻的鞋面还完整无缺,鞋底早已变成一块弹指可破的朽木。白杨吧,高高的白杨树是平原最挺拔的树种,脚踩大地,头顶蓝天,做出来的草鞋也便仿佛有了灵性。
散发着木质清香的鞋底,像一条轻便的舟楫,洁白的棉线像一条悠长的思绪,在芦荻编织的民间情节里若隐若现。母亲在做草鞋的时候,手指上的铜制顶针闪闪发亮,将一枚长长的银针迎进送出,思路缜密而从容。而今,那些飞扬的芦荻不再向往天涯。而今,她们作为民间的秀女,头顶的光环尘埃落定。而今,当你想象譬如蒹葭苍苍的诗句时,往往会会心一笑,原来原初浮现在少年时的梦幻,也能变成烟火岁月里的淡然与笃定。
草木昨日路,我们走得并不太远,风尘过后,每一次的回望与折返,都能看见农耕社会的优雅与从容。
在通向乡间集市的路上,一双草鞋承载的是粮食,禽蛋,与机杼上卸下来的布匹,还有母亲的温度。在集市的某个角落,你会看见父亲在与一位买烤烟的小贩攀谈,他们在说话的当口,无不跺跺脚,以草履表明彼此同样的身份。
在雪后的旷野,一双陈年的草履走过,除了留下一串清脆的笃笃声,还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是看望雪底下的冬麦呢,还是仰起头眺望天际的飞鸟。是在聆听雪落的声音,还是在寻觅一条通向远方的路?踏雪者沉默着,在雪地的中央,洁白的画板上站成伫立的乡土。
此后的许多年,你还能看见如此笃定的身影么?
此后的时间轨迹上,有谁还肯在田野上驻留片刻,倾听泥土与庄稼的私语。
无人看见草鞋的夜里,我在荒芜的梦境中披衣而起。仿佛看见一束光,仿佛只是雨滴跌落大地,便再也不见那条隐隐的草木之路,徒留一双芦荻编织的草履,在寂寞中黯然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