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喜欢把我住的这所学校称为村庄，远远看去它确实像村庄，尤其那红砖青瓦的大拱房，在浓密的楸树和梧桐树的掩映下，尤显得古色古香，要不是旁边新修的教学楼，和那一面迎风飘扬的红旗，它就和近旁的村庄没有什么两样。夏天放暑假的时候，操场上会晒上附近村民的麦子、玉米，还有红红的辣椒，这个时候，我看着就像寨子里的打谷场，感到那么亲切。我就住在这样的学校里，一条小河绕学校而过，河的对面就是村庄，村庄的前面是大片的田地，再远点就是那秀大坡，说是坡，其实是很高很陡的山。坡上长着茂密的杉树。田地的中间有一口常年冒水的泉，初来的时候，学校还没有自来水，老师和附近的村民都吃这里的水。先生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去挑水，一开始只能挑半桶，后来可以挑大半桶了，但始终挑不满。
　　 时下，月亮刚刚升起，就挂在房后高大笔直的老楸树的枝桠上，看着就像与那斑鸠的窝是邻居，不过一指的距离。斑鸠是睡着了，它不知道我在羡慕地看它们。我一个人，就在它对面的麦地里，我坐在土坎上，前后都是麦子，它们摇摆着尚未饱满的麦穗静静地看着我。我不记得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只记得我把碗砸了，然后，就没有声音了，然后天黑了，我就来到这里，像幽灵一样，没有人看见。
　　 老楸树下干打垒的石砌房子里传来吆喝的声音：“去找找啊，天都黑了。”
　　 是楼下大嫂的声音，她几乎成了住在学校里的老师们的头，谁家有个什么事都找她，好像也只有她能镇得住。这个时候她的声音让我感到刺耳：要你管吗？那么大的声音还怕人不知道。我在心里愤愤地怨她。
　　 “没事，她走不远，一会就回来了。”这是先生的声音。他说对了，他太了解我了，知道我走不远，我也没打算走远，再说，黑黢黢的去哪啊，据说那秀大坡的那个大洞里还放着一口棺木呢，白天走的时候都有点渗人，何况晚上。我只是心烦，我要出来单独呆一会，哪怕在这样的麦地里。
　　
　　 【二】
　　 月光惨白地洒在山上、地上，五月的风轻轻吹着，温柔地吹拂我的头发、脸颊，麦穗轻轻抽打着胸，好像在安慰我。不远的田地里，刚插下稻苗，蛙鸣声此起彼伏，掺和着身后那秀大坡上夜鸟的叫声。大嫂常向我们这些新来的媳妇们说是鬼叫的声音，她知道我们不信，还是津津有味地说，说小时候如何亲自看见鬼叫的鸟，还说洞里的棺木里是一个客死异乡的小土司。我没看见那口棺木，学校半大的小子们说有的。听多了，就当真了，半夜不敢开门，怕它忽然飞进家。现在，这声音听着也不觉得害怕。
　　 学校的背后，远处高高的山梁上，点点星火微弱地闪着，那是云上的寨子，月亮就挂在寨子的头上，清幽幽地透着丝丝神秘，寨子的瓦索还泛着点点清辉。寨子里住着解放前，为了逃避土匪搬到哪里居住的仡佬族人，这是我来这里后，听村民们说的，云上的寨子也是我取的名。初来那会，我就注意到这个寨子，常常像小孩子那样出神地望着它，有时候寨子被云遮住或晴天的早晨，一朵朵轻巧的浮云从山地升起，若隐若现地遮住寨子，这样的时候，更让我遐想联翩，想着那上面的人有神仙一样的花园吧。不过，我还是有机会去了一次，那天，先生对我说：“上山去。”我高兴地跳起来。先生又说：“带上相机，给山上的学校照几张相做资料，学校要撤了，寨子也要搬迁下来。”
　　 我用的是机械相机，一直给各学校照毕业相，赚一点点外快。当然，这也是先生的面子，否者，学校的校长们怎么会单独叫我呢。不过，初学照相的时候，先生是不赞同的，甚至不给我买相机，这事一直让我不痛快，想做点事为什么总不支持呢？后来，教我照相的老师把他的相机给我，说等我挣钱了再还给他。说也奇怪，头天刚刚学会操作，各时段所用的光圈都还没记住，第二天，一场大雨把田坝全部淹没，方圆十几里都是水，好似秀丽的湖泊。这样的景致真是照相的绝好机会，我拿着相机站在操场上，不一会就拥来好多学生。那天一下子就用了四个胶卷，而且照出来的相效果出奇的好。我记得发照片的时候，我已经来不及数钱，只管往塑料袋里扔，教我照相的老师也来帮忙。仅仅一个学期，就有了一点点小小的名气，最后，乡里三十多所学校的相都叫我去照，有时先生带去，有时自己走路去。山里的孩子们难得照相，每次去都会忙的连午饭都吃不上。
　　 那天，去云上的寨子的时候，我很是激动，像小孩子得到出远门的机会。车开不进去，一行人沿着山路慢慢往上爬，乡长有点胖，就爬的气喘吁吁的。我不累，我一个人跑前面去了，我还要照些风景照呢。还好，许多事情不用我操心，我甚至可以一句话不说，只管跟着先生走，至于乡长和校长就更不关我的事了。
　　 刚进到村口，学校仅有的两个老师就在村口迎接我们，年轻的老师只有二十几岁，说与年长的老师是父子，我就很好奇，那么年纪轻轻，师范毕业怎么不在山下，要在这里呢？这满山的景致确实很美，可是要长期住在这里就寂寞了。他父亲正跟领导们说话，他在前面带路。反正我是闲人，正事轮不到我插嘴，就跑前与他并排，我问他：“要到了吗？”他说：“快了，就在前面。”
　　 好些村民都出来看，有的跟他说仡佬话，我听不懂，我又问：“多久下山一次，一个礼拜吗？”
　　 他说：“有事的时候就下山，没事就不去，来回一趟要大半天的时间呢。”
　　 “哦。”我说：“你一来就分到这里吗？怎么不想办法出去呢？”
　　 他看我一眼，那眼神好像觉得我很幼稚，我也觉得自己很傻，尽说些不正常的话，可我就对这样的话题感兴趣。我也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这时候，我才发现他长得很英俊，属于那种有泥土气息的英俊，淳朴干净的就像我们上山的时候，路过的石缝里流出的清泉，我们都毫不犹豫地喝了几口，包括城里来的办公室秘书。他有着浓密的黑发，高高的额头，单眼皮炯炯有神，高而挺直的鼻梁，厚实而有菱角的嘴唇，只是皮肤有点黑，但这一点也没有影响他英俊的形象，我承认，那一会，我有点心跳。
　　 “我家就住在这里，我还能往哪去啊，你看我老爹都该退休了，我不来，谁还来，再说别人来了也不方便。”
　　 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情，我就感觉他是仡佬族人的后代，那长相多有大山的气息啊：“有女朋友吗？我又问。”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像个小老太婆，他露出了温厚的笑脸说：“不忙，等搬下山再说吧。”
　　 学校就是一间民用的平房改造的，高低不平的长条桌凳，坐着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孩子，看着我们来很规矩的写着作业，有的偷偷傻笑着。我给他们照相，照开裂的房子，房前的空地，房后锈迹斑斑无法打开的窗户，最后我提议给他和孩子们来张合影。孩子们欢呼雀跃，我知道，有的孩子可能从未走下山过。
　　 乡长和校长也来了，乡长说：“我们大家都合影一张吧，等以后搬迁了，也许就没机会来了。”
　　 后来，我们在他家吃了他母亲做的腊肉火锅才下山，一个学期后，学校拆并了。寨子里的人也在政府指定的地点陆续修房，他调到乡教辅站去了，我就知道他会有出息的。
　　
　　 【三】
　　 想到这些，忽然没有那么气了，还有点点感激，若不是先生，怎么会来到这里，怎么会看到那么多山里的学校和村寨呢，我也不会知道云上的寨子。当然，生气是因为先生太忙，先生也调到教辅站去了，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真的有那么多的工作忙的可以不回家吗？很多晚上，停电的时候，我和孩子点着蜡烛坐在小桌旁，会看见窗户上有一双眼睛抵在玻璃上看。
　　 我知道那是住在房那头的杨老师，他精神有问题，我来的时候就没上课了。他发作的时候会骂人，还会用粉笔把他不喜欢的人写在宣传栏上。有一天晚上，他就关在自己的屋里大骂校长，说校长挪用希望工程的款项，修的教学楼开裂了，要倒塌了。楼下的大嫂就跑上来对我说：“关好门，来敲门别开啊。”
　　 说真的，我一点都不怕他，甚至还感到他的友好，很多时候他是清醒的，清醒的时候，还说我们是亲戚，说按辈分是长辈，那时他也不过三十岁。回家问母亲，果然有这么回事，他是我幺外婆的娘家侄子。因为四岁的儿子被大火烧死就疯了。他写一手非常好的硬笔书法，这在学校没有人能比，许多时候，他一个人蹲在操场上不停地写，那字飘逸俊洒，行云流水，欲醉欲仙。我喜欢看他写的字，然后，我会说：写得真好。我说的是真话。
　　 有一天我打开门，窗上放着一大碗煮好的肉，那是快冬至的时候，南方还没有下雪，却也湿滑得冷得透骨，大碗装的肉在窗的台阶上，腾腾地冒着热气。他站在门边，只穿了一件薄毛衣，袖子还高高地挽着。见我开门，他说：“刚煮好的狗肉，吃了不冷。”然后就看着我。那天，先生正好在家，就想叫他端回去，我赶紧制止，把肉倒在家里的碗里，递给他碗的时候，我看见他笑了。
　　 风有点微凉了，我穿着涤棉碎花小外衣，这是赶集的时候，与大嫂在地摊上扯布做的，大嫂不但人很泼辣，手还很巧，除了打不好毛衣，衣服、鞋袜都会做，还帮我做了一双黑面带畔的布鞋。此时，点点凉意袭来，月亮已经离开树枝，高高地挂在天上，斑鸠们大概已经睡得很沉，云上的寨子也没有几丝亮光，不久，等仡佬族人都搬下来的时候，云上的寨子就真是神仙住的地方了。还不到九点，我还不想回去，我要让先生知道，我很生气，虽然现在我已经不气了，甚至有点后悔。
　　
　　 【四】
　　 我又胡思乱想了好些事情，正打算是不是该回去了。 突然，在我左侧面传来说话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一小块平坦的空地，空地上有两座古老的大磨坟，坟前是石板和踩踏的贴地长的草。放学的时候，许多学生喜欢来这里坐着玩，也有的逃学躲在这里，因为往这里一坐，借着葱茏的麦子任谁也看不见。刚开始我也想坐在那里，可是感觉还是有点空旷，怕有人看见我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的摸样，我很在意别人对我的议论，生怕自己有什么不是被别人拿来当话说，就像大嫂恶狠狠地说她不喜欢的那个老师。
　　 听说那老师和校长有一腿，要不怎么那么年轻职称就评上了，大嫂的老公都快四十了，还没评上中教一级，所以，只要那老师从大嫂面前一过，大嫂就死死地盯着她，最后，那位老师看见大嫂就绕道走。我听说的是大嫂的老公文凭不够，还是中师文凭，不够格评中教一级。有时候，我都很烦，老师们怎么也那么复杂，不过想想，情这种东西，好像总是最好的话题。
　　 “轻点，你弄疼我了。”一个女孩的声音，娇羞得让我肉麻，我悄悄伸长脖子看去，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坐在草地上，背靠着墓碑，同样年轻的女孩躺在他怀里。我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想是一定有点小动作的。又听女孩说：“让你妈请人去提亲嘛，我就要毕业了，反正也考不上学校，把事情说清楚了，我就跟你去打工。”
　　 男孩说：“我妈说等你七月份毕业，八月份就请人去。”
　　 女孩又说，声音比刚才大：“我会不会有啊，我很害怕。”
　　 男孩说：“不会的，要是有了就结婚，怕什么。”
　　 女孩搂紧了男孩的脖子，好似要把整个人都揉进男孩的身体里。我不敢弄出响声来，这时候，我倒像贼了，我只能耐着性子等他们走了才能回家。月亮爬得更高了，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风更清冷了，麦子们安静地看着我。
　　
　　 【五】
　　 老楸树下的小路上有亮光射来，不停地扫过麦地，还听见大嫂的声音：“你也是，就不能少说两句吗，人家一个人带孩子，还要上班，你呢？整天不见人。”
　　 又听见先生说：“我一句话都没说，她就把碗砸了，我就抱孩子下楼了，她什么时候出门的我也不知道。”
　　 听他这么一说，想想也是，我怎么变得那么爱唠叨了？我怎么就有那么大的火呢？可是，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哪怕说一句话，我也不会发火啊。
　　 看见有光射来，又听见说话的声音，男孩女孩起身向左边的寨子走去，村人们大都睡的很早，寨子里已经没有几盏亮着的灯光，老楸树下的房子里，也只有我家和大嫂家的灯光亮着。我起身绕过先生与大嫂他们，回到家。孩子已经睡熟，砸在地上的碗筷也被收拾干净。我把灯关了，悄悄睡下，看见灯灭了，先生会知道我回家了。果然，我正要睡着的时候，先生回来了，洗都不洗就上床：“你跑哪去啦，我找了你好半天。”他说。
　　 我没说话，我想说的时候你不说，现在，我不想说了，我累了。我想起了月亮下老楸树上的斑鸠窝，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我梦见月亮从东头照到西头，我睡在斑鸠的窝里，毛茸茸的羽毛铺垫的温暖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