矬子万民早晨从床上一爬起来，洗了把脸就往五爷家里去了。他要对五爷说说他参选村长的事。他参选村长，没有什么目的，就是想把村长万有福弄掉。
　　 五爷家的大门还没有开，矬子万民揣了揣自己的破烂小袄子，把手插进袖筒里就蹲在了五爷的大门口的一侧，抽烟。北风溜溜的，在五爷家门口瑟瑟发抖的矬子万民，就像一堆不起眼的垃圾似的。矬子万民有新袄，五身，厚厚的，宣宣的，像火龙单贼暖，是万小菊亲手做的，年节才穿穿，平常舍不得。
　　 村里有人往外出了，是常年给邻村柳庄柳氏木业有限公司下乡购买木材的万七和狗子他们十几个人。矬子万民看见他们骑着车子过来了，想想，还没有跟他们说说，连忙站起来，跑到路中间，掏出烟来，笑嘻嘻地等着他们过来。他们过来了，矬子万民就把他们的自行车子拦下来了。
　　 万七等人不屑一顾地看着样子有点狼狈不堪的矬子万民，腿岔在自行车子上，很生气。
　　 万七说：矬子万民，你拦我们干啥？
　　 矬子万民就一支一支地递烟，也精神了许多，说：老七兄弟，我想当咱村里的村长！
　　 万七接过矬子万民递过来的烟卷说：矬子万民，你想当咱村里的村长？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矬子万民就看着他们的脸，十分讨好地笑着说：我这咋是说梦话？我就是要当咱村里的村长！
　　 万七就在自行车上哈哈大笑了起来，腰也直不起来了，车子险些歪倒，眼里也笑出了泪，说：矬子万民，你笑死我了，你真笑死我了，你说——，就你这个块头，蹦三蹦都够不到筲桶襻子，你这嗓门，喊三天还听不到你在叫唤啥，你咋能会当村长？万七他们又笑；大笑。
　　 矬子万民说：别笑！个小志气大，声小决心大！你们的柳老板，不也是个个小的，还没我高哩，领得孬？接着，矬子万民挺挺肚子十分气壮地说：我要是当上村长，我保证搞真正的村务公开，我保证不贪不沾，不祸害老少爷们，我保证能叫咱万家村的人都说我万民行，就行。
　　 矬子万民说得很果决。矬子万民说过就不看他们了，也不巴结他们了。矬子万民就看着远方的那棵大树。那棵大树上又一只花喜鹊在上面跳来跳去。矬子万民把没有让出去的那支烟也扔在地上碾碎了。
　　 万七抽着烟似乎想了一会儿，又问矬子万民：矬子万民，就这些？
　　 还有——，矬子万民就说：我只要当上了咱村里的村长，让村里的老少爷们公议出几个人来，把我这些年的积蓄全压在他们的手里，一年下来，老少爷们认为我干得好，村里有变化，钱还是我的；认为我干得不好，村里没有啥变化，我的那些钱就是老少爷们的。
　　 万七就又看不起矬子万民了，说：矬子万民，你鸟瞎日能哩！你能称几个大钱？三块？还是五块？接着，又笑。矬子万民就非常自豪地说：不多，这二年在乡农技站老乔的帮助下，挣了两万。
　　 万七就连忙把腿从自行车上骗下来，插下自行车，走到矬子万民的跟前，递给矬子万民一支烟，拍拍矬子万民的肩膀说：好！万民（万七不再叫矬子万民叫矬子万民了），你有本事，有志气，有胆量，是个手！从前老乔就对我说过，说你万民是咱村里的一个能人，是个手，我还真不信哩，这下，我信了，我服了！万民，你说说——，你想叫我们弟兄几个咋办吧？
　　 矬子万民就把眼光收回来，很硬气地对他们说：到时候，你们要是在场的话，能投我的赞成票就行了。万七就说：万民，别的人我不敢保证，这几个人的家，我就当完了，保证全投你的赞成票。
　　 矬子万民看着他们走了，就从贴身的衬衣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在上面认认真真地打了几个勾，出了一口气，把本子合上，装了起来。北风还是溜溜的，挺拿人的。
　　 五爷家的人还没起床，矬子万民冻得在街上站不住，就上二婶家去了。矬子万民从想当村长那天开始，就把游说二婶的事情摆到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上。二婶的嘴快，也最会说。二婶能把一个人的一个好处说成十个好处，也能把一百个好处说成一千个坏处，人们还深信不疑。再说，二婶最恨村长万有福了，万有福当家少分给了二婶的儿媳妇六分责任田。村里人每次到乡政府，到县政府偷偷上访，偷偷告万有福村长的状，二婶都是首当其冲，出主意想办法都是一套一套的，大有张飞之勇，诸葛亮之谋。
　　 矬子万民想，若能说服二婶，二婶就是他参选村长最好的宣传部长和组织部长了。二婶就会把他当村长的好处从村东头宣传到村西头，他就不用一家一家的去游说了。那些怀疑他不能胜任村长的人，只要一听二婶说出他当村长的那些好处，到时候大家就会投他的票。
　　 二婶已经起床了。
　　 二婶正在打扫猪圈。矬子万民扒下小袄来，接过二婶手里的铁锨就帮着二婶干了起来。二婶家喂了大小十九头猪，十九头猪就都在矬子万民的脚下乱哼哼了，一会儿就拱了矬子万民一身猪粪。
　　 二婶就说：万民，你学雷锋做好事，咋怎早就做到俺家来了？矬子万民仍旧在打扫猪圈，不吱声。
　　 二婶就酷似开玩笑地又说：万民，你是不是想媳妇了？给二婶说说是哪家的闺女，我去给你说去。
　　 矬子万民仍旧很卖力地打扫着猪圈，不吱声；十九头猪仍旧在矬子万民的脚下乱哼哼，仍旧往他身上拱猪粪。矬子万民知道是没那么容易说服二婶的，他就让二婶自己在那里叨叨了。二婶见矬子万民不吱声，二婶就想矬子万民不是来求她说媳妇的，可能是想买她家的猪粪。矬子万民这二年种的那个叫什么毒地瓜，最喜欢这些农家肥了。二婶想想，先是笑了，接着就佯装一灰脸说：万民，你可别打我家的猪粪的主意，我可不卖，啊——！
　　 万民把猪圈打扫好了，就感觉自己说话的时候到了，就拄着铁锨抬脸看着二婶巴结着说：二婶，我想当咱村里的村长。
　　 二婶一听先是一怔，忙问：万民，你个小母狗日的，你说啥？
　　 矬子万民就非常不好意思的摸着长长的后脑勺，重复说：二婶，我想当咱村里的村长。
　　 这次二婶是真的听准了，就把脸阴了下来，骂着说：您娘那个ｘ！你嫌咱万家村里有一个万有福还不够？祸害的还不轻？
　　 矬子万民就把铁锨放在了一边，见二婶身上落了一些尘土，就过去一边给二婶拍打着，一边说：二婶，我是我，咋会又出一个万有福呢？你老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是啥样的人，你老还知不道？
　　 二婶就开始拿眼睛仔细把划矬子万民了。二婶上上下下看了矬子万民几遍，接着围着矬子万民又转了三圈，像矬子万民浑身没穿一点布丝丝，看得矬子万民浑身直发毛。二婶最后一拍耳刮子，接着就笑得直不起腰来了。二婶笑着说：万民呀，你这个小母狗日的万民呀，你家没有镜子，你就让俺猪圈里的那头花母猪给你撒泡尿照照。你看看，就你这个块头，这瘦儿巴几的鸟熊样子，浑身也就有四两重，哪像个大村长样子呀！万民呀，你看人家村长万有福，四大白胖的，说话像大炮，嚷人像虎叫，吹牛一套套，走路像山跳，贪污伸手要，那才叫村长哩！二婶说过，把矬子万民扔在一边，就干自己的事去了。
　　 矬子万民就不再巴结二婶了，穿上小袄，腰挺得很直，脸板的也很严肃，非常正经地大声对着二婶的背影说：就因为我不像村长万有福，我才能当一个好村长哩！
　　 二婶就扭回脸来，眼欢欢地看着矬子万民，像似夸奖实是讽刺说：好！有你矬子万民的！不过，二婶暂时不想理了这个，二婶还要急着去耘那三亩麦子哩。
　　 二婶这样说着，实际上是想让矬子万民去给她耘那三亩麦子。
　　 矬子万民就说：二婶，你老就在家想想吧，那三亩麦子我去给你耘。
　　 矬子万民从二婶家出来就牵着自家的牲口，扛上耘锄去给二婶家耘那三亩麦子去了。
　　 太阳出来了，春天的阳光真好，洁净，透亮，吸着爽心，脚下绿油油的麦子也喜人，矬子万民就甩得鞭子啪啪直响，把牲口撵得贼快。
　　 矬子万民正在给二婶家耘麦子，万有财耷拉着脑袋从柳庄那边过来了。万有财是矬子万民的同学，最要好的同学，按万家的辈分该叫矬子万民叔。矬子万民想，我想当村长这事就是不和万有财打招呼，到时候，村长选举大会上，只要是我亮出了旗号，要争当这个村长，万有财也绝对会投我万民一票的。不过，矬子万民看见这时候万有财过来了，矬子万民就想和万有财说说，这样会更保险一点。
　　 矬子万民就手扶耘锄把牲口吆喝到地头上拦住万有财，说：有财，你上柳庄了？
　　 万有财就脸发乌，哭着腔说：俺娘又病了，很重，滴水不进几天了。我到柳庄去请柳大夫，柳大夫说我欠他２００多块钱药费了，不给看了。万有财说着说着就一眼泪了。
　　 矬子万民就说：有财，别难，别难。你给我耘着地，我回家给你拿钱去。
　　 矬子万民就把耘锄和牲口交给了万有财，万有财很激动，就真哭了，说：万民叔，这几年——，我花你的钱够多的了，我实在是……
　　 矬子万民说：别价，我光棍汉子一个，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饿，我留钱干啥用？没鸟用！
　　 万有财就深情地看着矬子万民的脸，说：万民叔，我咋听说你要争当村长？你只要是真争当村长，情好了，选举时，我保证俺弟兄五个都选你的票……
　　 矬子万民从家里拿了３００块钱塞到万有财的手里看着万有财又去柳庄了，矬子万民就从贴身的衬衣兜里掏出那个小本子在上面认认真真地打上了五个勾。装好本子，矬子万民就手扶耘锄，晃着鞭杆，摇头晃脑地唱起了河南豫剧：老包噢——，我坐镇——，开封府……
　　 矬子万民正唱着，一抬眼看到村支书万宝全穿着黑皮袄从乡政府那边过来了。矬子万民就赶紧手扶耘锄吆喝着牲口往地头上赶，想截住支书再掏腾掏腾这选村长里边的一些枝叶事情，可是，支书没有走他跟前这条进村的必经大路就绕小道进村了。矬子万民就想，也罢，支书最喜欢吸１２０元一条的红塔山牌香烟，晚上给他买两条送过去，事——，到那时候也许掏腾得更清楚，就又挥起了鞭子，吆喝起了牲口，接着又唱了起来：老包噢——，我坐镇——，开封府……
　　 矬子万民正唱着有劲，他的脸“突拉”一下掉了下来，心碎碎的痛。万小菊憔悴的身影碰进了他的眼帘里。当年，万小菊是他的恋人，若不是她母亲消息得的快，车又晚点了，就跟他远走高飞没影了。
　　 万小菊可怜呀！两岁时候，爹死了，就跟娘一块改嫁到了万家村，嫁给了万瘸子；在万家村当姑娘时又被人强奸怀了孕；出嫁后不到一年，丈夫又遭车祸死了。无婆婆，又无公公，一个人拖拉着一个孩子，在人世间穷受哩！矬子万民看了看左右没有人影就把牲口吆喝在那里，大跑小跑地截住了万小菊。
　　 矬子万民不停地搓着两手，抬着脸看着万小菊说：菊妹妹，回娘家来了？
　　 万小菊就耷拉着脑袋支支吾吾说：民哥，我看……看俺娘……
　　 矬子万民看着万小菊的表情，心里猛一打颤，就说：菊妹妹，你这不是实话。是不是又缺钱花了？
　　 万小菊就点了点头。
　　 矬子万民就解开袄从贴身的衬衣兜里掏出了皱皱巴巴的十几元钱塞进了万小菊那冰凉的手里，说：菊妹妹，我今天身上带的钱不多，你先拿着用，晚两天我给你多捎几个过去；过日子不能没有钱。
　　 万小菊的泪水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嘤嘤地说：民哥，这些年，你这个样，都是我耽误了你……
　　 矬子万民就笑嘻嘻地摆着手说：菊妹妹，快走吧，快走吧。那都是过去几百拉拉年的事情了。提了，叫哥哥脸红，叫哥哥更后悔，叫哥哥更无地自容，没啥财！
　　 矬子万民见万小菊抬脚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又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菊妹妹，说：这……这次咱万家村海选村长，我要把那个狗日的扳倒，当村长。到时候叫你爸你妈投我一票。
　　 万小菊就点点头，摸了把泪说：民哥，我记住了。
　　 矬子万民看着万小菊进村了，矬子万民就从贴身的衬衣兜里掏出那个小本子在上面认认真真地又打了上了一个勾，装好本子又唱了起来：老包噢——，我坐镇开封府——
　　 这一声唱腔比哪一声都宏亮，都粗犷，传的都远，震的大地都在颤抖。
　　 矬子万民正唱在兴头上，村长万有福的三弟万有彪气势汹汹地把他的牲口给吁住了。
　　 万有彪的个头很高，高出矬子万民大半截子，重量也比矬子万民重上几十斤，龙眉虎眼的。
　　 万有彪劈脸就指着矬子万民的鼻子说：你个狗日的矬子万民，你是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还是咋了？！你他妈的死矬子动土，竟敢动到老子头上来了！？
　　 矬子万民知道这是村长指使万有彪来压制他了，是来阻挡他继续游说当村长的。矬子万民就不怯万有彪了。矬子万民把鞭子握在手里紧紧的，往万有彪脸前紧赶了一步，怒目瞪着万有彪说：万有彪，你骂谁？按咱万家族谱，我还比你长一辈哩，是你叔，你咋老子老子的？！你羊羔子日奶奶不论辈了？！
　　 老子就是老子，老子就骂你！老子还要揍你哩，跟你论个屁辈！
　　 万有彪骂着就下死力地挥拳上去打矬子万民。矬子万民机灵，一躲闪，闪过去了；万有彪劲疾，手一失，一头撞在了耘锄把上了，头磕的鲜血直流。万有彪起来往头上一摸，一手鲜血，万有彪对矬子万民下手就更很了，说我叫你当村长，结结实实的一拳把矬子万民打出去了三四米远，鞭杆也被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