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昆曲之醉梦江南(散文)
北国雪色迷城,江南细雨霏霏。
依依作别厚重的黄土画卷,懵懂之间,身浸在了这方柔肠千回的柳绿江南。霓虹深锁,繁华缄默,曲桥流水枕寒烟,耳畔尽是吴侬语。
一个夕阳侵染金霞的午后,我坐于一处古香古色的老街水畔,那是一处雅致茶楼。
品一杯袅袅乌龙,看着烹茶女素手嬛嬛地侵泡着茶香,忽而耳边传来软语绵绵的昆曲吟唱,那委婉琵琶声中,亦不知有多少故事,尽在无言低诉。不知不觉间,灵魂开始了那跨隔遥远时空的遐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不可与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轻合双眸,与灵魂涤荡中,品味着此间词句,其蕴含的深意,又有几个红尘名利场中碌碌奔忙、功利多于沉稳、外现多于内敛、庸俗多于深刻、投机多于诚信、狂放而不谦逊的凡夫俗子能看真切呢!
也许,那位站在历史的云端,俯视人间烟雨兴衰的老人——汤显祖,面对着苍茫人世,方能悲壮而凝重地吟咏: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四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吟诵声悠悠回荡,仿佛穿越了时空,把我带进一场四百年萦绕不绝的情梦。
此前对“昆曲”这个概念的陌生和无知,竟恍若隔了数个世纪?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千古绝唱”了吧。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沉浸流连于这些园林、昆曲之中。缓步迈过,一座座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似乎历史变得如此短暂,又却显得那般隽永。
再赏昆曲侬调,看昆曲艺人,舒缓柔美的唱腔、婀娜温婉的身段,配上姑苏庭院如画的美景,总能令人深深陶醉其中。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幕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酥到骨子里的柔媚,闭上眼睛,似乎,就回到了沧桑如画过往的,一抹烟雨江南。
诚然,现如今细想起来,早先受《红楼梦》影响颇深,那太多销魂蚀骨的词句,很多至今熟记于心,譬如说第廿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贾宝玉就唱了这样一段酒令: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揠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曲辞之优美、情绪之婉转、情境之可叹令人拍案。大概受这种气质和性格影响,而今再听昆曲之时,瞬间就被那咿咿呀呀、温婉旖旎的曲调吸引,再也不能忘怀。
游园惊了谁的梦?挑灯闲看牡丹亭。步步娇尔画眉有序,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酸惆怅,有心灵翰墨春容,为君泣泪牡丹亭。
不得不感叹,烟雨江南岂可缺了昆曲?!
同行的文友戏言,说自己看《牡丹亭》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感觉自己就是柳梦梅,感觉自己就是杜丽娘,那一刻好像忽然体悟到人生的苍凉与无奈,莫名地悲从中来,忍不住就辛酸泪洒、潸然涕下。
其实,自己身为男儿亦不免若此,况乎女子!
“那书生丰姿俊雅,手持柳枝,要奴题咏。”
听见这些唱词,不禁想起杜丽娘的倾诉,嘴角就轻轻地吟咏起曲调。每逢此时,一种来自血液深处的契合和呼应,总是呼之欲出、不吐不快。那是一种什么样情愫,威力如此之大?
那是一种,源于中华民族血脉相连的精魂跳跃,我甚至强烈地感受到那种子孙对伟大祖先的皈依,和不知何处而来的自信与力量。
众所周知,世界上很多伟大的民族都有一种高雅精致的表演艺术,深刻地表现出那个民族的精神与心声。譬如,希腊人有悲剧,意大利人有歌剧,俄国人有芭蕾,英国人有莎士比亚戏剧等等。这些雅乐往往是他们民族的骄傲与自信的源泉。
是的,一种文化之所以能够不朽,是因为她从这个民族机体中,获得了发展的动力,涵养并内化为民族机体的一部分。
当然,人们不会因为喜欢绮丽温润的雅乐,就忘记了今天社会转型中的种种不公和同胞的苦难;恰恰相反,却能够从优秀的民族文化中汲取营养,更好地修身、达人、济世。
诚然若此,昆曲艺术,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或是高昂慷慨的悲歌,只有细腻温婉如江南的花红柳绿、小桥流水;昆曲舒缓的节奏,不是盛世靡靡之音,而是从容和优雅的气质。我相信,任何时候生活都少不了这种气质。
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反复辩证,昆曲究竟代表了怎样一种艺术魅力?
或许,它只是一种优美的叙述语言。叙述一个从容优雅的民族,拥有安静乐观的世界观和生活方式、拥有质朴而华贵的气质、拥有内敛而大气的性格、拥有自信而沉稳的生活、拥有蓬勃而年轻的生命!
但不管怎样,这就是自己的祖先,这就是祖先留在我们这个种族身上永恒散发的魅力。而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遗传和承继着祖先那份优雅、高贵的血统。
六百年前,昆山人顾坚改进和完善了南曲声腔,绘就昆曲传奇的最初一笔;四百年前,汤显祖完成不朽的传奇牡丹亭,昆曲由此进入鼎盛时期;三百年前,两部不朽著作长生殿和桃花扇先后唱响大江南北,奠定了无可动摇的国剧地位。
当整个中华民族迈入一个崛起的世纪,昆曲又一次出现在舞台的中央。这门古老的艺术,带着几许神秘,又一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它高贵典雅、精致美丽。
在这方狭小而又广阔的舞台上,六百年的昆曲演绎着属于全人类的永恒经典,台下,是一个民族的唱和。昆曲,这个东方民族精致到极致的美丽,正如在西北高原不能缺少秦腔和硬朗汉子的信天游、不能缺少秦皇血性武士的孔武坚贞!
是的,我迷醉在了这片烟雨霏霏的红尘江南!在这里,依然积淀着江南特有的柔弱文人的诗棋书画、唐宋浪漫文人的优雅从容,在合唱着昆曲侬调,于时代危局中演奏悲壮慷慨,在太平阊阖门前迸发盛世元音。
不得不说,我喜欢上了昆曲。
喜欢昆曲,从中感受与内在生命的那种呼应、从艺术中感受到了人类永恒价值的伟大。此时,我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要尊重、保护和弘扬我们的传统文化!
昆曲是一个伟大的艺术,伟大到它可以承载起六百年的沉重;对昆曲的感受和理解之于自己,乃是郑重地启发了关于生命、爱情、生活的多位思考。
昆曲启发人,内敛地关注社会和时代的精神状态、关注大变革时代人价值的确立和维护,关注人的精神、价值、理性等内在维度,显得如此富有有意义和必要性。
很多时候,它可能更多引发的是对人精神上的一种拷问。譬如,我们的理性是否更加坚实和纯粹?我们的心灵是否更加正直和良善?我们的道德是否更加清晰和有力量?我们是否按照自己的内心去表达对他人的善良和敬意?我们为什么变得擅长表达愤怒和怀疑,而不是理解和爱意?我们背后有怎样的力量使我们变得不安和纠结,而不是从容和自然……
其实,这看似平淡的所有一切,都牵涉一个崭新的命题,这就是心灵的重建。
也正因为昆曲在过去的某处,已与我的生活路径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吻合,所以当幽梦回环,多年以后的今天,在任意一个安静的夜里听到咿咿呀呀、温婉旖旎的曲调时,我都会禁不住潸然落泪。
一代人又一代人的骄傲和苦衷。或许是这代人的生命显得沉重,关涉每一个个体心灵的重建。惟其如此,才能有自信心、有正义感、有方向感。正是因为有那么多艰苦和痛苦,自己才有一颗强大的内心,去面对,去坚持。
时光的流逝,将一份百转千回的美丽时尚,变成了一份博大精深的厚重遗产。时至今天,昆曲已经走过了六百年漫漫征程,如同一个无所不在而又不知疲倦的精灵与使者,以自己载歌载舞且歌且行的亘古姿态,既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奉献了六百年的温暖、欢娱和力量,更见证、亲历了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从黑暗贫穷向光明富强的艰难转型。
醉梦江南,这一刻,怡然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