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晶莹的白，灵透的粉，朵朵纠缠不清。眸光深处，时间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我无数次看见的那个身影，金色襟带白袍，一弯浅笑落在唇间，仿若琉璃般的瞳孔渗出透亮的光。漫天的飞雪阻挡了我的视线，我慌乱地在铺天盖地的白色中寻找。那个身影，渐渐融入冰雪中，再寻迹不到……
　　 清晨，手机闹铃的声音很轻，和婉的旋律深入梦境，硬生生把思绪从那个世界拉了回来。屏保是漫天的红霞，让人觉得温暖。可我突然开始害怕这样耀眼的红色，红到凛冽，刺入骨髓。就好像那一刻，我在梦中看见落羽非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城墙上，她脚下是被鲜血染红的大地。那片醒目的红色不断流窜，直到铺满雪之国的战场。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城墙上，风扬起她轻灵的白色衣袖，我看见她头上的金色王冠清冷而孤独。一转身，她看见了久候的临潼。微微一笑，满目的荒凉与寂灭。
　　 已经无数次弄不清是活在现实还是梦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在梦中看见同一个人，亦不知道我一直在漫天的飞雪中寻找的那双琉璃般的瞳孔到底是谁。我只记得每一夜的梦境，我都会看见那座悬崖边的城堡，落羽非独自站在城墙上。她的目光深处，是那片浓郁的白色，冰天雪地，辨不清方向。
　　 我把这个梦告诉朋友，朋友在打游戏。他告诉我那是一个平行世界，大概。因为他不确定，所以我又问了另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告诉我那是前世发生的故事。我觉得太过玄妙。后来我看了一本书，看完后只记得一句话：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
　　 我不知道落羽非是谁，但我却清楚她是雪之国唯一的继承人。为了拯救雪之国，她在临潼的陪伴下向冰封雪原前行。我记得莲隐说过，王者在得到一切的时候，也会失去一切。所以在羽非拥有雪之国的时候，也就不会再有自我。我亦记得莲隐当时的目光温和而忧伤。羽非看着他，满目的荒凉与孤独，但眉梢却有淡淡的笑意。他看懂了她，从他问有没有人能够看到她的心开始，他就懂得了她。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为继承人的身份感到悲伤。
　　 梦里的冰封雪原沉浸在漫天的飞雪中，带着末世的荒凉与清冷，被遗忘在世界之角。穿过铺满落雪的长桥，便是迷人的樱花林。羽非和临潼踏进去的时候，满目错愕。微粉含白的花瓣，朵朵绽放在冰雪中。花枝上灵透的冰凌露出纯澈的颜色，绝尘清冷的感觉，却让人忍不住想触摸。落雪的时候，雪花混合着樱花片片飞落，绝美的舞姿让人辨不清辰光与流年。
　　 我曾为此翻阅过资料，知道日本樱花是早年从喜马拉雅山引进的，后因皇室钟爱，一直致力于品种培植，直至定为国花。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樱花可以在冬日开放。即便是拥有最多樱花品种的日本，花期也都是从九州岛开始，四国、本州、北海道，待气温回升，逐一盛开。然而，冰封雪原的樱花却只在冬季开放。又是为什么，在看见那绝世的舞姿时，羽非脸上会露出那样绝望的神情。
　　 我不明白。
　　
　　 2.
　　
　　 周休，独自去樱顶的老图书馆。这里不常有人。因为新图书馆在生物学院附近，藏书也极其丰富，故而樱顶的图书馆就渐渐被大家遗忘了。但樱园和樱花大道就在老图书馆附近，所以我想，与樱花相关的资料大抵会在这里。
　　 图书馆很静。久久地在书架上徘徊，拿了一本又一本资料，我只想知道到底会不会有一种樱花开在冬季。
　　 坐在窗角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人。他翻阅着樱花的资料，许久不曾抬头。
　　 正在我低眉看书的时候，他突然低声问我：“同学，你是学植物学的吗？”
　　 “不是，我学的生物工程。”
　　 “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毕业论文都选了樱花！”他浅笑着说。
　　 我看着他。许久，突然问他：“你知道什么品种的樱花会开在冬季吗？”
　　 他的笑容僵在唇边，很久不曾回答。
　　 我一直在期待他的答案，但他沉默的时间很长，长到我再次看见落羽非独自站在城墙上，她的脚下是残酷的战场。雪之国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杀戮的气息。我看到她的目光荒凉而寂灭。
　　 “樱花冰。”他忽然说了一句。
　　 “樱花冰？”
　　 “是。”
　　 “那是什么？”
　　 “传说中的一种樱花，只在冬日开放。有一种刑罚，叫樱花冰刑。受樱花冰刑的人，生生世世都不能同至爱之人在一起。”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我看见他明亮的瞳孔在一瞬间暗了下去。眼底的荒凉与绝望和羽非在冰封雪原露出的神情一模一样。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莲隐——那个如莲花般美丽洁净的男子。我看到他在面对羽非时眉目里的温柔和喜悦，丝毫没有传说中的冷漠与凌厉。在他第一次见羽非的时候，他的目光便如星辰般明亮而透彻。金色襟带白袍，琉璃般的瞳孔有月光的柔和与纯净。
　　 “这个世间，到底有没有人能够看到你的心呢？”他扬起嘴角轻轻一笑，这样对羽非说。
　　 那一瞬间，羽非脸上的笑容落了下去。敛眉。满目的忧伤与孤独。但我分明地感觉到她眉梢的笑意和心底里沉睡的枷锁启动的声音。
　　 “你叫什么？”坐在对面的男生突然问我。
　　 “Kiara.”
　　 听到我的回答，他再次沉默。
　　 “我是Star.”他忽而说。
　　 我愣愣地看着他。许久，冲他笑了笑，再不言语。
　　 “你，是不是……哦，不，没什么。别在意！”
　　 “你要说什么？”我被他的话逗笑了。
　　 “你很奇怪，疑惑也在笑，开心也在笑。是不是不论什么时候都在笑？”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有人在见我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件事，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你弄错了。”我瞪了他一眼，失去了一直以来的笑容。我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我就习惯了微笑。他们都说我是开朗的孩子，他们都说我懂事，他们都说我是乖乖女，他们都说向往我的人生向往我的生活。从来不会有人在意我在笑的前一分钟，在我说笑话逗别人的前一分钟，我正面对了一个亲人的死亡。我不需要有人来懂我，也不需要别人看见我的脆弱，更不需要任何人看见我的心。
　　 我的心……
　　 我想起了莲隐，想起他对落羽非说：“这个世间，到底有没有人能够看到你的心呢？”
　　 我惊讶地捂住嘴。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羽非眉梢的笑意和突然间失去笑容的脸。身为雪之国继承人的落羽非，不论面对谁都不会忘记微笑。不论面对谁，她都不会说出自己心里最重的阴影。因为这些东西在那片强大的黑暗面前，太过微小，小到转瞬即逝。
　　 “不要这样害怕我。这个世间，我唯一不想伤害的人是你……”看见落羽非拧紧的双眉，莲隐笑得越发明媚。
　　 “我猜错了吗？”Star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我看着他。明亮的瞳孔，略带笑意的唇角，眉梢里落满阳光。
　　 “Star？”我反问了一句，怔怔地看着他的脸。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是我！”他又笑了。
　　 “你认识我吗？”
　　 “唔……也许。你最近都有来这里看书，你坐在我最喜欢的位置上。”他的笑容很温暖，目光里有我不懂的温柔。
　　 听他这样说，我蓦地笑了起来。
　　 “再过几个月樱花就要盛开了，你会来看吗？”
　　 “不会。”我回答得很干脆。
　　 “因为花开的季节，这里人太多吗？”
　　 “是。来游玩的人挤满了小小的樱花大道，挤满了图书馆旁的广场，连蝴蝶标本和樱花标本都挤满了这个季节。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樱花的花期只有7天，从开到落，只是7天而已。一树的花开到花落，大概只有半个月。很短的时间。有不是比没有更好吗？”
　　 “我会想起樱花冰……”说完这句话，我再次望了他一眼。
　　 他的目光忧伤而孤独，像沉睡千年的冰雪，满目寒冷。然而他的眉梢，依旧有浅浅的笑意。
　　 “莲隐？”我突然脱口而出。
　　 也许是我的错觉，也许是我沉睡太久，以致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我居然看见了他的笑容，瞳孔似琉璃般纯净透亮，唇角的笑容那么温柔那么暖，就像莲面对羽非时一样。我飞快地离开空荡荡的图书馆，不敢看他的眼。
　　
　　 3.
　　
　　 再次梦到冰封雪原是在一周后的下午。
　　 那天我正在上解剖课。在我用刀划开手中那个已经死去的小动物身体的瞬间，我眼里又一次出现了落羽非站在城墙上的景象。我仿佛听见了耳边撕心裂肺的哭喊。落羽非一面帮他们包扎伤口一面落泪。
　　 “落公主……区区残体，不值得……你这样伤心。只要你微笑，雪之国就有希望。”他们颤抖的声音这样对她说。
　　 她擦干眼泪，对他们微笑，给他们唱歌，用最温柔的声音。如果这样可以减轻他们的痛苦，让他们觉得温暖，她愿意微笑。
　　 她是落羽非，是雪之国的希望。只要落公主还存在，雪之国就不会覆灭。
　　 我看见她缓缓踏上城墙，她的白袍在风里咧咧作响，目光寂灭。她脚下的土地，鲜血肆意蔓延，然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什么都改变不了。是的，她的能力是治愈术，不具备任何战斗能力。她多么希望自己拥有至高无上的术法，这样她就能守护所有重要的存在。然而，她不能落泪，更不能绝望。因为她是落公主，是雪之国唯一的希望。
　　 临潼默默地站在她身后，他的目光循着她的视线看向远方。远方很遥远。在那个遥远的彼岸，有最后一丝希望——冰封雪原。
　　 他们一直看着那里，如同看着星光闪烁的夜空，一动不动，紧紧地盯着那个遥远的远方。那里是希望，是可以实行等价交换的地方。如果三天以后，救援军队还不曾抵达，那么冰封雪原就是最后的希望……
　　 醒来之后，Candy说我晕倒在解剖室里。抬眼看看，似乎是宿舍而不是医务室。她说我贫血很严重，医务室的老师叮嘱了很多次，让我好好吃东西，不能再这样挑食。
　　 我冲她笑了笑。那个老师看见我被送进去的时候一定很头痛。因为我最近似乎常常这样被大家抬进去。其实我也没有故意不吃饭，只是一直觉得不饿。加之每次都会想到解剖课上的血腥画面，所以吃了也会吐。
　　 “Kiara，刚刚有个男生想来看你。”Candy忽而说。
　　 “有没有说他的名字？”
　　 Candy摇摇头，悠悠地说：“不过他说你知道他是谁。”
　　 听到她的话，我蓦地笑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但我确信我是在笑。
　　 “哇……恋爱的前兆。”Candy笑嘻嘻地说。
　　 “恋爱？”
　　 “这么甜蜜，当然是恋爱。”
　　 “噢……原来是恋爱！”说完这句话，我再次沉沉睡去。
　　
　　 4.
　　
　　 漫天的冰雪覆盖了我的眼。我看到樱花林里有许多紫色冰晶兽出没。刚嗅到羽非和临潼的气息，它们就直奔而来。
　　 临潼正准备出手，却见它们突然停止了奔跑，瞬间，都扭头向更深的冰雪里逃窜。临潼抬眼看着正前方立在风雪中的男子，金色襟带白袍，辨不清面容，但浑身透出的杀戮气息让人不寒而栗。男子缓步朝落羽非走来，森冷的气息逐渐消退，直待走到她面前，他的目光蓦地变得温和。
　　 晶莹的白，灵透的粉，朵朵纠缠不清。临潼望着面前的两个人，神情复杂。
　　 寻向冰封雪原最深处，凛冽的冰雪中渐渐有了火光。随着来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那团火焰也越来越明亮。
　　 落羽非蓦地止住脚步，目光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火焰。
　　 “祝融雪火——象征永恒的希望。”一旁的男子淡淡地说。金色襟带白袍，眸光深处有一丝悲伤。
　　 “可它丝毫没有让人觉得温暖。”
　　 他没有答话。
　　 一袭火红的衣衫穿过樱花林，缓缓走到他们面前。勾起唇角妖艳一笑，如丝的眉眼透出冰冷的光。
　　 落羽非定了定神，问：“你是雪姬？”
　　 “是。”
　　 “我需要等价交换。”
　　 听到她的话，她笑得愈加肆无忌惮。许久，才幽幽地说：“你不合适。”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雪之国需要我，请让我做等价交换。”
　　 “那么…他呢？”雪姬的眼神落在临潼身上。
　　 “他会替我守护雪之国。”
　　 听到她的话，雪姬蓦地笑了，眉目清冷地说：“用你的生命交换雪之国，他再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你。这不是等价交换……这里也不存在这样的交换原则。”
　　 “不……我不需要任何人来交换我的生命。我是雪之国的公主，只有我才有资格守护雪之国。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守护我，也不要任何人为我失去生命……”羽非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被冰雪吞没。她的脑中再次出现城墙下大片蔓延的红色，刺入骨髓，让人冷得发颤。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雪之国而战。她甚至可以听见他们痛苦的呻吟和他们的亲人悲痛欲绝的哭喊。她是雪之国的希望，她必须微笑。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看见温暖，他们的选择才会变得有价值。
　　 雪姬勾起唇角轻轻一笑，漠然转身。
　　 “等一等。”一个声音叫住了她。金色襟带白袍，目光如琉璃般纯澈透明。
　　 雪姬止住脚步，蓦地回首。火红的唇妖艳一笑，仿佛城墙下蔓延的颜色，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