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确定，那情形是在记忆的匝道里，还是在远古的一个梦里，又或者它无时无刻不在这片大地上演绎着。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告别这个世界，在大地上趟过的最后一段路。曾经的荣辱，欢乐与忧伤在此时显得无足轻重，甚至毫无意义可言。这种安放仪式适用于我们每一个人，在这场古老而庄重的仪式结束后，大地上的一切将恢复它原有的秩序，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在地平线的尽头，光线昏暗，那背景有时是橙红的，如夕阳落下去时的颜色，有时是黄色的，如沙漠里风沙弥漫时的迷离。整个底板的布景却是漆黑色的，无边无际的漆黑色包裹着橙红，黄色，一行人在漆黑色包裹着的橙红，黄色里前行，远远地望去，他们像剪影，像皮影戏里人物，只看到人形的轮廓，其它的什么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形远看是黑色的，其实真实的他们是被白色笼罩着的，只因为底板是无边无际的漆黑色，只因为背景色的昏暗，模糊，迷离，所以一个个全身上下白的人在此时成了黑色的剪影。
　　 这一行人并不急着赶路，他们表情沉重，步伐沉稳，举止古板，像会动的木偶，或者稻草人。他们肯定不会是商队，因为它们没有马匹，骆驼和任何货物。它们是这样的一行人，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有酒，酒杯，食物等。跟着这个人后边的好几个人抬着一个漆黑色长方形的大木匣子，再后面的人跟上，一行人虽无序列但绝不零乱。他们之间始终沉默着，没有只言片语，走的也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此时万物静寂，没有任何声响。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乐器声响起，调子婉转，悲凉，伤感，整个大地沉浸在悲痛里，一行人里随即传出了抽泣声，呜咽声，甚至嚎叫声，这些交织起来的声音荡气回肠，撼山震地。这样的一行人在迷离的大幕里渐行渐远。
　　 他们向着一处荒野走去，荒野里处处散发着荒芜的迹象，远处陈列着枯死的几棵树，没有一片叶儿的支杈，张牙舞爪似的矗立在天际；近处的杂草卷着发黄的叶子，东倒西歪伏着，没有一点点生机。天空是灰色的，像风雨来袭前的样子，有风，风很轻，吹动草尖摆动着。一行人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朝荒野深处推进。他们来到一个大坑前，停了下来，这个大坑是事先挖好的，坑的周边有很多突起来的大土堆，上面爬满了杂草，棘刺，藤蔓等，很荒凉。那个婉转，悲凉的调子声还在不间断地持续着，人群集体沉默着，暂时没有了躁动，他们等待着下一次的爆发。有人站在人群最前面，朝着众人在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就不说了，然后就有几个人把那个大大的木匣子抬起，并小心翼翼地送放到了挖好的那个坑里。这时，许久的沉默被一瞬间打破，人群里发出了悲泣声，先是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响起，长长地扬起，拖着。融入的声音越来越多，东一声，西一声，南腔北调，纷纷杂杂。有人哭喊着冲向那个坑，被旁边的几个人扯住，有人哭着哭着瘫坐在地上，用手拍打着土地。有人背过身，别过脸去悄悄地用衣襟擦拭眼泪。也有人拉长着脸，表情沉重。也有几个抱作一团，或相互搀扶，哭泣成了这个时候唯一的语言。
　　 伴随着哭声，一行人朝着那个放进大木匣子的坑，跪倒在地上，做着一种古老而庄重的仪式。跪着的人群里还是不断地传出哭泣声，悲怆的，哽噎的，支支吾吾的。跪拜结束后，人群欠起身子木讷地站着，然后就有几个人开始往那个放入大木匣子的坑里填土，慢条斯理地，一锨又一锨，土坷垃砸在木匣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不一会，黑匣子就看不到了，不一会，那个坑被填平了，再有一会，大地上己经拱起一座土堆。有人往土堆上插上一些纸糊的花，或者类似“旗子”的东西，风一吹，呜呜呜地响着。
　　 等一切停下来，一群人开始散去，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有人走走停停，不停地回头看，看那堆土，有人不原意离去，站在土堆前抽泣着，但最后，仍不得不依依不舍地离开。人走光后，偌大的荒野变得更加荒凉，萧条，所有的一切似乎还是原样，似乎没发生过什么，只不过大地上多出了一座土堆，而这座土堆是大地上某种生灵最后仪式的终止符。
　　
　　 【永远的肖像】
　　 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忘了曾经的一个面孔，或者说是容颜，因为在我现在的生活秩序里，完全没有它了的存在，它不能进入到我现在的生活——其实何止是进入，一点点的相关的内容都谈不上，似乎是隔绝的，断裂的。仅凭很多年以前的记忆，这也是唯一的一些关联。但记忆有时候是靠不住的，并不是说记忆会消逝，而是随着生活的方向，我沿着既定的人生轨迹行走时，忽略了记忆，暂时封存了起来。如果有一天，在合适的时间，恰好有一幕与记忆里的画面似曾相识，那么记忆将重新苏醒。它带来的将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回眸，不管你愿不愿意，这如同风筝在风的驱逐下，使劲摇摆晃动想要挣脱，但线的那一端却死死地拽着。不触动，它就在蓝天下翱翔，一触动，它才知道它的原点原来在下面地上某一个地方。
　　 我来到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到达过的地方，这地方山地居多，有点儿世外桃源的味道。恰好是初春时节，到处都是葱绿的颜色——绿色是象征生命的颜色，我一直这么固执地以为。在这种环境下，人的心情也是舒畅的，我的身心完全得到了放松，我从来没有刻意想起什么，我停留在这里，算是人生路上一次暂时的休整。在青山绿水包围的房舍里，我过着悠闲散淡的每一个日子。总是在不经意间，会有一种景像与我不期而遇，那像是为我准备好的。我在这房舍的中堂墙上，发现了一张框起来的黑白照片，不用说，这是房舍主人的先人遗像。照片是黑白的，与周围象征着生命的绿色格格不入。照片上是位老婆婆的上半身放大像，她那慈祥的面容一下子就穿透了我。是的，我被击中了，我不由自主就想起了我的奶奶，我知道，奶奶留给我的，也只有和这一样的一张黑白照片。我盯着这张照片看了许久，走时，仍频频回头去看着，似乎上面挂着的是我奶奶的遗像，我已经分不清了。以后我每天走过那间中堂，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往那张遗像上看。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我也曾告诫自己，那是别人的先人，用不着我瞻仰和祭奠，但我说服不了自己，我的眼睛它出卖了我的心。
　　 尔后的一天夜里，我入梦了，很模糊的一个场景，也很短暂。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对奶奶说过的一句话。我说，等你活到80岁，我刚好60岁，到那时我们一起……等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的眼睛早就湿润了，我一向是个坚强的人，我诧异于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一个梦，怎么会泪流。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在我看来。那个被我省略的部分是一个“死”字，而我竟怀着无比幸福的感觉，这一切不得其解。在幽暗的时光隧道里，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两个人在对话，两个生离死别的人在说着话，那场景昏暗，模糊，迷离，话还没有说完，时光就逝去了，一切都变回了原样，只有溢出的情感在延伸着，它不受时间、空间的束缚，从时光隧道里突围而出，沿着周身的血管节节推进，涌出深邃、空洞、忧郁的眼睛。眼睛打开，情感开始流露，泪代表忠诚。
　　 很多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我白天确实没想什么，我就是不经间看到了那张遗像。也许，灵魂是相通的，所有的遗像下都隐藏着自己爱的人的灵魂。我反复琢磨过我说过的那句话，奶奶大我可绝不是20岁，我只知道我和奶奶是同一个属相的，那么她大我应该是48岁才对，那么怎么会有她活到80岁、我活到60岁的说法呢？我只能把它解释为梦呓。再后来，这个问题反复纠缠着我，我只有用另一种算法去算，以奶奶过世时为时间差，一直到现在，这一段时间不算作她大我的年龄，似乎这样可以给出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原来这么多年，奶奶一直待在原地没走，她在等我，等我长大，变老，而后去寻找她。生命轨道是早就设置好的，有一段路，需要一个人走，只能一个人慢慢地走，但到最后，又都会重合在一起，无一能幸免。人在绝望的时候都会祈求神，只不过这个神是精神。
　　 身处在山脉之中，那幅遗像高高地挂在房舍的中堂之上，而我心中的遗像则在浓雾弥漫的层层山形中隐约可见，一抬头，便能看见一幅黑白相间的肖像，这肖像穿越时空，不管千里万里总在我眼前晃动，如影随形。那些山间立起的一块块墓碑，与山形组合在一起，形成了群体肖像，一个人走来了，一个人倒下了；一代人来了，一代人走了——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拼凑过一幅幅肖像，揭过去一页，又是一页，而且永无止境，这些肖像将永远印在山河岁月里，以大地为底板。
　　
　　 【有一种声音在叫我】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似乎是病了，昏头昏脑，精神恍惚，整个人无精打采。总觉得有个声音在不远处叫我，这声音细密如针，往我的心里钻。“毛毛，回来了，回来了……”不停的急切地重复着回来了，声音越来越微弱，似有似无，然后又陡地提高声音坚定地问着，回来了没？然后有个声音应道，回来了。这叫声忽远忽近，抑扬顿挫，婉转中带着一丝诡秘。但听起来却是那么的熟悉，亲切，直抵我的内心深处。透过这模糊的声音我捕捉到一个忽明忽暗的场景：黑白相间的夜色里，黑的是夜，白的是月光，几个人影在老院子里晃动着，从头门口那个声音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往里面传，越来越近……
　　 小时候，有时候身体不适，昏头昏脑，精神不振，病奄奄的样子，特别是受到了惊吓，家里人一般不会送我去医院治疗，而是帮我叫魂，他们认为人是有魂的，我之所以这个样子是因为魂丢了，魂离开了身体，所以他们要替我把魂叫回来，这样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这样的事我经历了多次，我记得我病奄奄地躺在土炕上，头上搭着一块热毛巾，奶奶来到我身边，坐在炕沿上，拉着我的小手问我，你下午都到哪里去了，给奶奶说说，我说没去哪里，就在屋旁那条小路上玩了，噢，奶奶似有所悟，她向众人解说着，他巴爷的墓地在路上头，是不是他巴爷的魂把娃缠上了，这个巴爷，也真是的，自家的孙子他也来缠。奶奶说完，就宣布说，我的魂丢了，她要帮我把魂叫回来。我当时脑子里嗡嗡的响，只觉得有些诡秘，但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叫魂都是在夜间进行的，这个仪式简单而庄重。奶奶端来一碗水，放在炕沿上，就在我旁边，我侧过头就可以看到，是碗清水。奶奶又拿了一个鸡蛋，在上面画上人脸的头像，再系上一根红头绳，然后奶奶走出院子，出了头门一直从外面的路上，我魂丢了的那条小路，叫着我的乳名毛毛，“毛毛，回来了，回来了……不停地重复着回来了，等重复地叫到一口气尽，声音己经很微弱，才又返回从乳名开始重复，奶奶一边叫着，一边往家的方向走，往我的身边走，仿佛这样，我丢失在野外的魂就会顺着叫声找到回家的路。走到头门口，会站着叫很久，然后声音陡地提高八度，问道，回来了没，然后就是父亲，母亲们在院子里的应合声，回来了，回来了。奶奶的声音此起彼伏，在整个夜色里铺展开来，我想附近没有睡着的人们都听得见，我躺在里屋的土炕上，也听得清清楚楚。奶奶的叫声急促，充满着张力，一声接着一声，在静寂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庄重，这叫声划破了夜色，弄皱了月光，在我当时的意识里停将不下来，一直向远处延伸。
　　 奶奶回到屋子里，凑到我身旁，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三根筷子，小心翼翼地插入碗里的水中，用一只手把三只合在一起的筷子垂直地立在碗里的水中央。与此同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娃他爷，他是你孙子啊，你就放过你孙子吧，别来招惹娃了，娃现在都成这样了……你放心，赶明我就到你坟头给你烧些纸钱去，你在下面没钱用了吧……我迷迷糊糊地听着，奶奶捏着筷子的手在不停地变换着角度调试着，觉得稳当了就松开手，大多时间一松手，筷子就倒了下来，四散零落。奶奶并不气馁，她又重新把三根筷子一根根捡起来合在一起，重新开始，直到最后筷子稳稳当当地立在那碗水的中央，奶奶才罢手。这个时候，奶奶向众人解释说，看，我说了，对了不，就是娃他巴爷的魂缠上娃了，把娃的魂引走了，这下娃的魂叫回来了，娃就好了。奶奶说完，奋起一把把立在碗里的筷子打了出去，把碗里的水泼洒到院子里，似乎这样就去除了晦气。整个过程充满着神秘，诡异，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站在边上，似乎真的有某种隐秘的东西在周围存在着。还有鸡蛋，那个画着人脸的鸡蛋，上面系着一根红头绳，奶奶也会把鸡蛋叫得立起来，奶奶把鸡蛋放在手掌心，嘴里念念有词，要不了多久，那个鸡蛋就会立起在手心，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我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有魂，我那段时间萎靡不振的状态，很像几十年前魂丢了的样子，但再也没有人帮我叫魂了，那个帮我叫魂的人她的魂也走了，我的魂再也没有人帮我叫回来，我不知道我把魂丢在了哪里。隐约中，小时候奶奶帮我叫魂的声音总会悄无声息地传入我的耳朵，还是那样的亲切，充满着关爱。好像在小路上丢失的魂顺着那条乡间小路，一路慢慢而来，往家的方向，顺着奶奶的叫声慢慢地向躺着的身体靠近，直到与身体合二为一，这样病就好了一大半。
　　 我至今没有把这个简单的仪式当作儿戏，尽管可以说是盲从，奶奶的叫声认真，坚定，荡气回肠，没有丝毫做作的样子，她叫着我的乳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直到叫到声音沙哑，声嘶力竭，也不放弃，奶奶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我能好起来。我好起来是她所有的企盼，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奶奶看到我病奄奄地躺在土炕上，眼神中流露出的怜惜，哀怨，心疼，她一直把我当成她的心头肉。奶奶因我的病痛而眼眶里充溢着泪水，和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奶奶曾经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都像是印记印在了我心上。在遥远的时光碎片里，我总能打捞起与奶奶有关的所有一切细节。因为，奶奶一直都在默默地叫着我，她怕我贪玩，抑或是怕我在外面待得久了，忘了回家的路。这种呼唤来自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世界，我听不到，但我的魂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