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金枝】
　　 说书唱戏，结尾总是草草。
　　 大人多喜四平八稳的团圆结果，报应均衡，好的好了，坏的死了。戏完了，日子依旧过到现时，雨照常是要下的，冰雹砸了一年的辛苦，田地里一派狼藉，戏里的风光无限，绫罗稠缎，小情爱，家国仇恨，都远远地归到戏里了，眼下只为吃喝愁烦，为病痛所牵，恐惧着却又坦然地接纳生死灾祸的常态。
　　 只小孩好奇，对那些太过一统的结尾多不满意，他们更在意戏里的打打杀杀，枝枝节节，纠纠葛葛，在意罗成手中五钩神飞枪的洒然跳脱，在意秦英赤手空拳打死老太师的无畏气概，所以，他们求的结果，是锣鼓大镲，欢天喜地的谢幕后，余下来的那些无人上演的故事情节。
　　 这就使大人们在应付生存和生活的同时，又多了应付小孩喋喋不休的提问这项营生。但大人自有大人的世界和看法，他们以为的好，就是戏里兜转乾坤后的团圆。对于后来，后来的后来，他们无心想象，好象也无须想象，戏本戏，跟生活沾不了边。戏一散，生活便恢复到一贯颜色，连红，都略略暗淡了些。那有余情替小孩圆一场荒唐奇绝的梦呢。
　　 好在，有学校。学校里老师的职责就是要解除学生疑问，还原世界一个清明样子的。
　　 那年小学校来了新老师，大眼，黑皮，龅牙，高个，气势磅礴，端端一个小李逵，可惜，一说话，软绵绵的，像没吃饱饭一般，一群小孩便泄气了。连打打杀杀都是要被指点一二的小孩，在一个气若游丝的老师面前，那点失望是要统统写到颜面上来的。便捣蛋，不听话，上课学雀唤，唤来一窗棱的雀鸟在破窗户纸里探头探脑。老师亦不恼，跟大家笑嘻嘻地观鸟，一时间课堂不像课堂了，倒是山野平川上的奔跑嘻闹。下了课拿学生的弹弓射藏在树里的雀，亦是江湖高手，十发三中，吃着香喷喷烤熟的雀肉，小孩便生了仰慕和敬佩心。小孩天生喜欢英雄，他们眼里的英雄，可以是劈山救母的沉香，也可以是三板斧要人性命的张飞，岳飞的精忠报国是英雄，鼓上蚤时迁的偷盗亦是英雄，是非界限，在他们，总是混淆的，所以，老师可以是讲课不好的，但只要弹弓耍的好，照样也是要被崇拜的。
　　 这个老师不寻常。
　　 村支书看热热闹闹的学校，嘴里哼出一句革命样板戏，亦是有板有眼的端正。
　　 老师便亲近成兄长，教小孩唱歌。唱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到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的时候，老师眼里有一汪亮晶晶的水，好似初夏温河清流，又软又暖地在脚底流，又像狗舌头，温温湿湿地舔手，心里便荡漾荡漾的。小孩都知道支书把村里的金枝说给老师当媳妇了，有天跟老师拾玉米回来，路上遇见金枝，黑黄相间的格子衣服，红头巾遮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凤眼，在头巾和头巾之间的那片红下，黑黑地闪。金枝不是村里最俊的闺女，但配老师这样子的，倒也正好。俗语说，好配好，歹配歹，金瓜配银瓜，西葫芦配南瓜，该的自是该，一见面，两下里都满意。老师喜欢的是金枝青春俏丽，金枝爹娘满意的是老师的教书本事。这歌在老师的指导下，被小孩们唱得响彻云霄，大人们听得不真切，只那金枝，荡气回肠。
　　 学生最爱听的，是老师讲戏里的情节，他把戏里讲到戏外，小孩们的眼，盯着他的李逵脸，好不喜悦。说起郭暧最终是被斩首了的。小孩问原由，老师说，自古君王一言九鼎，绝无戏言，那郭暧当日打了公主，他爹替他求了情，但君王当初随便跟公主说了一句斩郭暧的话，自是要兑现的，只是迟早的事。他在戏里是被饶了一命，跟金枝也和好如初，但后来觉得即便打了她，她父王爱惜他是个人才，亦舍不得处罚，便把打金枝当作了茶余饭后的消遣，动不动就拳脚相加，君王忍无可忍，便把他给斩了。
　　 又说，秦英终是要把太师杀了的。他长大后带兵打仗，功高盖主，连王都对他惧三分，他便仗着自己的气势，杀了那祸国殃民的太师。
　　 还说，一百单八将被皇帝招安，不过一圈套，宋江的兄弟被杀得杀，剐得剐，连他也死于非命。无人知道谁下的手，但肯定是兄弟们的鬼魂饶不了他，把他拉到阴朝地府争斗说理去了，他背叛了当初的誓言，是要五马分尸，下油锅煎的。
　　 小孩眼都直了，心下茫然一色。原来故事并未结束，它们在一些隐密的空间里轮番上演，是要随地老天荒掉的。但显然，那些个急促的团圆结局不过摆个样子出来，让戏里的人归到戏里，人间的人回到人间。戏里的狰狞掩藏到戏里的暗处，人间的希望依旧热热地定在半空。小孩觉得有些残酷，世界并非当下和想象。正当他们颇为纠结时，小官站起来说：老师，你打金枝不？一时哄笑。红尘的好，就是真切地贴着心意的。故事的事，便被红尘推得远远的。像站在土坡上看大戏，听得锣鼓，听得声腔，却看不得人面，入不得戏场。
　　 老师后来跟金枝结婚了。他不打金枝。两个人相亲相爱，男教书来女耕田。小孩们觉得真好。他不打她，他便能一直地跟他们在小学校里，唱唱歌，写写字，去学校的试验田收收玉米，回来在大锅里煮着吃，还可以带他们到村里的小砖厂搬砖挣一捆石笔，最主要是，他可以讲讲戏，讲讲那些不被更多人知晓的隐密故事的延续。他如果可以长长久久地活着，他们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听着。
　　
　　 【金沙滩】
　　 小孩是无恐惧心和私利心的，他们看戏看是得一清二白的明晰世界，连神仙皇帝，妖魔鬼怪都是现世里存在的寻常，更莫说老虎大蟒这些常态里少有的物种家伙了。
　　 《武松打虎》，打的其实是豪饮后的痴气和年轻的傻气，这点上大人是最清楚不过了，村里老人留下俗语：说书看戏，给人比喻。这你来我往你进我退的热闹过招，亦不过一回物种之间残酷的争夺大战，像蚂蚁跟大象，蜈蚣和蛇，谁输谁赢，那是注定了的。所以，在大人，这戏不过一回预设的消遣。农闲了，茶足了，请戏班的人来唱几出悲喜欢愉，皆是熟悉的戏文，明知结果却又津津有味，用别人的喜乐愁怨，得意纠葛，来掩藏生活的负累。有点瞒欺的意思。
　　 只有小孩信服这样的事实，他们信着天地万物，信着飘云雾霾，信着虫子的歌唱和老鼠的欢乐，连犬吠都能听出温情好意来。所以戏台上那大虫，原不过人披了张虎皮的假样子，而在小孩眼里，却是端端的真。锣鼓声时急时缓，亦成尘世的真音。那虎跟武松过招，忽而蹲下忽尔跃起，忽而横空出世直捣黄龙，忽而尾首不顾畏缩躲闪，小孩看的手心潮湿，双眼发直。在他们，胜负无关人物，紧张的生死厮杀，偶尔的惺惺相顾，才是他们所要的。一人一虫，舞台渐小到方寸间，逼仄绝地，才有适者生存的大道理。这里没有外物的援助，连刀剑都不见，只有孤单的自己，孤单的对手，孤单的，无欲求，无奢望的求生本能。老虎最终倒下，是让小孩失望了的，他希望的世界，原本就该是打打杀杀之后的平和安然，人做人的，虎做虎的，互不相干的长久共存。可惜，这只老虎是要吃人的，真是件棘手的难事。
　　 《三岔口》的不同，是有了刀枪棍棒的加入，人手里有了兵器，便有了底气，于是夜店里，连虫子都成了嘻嘻哈哈的看客。演员那架势，那打扮，原本是要羡煞人的呀。这戏剧情简单了些，无非好人与坏人之间的较量。大人们是不喜看的，多放在一些折子戏的开端，头遍锣二遍鼓之后的闲侯时光，看戏的人不全，稀稀拉拉的戏场里，小孩东一个西一个，端着个大大的头颅，看得迷醉有味。《三岔口》是海晏河清的好结局，天亮了，有了光，一切便会烟消云散，好的自是好的，坏的受到惩罚，猜忌和黑暗，阴谋和灾难，纷纷退后，世界还是好世界啊。小孩欢喜的，是若平日里村人的混抢争斗，为一亩三分地，为房前屋后两三榆，为一句闲话，都是自己，都是旁人，是父母，亦是邻家。当然，平日里是没有坏人的，即便坏，也不足以置于死地，大家都在村庄里好好地活，不生害人心，不做伤人事，即便三岔口这样的夜店，也是美憨憨的一场好梦。红尘热闹，红尘好在，就该是氤氲在说书唱戏之后的那点相对俨然的真情意。
　　 村里人对《金沙滩》的姿态是暧昧的。这点上，大人们没有小孩坦荡，小孩的不喜欢，是写在脸上，表露在身体外面，甚而是口中无遮挡的恶言恶语，大人们不，他们不说话，抽烟，让烟雾把脸和脑袋裹起来，可惜烟散得太快，倏忽他们的脸和脑袋便又显出原样，该尖的依旧尖，该圆的依旧圆。二成是方脑袋，好像石头被切割成的样子，连脸腮颚骨都是齐棱板正的木头块子，他不喜欢《金沙滩》却又盼这《金沙滩》，每次，他都颇不情愿地走出家门，连板凳都不拿，好似随时都要抽身逃走。村里像他这样的人多的去了，所以，没有人笑话他。大家心里都明白，金沙滩是以出不吉的戏，连小孩子看完都是要沮丧的。可是，家国仇恨，做人忠贞，意气道义，这出戏又说的明白干净。
　　 金沙滩上宋辽大战，战的不是刀光剑影中的腾腾杀气，不是尔虞我诈的计谋，而是天地之间的大情意，大忠义，小孩是要学到几分如此的浩然正气，为国家，为民众的牺牲精神的。杨家八子，死的死伤的伤，都是撼天动地的大气魄，连杨大郎假扮送宋王慷慨送死都是那样气壮山河，而父亲杨业的罹难，更让人扼腕落泪荡气回肠。兵败如山倒，如水断，世间万物都失了光芒。而人的气势，却是落日的彤红，久久不散的好禀性。大人虽一直做出一副转身便去的姿势，但不过做做姿势而已，转身，远非坦荡无羁的村人的性情，善恶，喜恶，均是一览无余的不保留。小孩也不喜欢《金沙滩》，打打杀杀到最后，空荡荡的金沙滩，除了尸体，便是斑斑血迹，泪，嘶喊，又不能埋怨，说恨和不从。生命都是要渡到金沙滩上的，人要在抢夺和鏖战中死掉的，被时间和道义磨砾成灰，成沙，父母兄弟亲戚朋友都不能替代。小孩亲眼目睹生命消失的过程，心里有难以言说的伤痛和明白。隔日，竟是长大了般要接过父亲的锄头到地里劳作的。
　　 金沙滩如今是一片茂林，郁郁葱葱的蔼然和顺，当日的血迹和战火永远被历史掩埋了。村里人庄稼一样，一茬一茬地生生死死。戏台翻新了好几次，破木板换成了水泥台，唱戏的人越来越年轻了。《金沙滩》是老唱本，依旧不是被人喜欢接应的，却一字不落地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