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往常一样，这一日晚饭过后，我正陪着妻儿并排坐在沙发上收看电视节目，却让一个电话打破了这一份惯有的闲适。
　　 接电话的是妻，而打电话的则是木子。妻才接过电话那一刻，还没开口说话，便传来了木子“哇”的一声痛哭，长长的哭声过后，便是断断续续的声音：“萍，你有事吗……我在西湖边……”听得出，电话那头的木子还在不断地抽泣着。
　　 她肯定又与家里人吵架了，这是我听到电话里的哭声后的第一反应。我赶紧对妻说：“你现在就赶到西湖去，这么晚了，她一个女子独自在西湖边，难保不会遇上什么坏人，再说了，我也怕她一时半会想不开，做出不好的事来，这时候的她，最需要与人沟通了，你们都是女子，沟通起来方便一些，果儿的洗漱就让我来负责好了，如果有什么事，记得给我电话。”妻二话不说，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急急地出门了。
　　 木子是我的同乡，又是同姓，还是中专里的校友——比我低一届，毕业之后，又同在一间公司工作，后来又居住在同一个小区，在同一年添上了小孩——她的孩子欢欢比我家的大半岁。可以说，我与她两个家庭之间来往得很密切，彼此十分熟悉。
　　 来自于农村的木子，有着乡下人特有的淳朴与善良。她待人热情，与人友善，工作勤勉，虽没有十分优厚的生活条件，但也从不攀比，日子倒是过得宁静安然。但她也是不幸的，她怀上孩子后，便回到她丈夫的乡下老家安心待产，也许是乡下医院的技术条件不足，在孕检时并没有及时发现新儿溶血症（如果发现得早，按照现在的医学条件，只要在孕期及时治疗，孩子出生后还是可以健健康康的），结果导致儿子欢欢出生后患有先天性智力障碍，如果按照医学上的说法，应该是属于脑瘫的一种了。
　　 犹记得她刚从丈夫乡下回来的那一日，她怀里正抱着已过了百日的儿子，我看到欢欢眼窝深陷，眼神呆滞，缺少正常孩子那一股特有的灵性，便觉有些不祥，但看着她喜悦的表情，加上自己并不是医学人士，也不好胡下判断，哪怕是一个委婉的提醒。后来，终于有人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但她终究是没有察觉出问题——她是那样的单纯，又或者说，她的骨子里本就有着乐观的一面，又怎会往坏处着想呢？
　　 是的，儿子降临，让她家上上下下都充满了喜悦，尤其是同样来自于农村的她的丈夫家，骨子里本就摆脱不了那一份浓厚的重男轻女观念，现在正好添丁了，高兴正来不及呢。从小孩的名字上看，就不难发现她家对这名男孩所寄托的深切期望：小名欢欢，寓意着他欢欢乐乐成长的一生；大名翔宇，则冀望着孩子长大后可以在蓝天下展翅高飞。
　　 然而，问题终究是要暴露的，也终究是要面对的。待到欢欢长到快两岁的时候，却依然不能独自步行，而语言上的表达，与其他同龄孩子更是有着很大的距离。医院的检查结果，给她及她的家人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于是，矛盾也来了。毕竟是毕生在乡下劳作的农村人，少了一些文化熏陶出来的开明与豁达，也摆脱不了那一份由于与外界缺乏接触所造成的狭隘心理，她那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婆婆便不时抱怨，仿佛是她肚皮不争气的结果，而她的丈夫，那个曾经历经千辛万苦将其追求到手的同班同学，也许是夹杂在婆媳之间实在难以调和，加上儿子的问题颇为揪心，便常有丧失理智的时候，时不时附和着母亲的结论，对她发上一些脾气，甚至还提出过离婚的要求。
　　 家庭的问题，儿子的问题，一股脑地倾倒过来，一下子让木子这一瘦弱的女子有些难以支撑。好在，她骨子里的乐观与坚强还是关键时刻显现了出来。在困难面前，她终究是没有倒下。她迅速为儿子联系了一家专门为训练脑瘫孩儿所设的特殊康复学校，并向单位告了一个长长的假，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单套间，就这么一个人带着欢欢，早出晚归，不辞劳苦，奔波于住处与学校之间，冀望孩子可以早日康复。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的付出下，经过半年的特殊训练，欢欢终于可以步行了，也终于可以作一些简单的语言对话了。犹记得那一日，她高兴地对我们说，欢欢终于可以叫上“妈妈”了。我听后很心酸，别的同龄孩子，早已可以到处撒欢了，他们的家长，也在孩子妈妈长妈妈短的撒娇下享尽了天伦之乐，而木子，却还要为这一个简单而又彰显神圣的称谓付出了常人难以体会的艰辛。尽管是来得如此的晚，但木子脸上的那一份喜悦却是那样的让人感动，也更让我体会到母亲这一称谓的深刻含义。其实，在木子送欢欢入特殊学校之前，也有不少人出于善意，说欢欢的问题属于先天性，后天的医治不会有什么改善，劝其将欢欢送回丈夫处于粤东的农村老家，交由老人抚养，自己与丈夫再生一个，但木子从未有过哪怕是一丝的动摇。我相信，一定是那一份天性的母爱，是亲情血脉，让她不言放弃。
　　 如那些善意的人所说，毕竟是先天性，半年的特殊训练结束后，欢欢与其他正常的孩子相比，无论在肢体动作还是语言交流上，始终还是有差距的。好在，木子身上的乐观与坚强，没有被之前的奔波劳苦所泯灭，她依然对欢欢充满着无穷的期待。如其他家长一样，她为欢欢联系了一所幼儿园，并不惜价钱上的昂贵，为他报读了其中一个奥林匹克班，期望欢欢的问题能在与其他正常孩子的相处及更好的教育环境中，得到进一步的改善。
　　 欢欢上幼儿园以后，木子便结束休假，上班去了。在这里，请允许我节外生枝地提一提她的婆婆。如前所述，她的婆婆是传统的——对于她那一代人，尤其是对于自幼生长于贫穷落后而又闭塞的农村的人来说，又怎能摆脱得了传统、愚昧观念的侵蚀？然而她也是善良的，在亲情面前，她对欢欢始终履行着一个奶奶所应承担的角色，每日风里来雨里去地负责接送，尽管已是两鬓斑白，岁月的痕迹与沧桑在脸上也是显而易见，但她从不言苦，只是在别的孩子甜甜地向家长撒着娇时，脸上才会呈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感，看着，便有些揪心的疼。
　　 木子的乐观与坚强依然在延续着。每每休息，她总是带上欢欢到其他同龄孩子家中串门，或者让其在小区的休闲场所与其他孩子一起玩游戏——她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让欢欢尽情体会那一份不应被湮灭的童真童趣，也希望欢欢在同龄正常孩子的带动下得到更好的改善。面对木子，我总有这样不该有的想法：如果换了其他母亲，会不会整日悲天悯人、长吁短叹？会不会狠心地把孩子送回乡下老家任其自生自灭？又或者，自卑得终日将其锁闭在家里任其哭闹而不敢示人？
　　 木子的付出总有收获。在她的努力下，欢欢很快可以从原有歪歪斜斜的步行，到笨懦地小跑了；也可以从原有简单的吐字到较长句子的表达。这种进步，对于其他正常的孩子来说，早已实现，但对于欢欢，却来得如此的艰难，如此的晚，这其中，又倾注着木子多少的心血？
　　 很快，欢欢也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了，木子也与其他家长一样，将欢欢送到附近的一所小学。上小学，对于欢欢来说，却有着不堪面对的一面，尽管他可能没有清晰的分辨能力。因为他与同龄孩子显而易见的差别，老师为了不影响其他小孩，便在讲台的旁边单独地为他安排了一个座位，孤零零的，少闻少问。我不知道对于老师来说，这意味着什么，但对于木子来说，至少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然而，木子依然没有放弃。她每日下班后，顾不了劳累，总是不厌其烦地为欢欢辅导功课，可以想象，她的付出，比其他家长不知要吃力多少倍。
　　 一年级学期结束的那一日，木子便带着欢欢回老家省亲了，临走时，嘱咐我们帮其领取欢欢的成绩单。发放成绩的那一日，我和妻迫不及待地打开欢欢的成绩单：语文10分，数学15分。这与其他孩子该是怎样一种差距？！我们的心霎时有一股难以名状的疼，也很担心木子知道后是否会倍受打击。不过，事后证明，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木子在接过欢欢的成绩单之后，只是淡淡一笑，说：“这没什么，比我预想的结果要好，我还以为他会得零分呢。你们也不必担心，这么久我都过来了，还会有什么事呢？”听完，我顿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为这一名与众不同的母亲。
　　 欢欢在成长着，家庭的问题却是益发尖锐。婆婆、丈夫依然对木子有些嫌弃，丈夫也提出将欢欢送回老家再生一个的想法，但木子无论如何就是不应允。丈夫气不过，有时甚至干脆住在单位不回家，至于吵架争执，更彷如家常便饭。木子执拗不过，便与他们商量了一个折中方案：欢欢继续带在身边，重新再生一个。但命运的多舛还是让木子始料不及，尽管她试着怀孕了几次，但或许是太劳累了，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每一次怀孕均以流产告终，如此，她的肚皮更成了家庭问题的焦点。
　　 妻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快零点了。她向我简单地说了事情原委——因为怀不上孩子，木子又与家人吵架了，委屈的她只好跑到西湖边偷偷哭泣。在我印象中，诸如此类的事，木子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欢欢还在上特殊训练学校的时候，就因为与家人吵架，她一个人在夜里抱着欢欢独自在楼顶徘徊，情景很是吓人，好在，当我们赶上楼顶的时候，她已经释然了，但还是让我们虚惊一场。
　　 我心有余悸地问妻：“这么晚了，木子一个人跑到西湖边，不会是想干傻事吧？”
　　 妻说：“不会，你应该是了解她的，她肯定舍不下欢欢，她只不过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尽情宣泄，找一个知心的人尽情倾诉罢了。”
　　 我长叹一声，说：“她实在是太苦、太委屈了！”
　　 因为不放心，第二日，我们一家三口便到到木子家作客，她家里只有她和欢欢在。看到她，我直截了当地说：“木子，以后不许这样吓人，这么久都过来了，还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呢？”
　　 她惯有地淡淡一笑，说：“没事了，放心吧，我哭出来就会好很多了。为了我的事，害得萍大半夜的跑出来，还让你们凭空担心，我真过意不去呢。”
　　 我依旧不放心，说：“我们倒没什么，只要你没事就好，不过，你真的没事了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指了指茶几的果篮，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水果吗？”
　　 我说：“这不是柠檬吗？粤西老家也有，怎么了？”
　　 她继续问：“那你知道她的味道和作用吗？”
　　 我说：“酸涩，没有什么令人艳羡的光环，但营养很丰富，用途很广。”
　　 她说：“这就对了。其实，生活何尝不如柠檬一般？酸涩是难以避免的，但它所含有的养分却是十分丰富，我们只有从中品味，才能体会到生活的价值与真谛，如果因为酸涩而回避，那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顿时无言以对，为这睿智的作答，为这样一位平凡的母亲。的确，人生漫漫，坎坷难免，谁也不可能一帆风顺，那些烟熏火燎的日子，总会带给我们一股柠檬般的酸涩滋味，只有深入品尝，才能汲取其中的养分，才能参悟生命的意义与人生的价值。
　　 其实，木子也何尝不是一只柠檬？她普通得没有任何的光环，她只是一名平凡的母亲，她的人生是那样的酸涩，但她的故事每一页都饱含着有益的养分，给人以无穷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