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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世纪病(短篇小说)


作者:陈宜新 秀才,1668.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619发表时间:2013-12-22 17:28:55

一天下午,毛毛的大脑突然出了毛病。不吃不喝,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记得了。包括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了。形如白痴。亲人、村人、村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陪伴毛毛的是一个个头很矮的七八十岁的老人。一个白发苍苍,眼袋松垮,眼神混浊,黑黢黢的脸上爬满皱纹的、精瘦精瘦的老女人。他和这个老人生活在一个很大的村庄里。这个村庄叫葛家庄。他们就住在庄东首的一个树木掩映的大院子里。五间堂屋,两间西屋,一间门底,回门朝南。他们的房屋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建造的,砖土墙,土棚挂瓦;和邻居的楼房、瓦屋相比,虽然低矮、窄小、破旧、潮湿,但室内非常干净。院子里常年圈着一头猪,几只青山羊,一群鸡鸭鹅。这些是老人眼里的宝贝,她生怕被别人偷了抢了,防范意识非常强。半夜里有一点细微的动静,她也会爬起来去看看。
   这个干瘦的老人,村里人叫她抱朴婶,也有叫她朴子婶的。每天清晨,毛毛都被这个叫抱朴婶的老人扯着耳朵,起床。似乎,抱朴婶不来扯他的耳朵,他就永远不会醒来,永远不会起床。除此之外,她还要教毛毛怎么认识钱,怎么挣钱。经常和毛毛说,咱有啥,不能有病;没啥,也不能没钱。你不知道挣钱,咱咋能有钱哪?没钱,就没有脸。慢慢地使毛毛对钱表现出了痴迷的病态。钱似乎成了毛毛生命的一切。
   起初,毛毛满眼狐疑的目光看着抱朴婶,虽然不记得抱朴婶是谁,是干什么的,和他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也搞不懂她为什么教他这样做,他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和她相依为命,极少多事。
   抱朴婶的确已经很老了。她整日晃晃悠悠地拄着一根花椒木拐棍,疤疤瘌瘌。村里人都说,她一旦离开了这根疤瘌拐棍,肯定走不动路了。如果一跤摔下去,就会把她摔零散,摔得再也爬不起来。可是,她总不像别人说的和想象的那样。她每天起来,精神头总是足得不能再足了,走路虽然晃晃悠悠的,随时都有倒下去的样子,一身骨架却像是优质钢材打造的,从来没让她摔倒过一次。她这么老了,又养羊,又养猪,不知疲倦。她养的猪,养的羊,虽然没有邻居家养得多,养得肥,养得壮,可她养出圈的猪羊,也能给她赚来大把的票子。她就是这样的一个看起来时刻都要倒下去,却始终没有倒下去的老女人。
   就是这样的一个老人,她每天清晨来扯毛毛耳朵的时候,佝偻着腰,一手扶着床帮,一手扯着毛毛的耳朵,丑陋的面孔几乎贴着毛毛的面颊,瘪下去的嘴,口不兜风,还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一些事情。
   时间久了,毛毛从抱朴婶的唠叨中知道了她的很多事情。
   抱朴婶这一辈子前后生了六个孩子,死的死,伤的伤,就剩下小儿子葛洪浩一根独苗。
   儿子葛洪浩和媳妇在毛毛不知道的一座大城市里打工。村里能跑得动的劳力几乎都在这座城市里打工。可是,别人外出打工是为了挣钱盖房子娶媳妇,或者是为了有更多的钱,然后像老村长马二炮那样,把钱放出去,放给急需钱款的村民,坐收本利,让钱生钱。而她的儿子外出打工却是为了还债,还马二炮的债。债,是给她男人看病落下的。
   抱朴婶从来不说自己老了,也不让别人说。如果你非要说她老了,说她老得快要死了,她听到了会非常生气和愤怒。说不准你正在说着她,她的疤瘌拐棍就从你身后杌过来,然后拖拉着拐棍,挺胸大走几步,表现一下健康的样子。今年入冬以来,她却真的显老了。整日像霜打的茄子,懒得动。坐下来就拄着拐棍打盹,一点精神也没有,还时常自言自语地说,老了,真的老了。老得真的要走不动了,不还完这些饥荒,哪天真老了,爬不起来了,死不能瞑目,死都瞑目呀!声音就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阴森森的,非常寒冷。这令毛毛非常不安,时常被抱朴婶突然冒出来的这些话语,惊得后心发凉,连打冷战。
   这几天,抱朴婶又唠叨上了新话题,坐下来唠叨,走起路来还是唠叨,不停地唠叨,像鬼念经似的。老是那一句话,说,年关到了,不来钱,咋连个信也不来呀?这年可咋着让人过呀!有时候,抱朴婶这样说着还要拄着拐棍走到门口,打起眼罩来,东西看看,看得没什么再看的了,才颤抖着两腿拄着拐棍、满脸灰色地回来。毛毛想,她是疯了。
   抱朴婶每天来扯毛毛的耳朵让毛毛起床的时候,总使毛毛闻到一种腐臭,或者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阴冷,刺鼻,毛毛就特别留心她的颧骨和鼻子。毛毛怀疑这种味道就是从她的这两个地方撒出来的。毛毛就把鼻子捂上,或者把脸扭开,远远地躲着。
   寒冬腊月,抱朴婶的颧骨冻成紫红色的了,特别耀眼,凸凸着,像两颗红透的疤瘌枣,更像两个包满血水熟透了的狼疮,轻轻触摸一下,恶臭的血水就会爆发出来,和她那黑黢黢爬满皱纹的面孔,极不相称。她的鼻子塌塌着,鼻尖也冻紫了,深深卧藏在两个突出的冻伤了的颧骨下面,有永远流不完的清水鼻涕。
   不是这些流不完的鼻涕,毛毛绝对分辨不出这就是她的鼻子。
   抱朴婶每天来扯毛毛的耳朵让毛毛起床的时候,毛毛几乎看不到她脸上有任何表情,只感到她那干瘪的、满是冻疮、鸡爪似的右手或者左手,炸凉炸凉的,似扯非扯着他的耳朵晃悠上几下,喊着他的名字,看着他的脸,一边唠叨着,一边和他说该起床吃饭了,让他起床。
   毛毛不会让她来扯第二遍耳朵的,除非他病得要死了,不能起床了。
   每天清晨,她的手还没从毛毛的耳朵上放下来,毛毛就坐起来了,同时极力阻止她那无休无止的唠叨。她不恼,一件件拿起毛毛的衣服来,由里到外,慢慢地给毛毛穿着。穿得非常仔细。
   实际上,抱朴婶每天清晨来扯毛毛的耳朵之前,她已经在院子里或者厨房里叫喊几次了,有时候像家里失了火似的,惊天动地地大叫大喊。只是毛毛不知道她叫喊的这个名字,是一条狗的,还是其他的一个什么人的名字。可是,这个院子里就住着他们两个人,在院子里“咕咕咚咚”疯来疯去的大黄,又不叫“毛毛”这个名字。毛毛就蒙蒙头,继续赖在床上等她来掀开他的被窝、来扯他的耳朵和听她的唠叨。
   “毛毛”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故事了。这个故事是什么样的内容,又包含着什么样的意义,他已经忘记了。和他忘记了经常给抱朴婶来信和寄钱的人就是他的亲生父母一样。他对他们的喊叫,充耳不闻,熟视无睹,只管继续做着他自己的事情。赖床。发呆。看树上的小鸟打架。查地上的脚印。看着天空上的白云转圈圈。摆弄着大黄玩。
   面对毛毛的这种反应,抱朴婶并不失望,从不失望,好像她早晚能叫应他似的,仍旧继续“小毛——,大毛——,毛毛——”地叫喊。叫喊声中虽然递增着无奈,甚至是火气和怨恨,偶尔还伴随着暴怒,她也不耐其烦地叫喊着。当她突然意识到她面对的是一个失忆的人,她的这种叫喊毫无意义时,她会走过来,走到毛毛的跟前,拉着毛毛的胳膊,把毛毛拉扯到需要毛毛做的事情跟前,和毛毛说,毛毛,乖毛毛,我给你多少多少钱,你把这件什么什么事情给我做了吧,做到什么什么样,你干不干?
   毛毛让抱朴婶训练得已经非常到位了。让毛毛做什么事情,没有钱,他是什么也不听,也不干。所以,抱朴婶让毛毛做什么事情,或者别人让毛毛做什么事情,你必须付给他钱,还得是现钱。你只要付给他钱了,付到他满意了,压水,洗衣,做饭,喂猪喂羊,起猪羊圈里的肥料,往地里送肥料,这些活,他也干。除非他耍赖,或者实在没有力气了。之后,他把每次收获到的,哪怕是一毛钱的硬币,也会好好地把它存起来,存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把钱存起来,存起来的目的是什么。
   大黄是毛毛的一条很漂亮很漂亮的,穿着一身油亮亮、金灿灿“外罩”的大黄母狗,像一条小牛犊似的金狮大黄母狗。可惜它是个哑巴,一条只会在嗓子眼里“欧欧”几声或者“呜呜”几下的哑巴。也就是说,大黄是一条不会像别人家养的狗那样叫,那样“汪汪”大叫狂叫的哑巴狗。但是,你想问大黄什么事情,只要大黄知道的,大黄那丰富的肢体语言,还是能告诉你的。尤其是你问它毛毛每天都是几点醒来这样的事情,都是它亲眼目睹的,它绝对会告诉你的。只要你懂得它的肢体语言。
   大黄是毛毛的大脑出了毛病不能上学了,抱朴婶又经常把他锁在这个偌大的院子里外出做活,从别人那儿讨来给毛毛作伴的。
   那时,大黄又小又癞,抽搐成一团,眼睛无光,要死的样子。她抱着它到卫生所打了一针,它才好起来了。她给毛毛弄来的这条狗,毛毛真是太喜欢了。吃饭时,抱着它先给它吃,等它吃饱喝足了,自己再吃。毛毛迷上了电视,总是抱着它看。睡觉就让它和自己一个被窝里睡。它身上脏了,给它洗;生跳蚤了,给它逮;爪子扎破了,化脓了,他就抱着它,或者领着它到卫生所找医生,讨要些紫药水什么的。
   大黄现在是一个大姑娘了,得有4-50斤重了,毛毛都抱不动它了,它仍旧和毛毛睡在一块,只是不像从前那样钻进毛毛的被窝里了让毛毛搂着睡了。每晚,它就在毛毛的脚头上或者一边,蜷缩成一团,睡觉。
   大黄虽然是一条不会叫的哑巴狗,却非常聪明。毛毛一个简单的眼神或者手势,它都能理解。比如,毛毛竖起右手或者左手,往内勾勾手指,它就知道毛毛是在喊它,是让它赶快到他身边来。它会迅速而又欢快地甩动着那条大尾巴朝他跑来,然后张着嘴,吐着舌头蹲在他的面前,仰脸看着他。毛毛要是对着某个人使一个眼色,这眼色自然是让它去攻击这个人了,它就会立时前爪扑地,把架子拉成进攻型的,对着那个人龇牙咧嘴地“欧欧”着或者“呜呜”着。如果毛毛放任它这样做下去,这个人,哪怕是它非常熟悉的(除了抱朴婶之外),不赶快躲了,几分钟后,它就会腾空而起,扑上去咬住这个人的某个地方不丢口。大黄也很顽皮,十分顽皮。毛毛坐在那里看电视,看卡通片,看武打片,看战争片,它没事了,总要找一样东西,卧在一边,嘴、爪并用,耍来耍去,没完没了。一次,毛毛一眼没看到它玩耍的是什么东西,竟然把他的一双新力士鞋,耍得粉身碎骨面目全非。大黄更是耳聪目明。抱朴婶,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即使在院外几百米的地方朝这边走来,它都能听到,感觉到,嗅到。它会立时什么也不干了,哪怕它正在专心致志地玩耍,它也不干了。它蹲在那里目不斜视,机警地竖着耳朵,不叫不喊,总是悄悄地,直到这个人从门前走过或者进院里来。待它确认了敌友之后,它才继续做它的事情。一次,一个拾荒的中年男人,以为毛毛家里没有什么人,大大方方地进大门,去厨房,抄起厨房里的一桶花生油就走。大黄一直目不斜视地盯着,一丝不苟地盯着,就在这个拾荒者要迈出院门的那刹,它才一个箭步窜上去,死死咬着拾荒者提油桶的右臂,不是毛毛及时制止了它,它能把这个拾荒人的胳膊给咬碎了。
   大黄太忠诚了,忠诚得令人心颤,甚至心碎。大黄不但忠诚这个院子,忠诚这个院子里的抱朴婶,更忠诚毛毛。它从来不让陌生人随便靠近毛毛半步。如果一个陌生人在毛毛没有许可的情况下,走到了毛毛的身边,要是再轻轻地拍毛毛一巴掌,这一巴掌哪怕是友好的,是赞许的,没有任何恶意,大黄都会非常疯狂地朝这个陌生人龇牙咧嘴地“欧欧”不止。如果这个陌生人仍旧不知趣,它会扑上来咬住这个陌生人胳膊或者大腿,直到把这个陌生人拖得远远离开毛毛,才罢休。还有,毛毛每次走夜路,去别人家里玩,去方便,它都会紧紧地跟着,寸步不离。大黄实在是太好太好的一条狗了,一切赞美的词句用到它的身上,都不为过。
   有了这么一条好狗,毛毛时常领它出去卖弄它的本事。大黄卖弄一次它的本事,收钱一元。别人提议让大黄卖弄的,加收五毛。单独要看大黄卖弄的,收钱两元。出题要毛毛和大黄一块卖弄的,比如,让毛毛裸体和大黄赛跑;让毛毛学猴子让大黄咬毛毛,追毛毛等,收钱,统统三元。
   所以,毛毛每次吃什么东西,哪怕是吃大鱼大肉,毛毛都要给它一口,而且总是第一口。既使它不屑一顾毛毛给它的每口吃食,毛毛也照给不误。
   每天,毛毛一睁开眼睛,睡在毛毛身边或者脚头上的大黄,会用前爪抓毛毛几下,或者伸出长长的舌头亲昵地舔毛毛几下,证实一下真假,然后跳下床去向抱朴婶报告毛毛醒了。抱朴婶只要在家,她就会和大黄一块来到毛毛的床前,扯毛毛的耳朵,让毛毛起床。
   毛毛非常讨厌大黄这样做。毛毛讨厌大黄这样做的原因,不是毛毛不想起床,是毛毛认为大黄的这种行为是出卖朋友,是一种汉奸行为,很不地道。为此,毛毛想改变大黄的这种行为,就揍它。而且是痛揍。
   毛毛痛揍大黄的方法非常简单,就是让它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毛毛就开始扇它的脸了。用耳光扇它的脸。左一耳光,右一耳光。狠扇它的脸。像村里的男人扇自己的、偷了汉子的女人那样。扇得“呱呱”地响。
   毛毛一边扇着它的脸,一边教训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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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含有深刻的隐喻性的作品。一个孩子,突然大脑出了毛病,什么都不记得了,变成了白痴,唯一还认识的东西就是钱,且对钱表现出了痴迷的病态,钱似乎成了毛毛生命中的一切。“没钱,就没有脸”,这是他奶奶灌输给他的。而他奶奶之所有视钱如命,是因为贫穷,因为要还他爷爷生病欠下的债。因为贫穷,毛毛的父母经年累月在外打工,连过年也不回家。文章的结尾意味深长,奶奶竟然笑死了,在听到毛毛的父亲演电视说的一句台词之后:“这个狗日的世道!”这个世道病了,世风日下、金钱主宰一切,连起码的亲情人伦都丧失了,还是那只狗——大黄,一如既往地忠实于主人,在危难的时候陪伴毛毛,给他以安慰。小说的故事情节看似荒诞,但透过种种不合常理的现象,读者能够透视其本质。这是一篇有着强烈的社会批判和人性批判的好小说,令人咀嚼、深思。荐阅!问好作者!感谢你给的精彩呈现! 【编辑:燕剪春光】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1223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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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3-12-22 17:30:59
  好犀利的文笔,还深刻的小说。向陈老师学习!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12-23 09:09:2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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