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的窗下菜园(土地征文·散文)
从东海边,到塞上,再到江南,这大半生我走过很多地方。许多的人和事还有那些山水风景,在逝水流年里,都渐渐淡忘了,唯有那太行山下小城里,一间普通工房窗下的小小菜园子,却一直牢牢地躺在我的记忆里。
每年的秋天,是小菜园最美丽的时光,丝瓜开着金黄的小花,扁豆那红色的花儿很像是一串红,还有就是葫芦花了,它有玉白和宝石蓝两种花色,无数的彩蝶和蜜蜂在这花丛里来回翻飞。站在凉爽的秋风里,看着夕阳下的小小菜园子,我的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惬意。
说它是菜园子实在是有些夸张,它的大小其实只有半分地。菜园的园主就是我,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初中生。开这样一片小菜园绝不是小小书生的浪漫,而是窘困生活的逼迫。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那是一个革命的年代。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后来被定性为内乱。所有的人都被卷进革命的浪潮里,生产少有人问津,结果是什么都紧缺,买什么都要票证。我家是军属,每年过节的时候,可以特殊照顾一下,凭着一张票,可以比邻居们多买一小瓶臭豆腐。再就是靠着母亲和我们姊妹们南方人的血统,可以特殊供应几斤大米。就是这点小小的特殊,往往也让我的邻居们嫉妒得眼红。
然而,平时的生活里,我家却要比邻居们窘迫得多。我父亲是个职业军人,他总是随着他的战机飞来飞去。“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不管他和他的战机在哪里落地,营房的大门口都是这样的领袖号召写成的大标语。那个年代,中国的周边战火四起,父亲平时难得回家,节假日都要战备值班。母亲在医院里总是很忙,下班回家匆匆吃过晚饭,就去参加运动,学毛著、斗私批修,天天要弄到半夜才回来。她到家的时候,姊妹们早就睡了,只有我这个长子,一边看书,一边为她守着门。我中学时的成绩一直很好,或许是沾了“革命”的福。直到现在,我一夜只要睡四个小时就可以一天精神饱满,这都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父母都顾不上家,我就成了实际上的一家之主。早晨,弟妹们还在睡眼朦胧中,就被母亲像拖小猪一样拖起来,塞进幼儿园、小学校。直到晚上,我放了学去把他们再一个个提溜回来。然后,我就得急着去买菜、烧饭、帮他们洗脸洗脚,把他们强行塞进被窝里,我才可以定定心心看书、写作业。我们住的工棚区,一个小院几十户人家只有一个水龙头,每天清早,我还得拎了桶去提水。平时买煤买粮都是我的事。那时买粮要到国营粮店凭了票证去买,一家人一个月的粮食,要一次性买回来。那时没有什么煤气、天然气的,家家烧的是原始煤块,买煤要到二十里外的煤矿上用板车拖,每个月,去时我拉着母亲,回来,我在前边拉,母亲在后边推,我小小年纪,就早早尝到了生活的艰辛。
买煤、买粮这都还好说,一个月也就一次。最让我打怵的就是买菜,菜要天天吃,就得天天买。六十年代,蔬菜、副食品供应紧张,每天去买菜都要排好长的队,好不容易要排到跟前了,人们就开始哄挤,我人小身体单薄,往往就被挤了出去,就是有幸挤到跟前,菜柜上剩下的也是菜帮子或烂菜叶子了。要说荤菜,那是一个月也难得闻到一点荤腥。平时还好说,要是家里来个客人,我就会又急又愧,急得掉眼泪。一次父亲在战争年代结识的两位老战友,千里迢迢来家做客,我出去半天,只买回一只大萝卜和一小袋花生米,虽然客人们啥都没说,却愧得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实,虽然说每天买菜,也实在没什么好买的。这座太行山下的小城,夏天还有西红柿、辣椒、茄子等不多几种菜品供应,到了冬天,一连五六个月当家的都是大白菜和萝卜。买菜,实在是件让我伤心的事。
一个周末,我的一个住在山下村子里的同学约我去玩,他家的对面就是一片菜园子。那个菜园像花园一样美丽。一圈短篱绕住条条菜畦,短篱上爬着野蔷薇,菜畦间的沟垄上,还摇曳着丁香、木槿,在菜地的边边角角里,开着一丛丛的夜来香,花儿虽然不大,却散发着幽幽香气。菜园里种着茄子、灯笼椒、卷心菜、西红柿、清水萝卜,还有满藤乱爬的黄瓜、丝瓜、南瓜和芸豆角。同学自豪地说,他家从来都不用像城里人一样排队买菜,每天到菜园里去随便拔点就够了。
回到家我就动了心思。我也要自己种菜。我的祖父是个地道的农民,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他在东海边上的小山村里,也有一个小菜园子,菜园里有一口小小的水井。小时候在山村,早晨我就跟着老爷子去菜地浇水。祖父浇完了水,就坐在田埂上,一边吸着他的旱烟袋,一边喜滋滋地看着园子里的蔬菜。那份对土地的热爱,发自他的心底。我是农民的孙子,我自小也热爱土地。三年自然灾害时,几乎每个人都被饿肚皮的痛苦煎熬过。母亲医院中药房每天倒出的药渣,里边早就被熬得没味的枣子、莲心和枸杞子等,还冒着热气,就被一旁守候的人抢食光了。为了减少饥饿,父母在我们家平房前的空地上种了些苞米。我那时还是个幼童,也拿了个玩耍的小铲子,围着苞米地种了一圈向日葵。到了秋天,父母种的苞米没有多少收获,我种下的向日葵却每一株都结了很大的盘子。收获了一百多个哪。祖父见了,抱着我逢人就说:我这孙子赛我,会种地。
说干就干!回到家,我环视四周,这个由一排排平房构成的家属院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种菜。无奈之下,我选择了我家的窗后。我在窗后临街的地方,用铁锹翻土,硬是开垦出了一小块菜地,并随手种下了同学送我的菜种。几天后,小苗拱破土层伸出两片绿油油的叶子。看到满眼的小苗儿,我那个开心啊,比喝了蜜还甜。这天放学后,放下书包我又到窗后看我的菜地。这一看,我傻眼了,里边的小菜苗,全给隔壁邻居曲大娘家的鸡吃了。我到的时候,她家的鸡还在我的菜地里用两只爪子肆无忌惮地刨食呢。我这个气啊,扯开嗓子就喊:“曲大娘,你的鸡把我的菜苗全给吃了。你赔我。下次再看见你的鸡吃我的菜,我就吃你家的鸡。”曲大娘对我笑着轰走了她家的鸡。
轰走了曲大娘家的鸡,我含着泪又补种上了新的菜苗儿。谁料想,好事多磨,弟弟的小鸡又来捣乱了。新种子种下去,过了一个多星期都不见菜苗儿露头,我就觉得奇怪了。是天旱吗?于是我每天一早一晚拿了喷壶给菜籽儿洒水,但几天过去了,还是不见小苗儿出来。这天,放了学没放书包我就往菜地跑,远远看到的一幕,差点把我的鼻子气歪了。我那顽皮的小弟弟正带着他那帮小玩伴,每人捧着自己的小鸡鸡移动着往菜地里撒尿呢。弟弟看见我来了,高兴地大喊:“哥,我给你的菜籽撒肥呢。”他的小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地跟着喊:“大哥,我也撒了!我也撒了!”他们一边喊,还一边蹦高儿。面对这群小顽童,我真是欲哭无泪啊,原来我的菜籽,全给他们每天撒尿烧死了。
怎么办呢?我想到了同学家菜园的篱笆墙。为了防范曲大娘家的草鸡和弟弟们小鸡鸡的捣乱,我借了一辆板车,跑了十几里路,从铁路西边的荒山上砍了一大堆酸枣棵子。酸枣棵子有半人多高,上面长满了硬刺。砍酸枣棵子的时候,我还差点惹祸。我砍酸枣棵子的时候,看见山坡下边沟里,有两张报纸在沟沿上起起伏伏,我以为是野狐和野狗什么的,就捡了土块往下砸。那时的西山是个荒凉的地方,有时还有野狼出没。我砸了两下没有动静,就又捡了块大土块砸了下去,这次砸准了,报纸噗的落下去,一个男人提着裤子站了起来,接着站起来的是个光屁股女人。两个人穿戴好了,一起从沟里跳出来,大喘着气向我追来。我原本是带着一肚子气来西山的,看见他们追来,也不躲避,挥着手里的砍刀向他们大喊:“来啊,谁上来,我给他放点血。”这一男一女怔住了,接着垂头丧气地拉着手走下了山坡。
我把手里的砍刀扔在地上,心里恨恨地骂,真是触霉头,我怎么这么丧气啊?夕阳西下,我坐在山坡上,一个人呆呆地犯傻,直到太阳落山了,才拖起板车下坡,回到家已经是星光满天了。第一次在规定的时间我没有烧晚饭,姊妹们饿得乱叫,母亲劈头盖脸地给了我一顿臭骂。骂完了,母亲空着肚子去参加她的革命运动了。我不声不响地烧好了饭,哄姊妹们上床睡了。我一个人一口饭没吃,默默地流泪。不就种点菜吗?咋就这么多事啊。
失败只是路障,终点线永远在前方,我是个不怕失败的人。用了一个周末,我用酸枣棵子把我那窗下的菜地围了起来,使它成了一个小小的菜园。我在满是尖刺的篱笆上挂了块小木牌,上面写着告示:远离酸枣棵子,刮了鸡毛、扎了小鸡鸡,本人概不负责。
自此,我有了一个小小的窗下菜园。接受以往失败的教训,我不再种茄子、白菜这些低矮品种,而是种下了喜爱攀援的丝瓜、扁豆、葫芦这些藤类瓜菜。我的园子小,可以占天不占地,充分发挥空间优势。“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我在夏初种下的这些瓜菜,在秋天有了第一次丰收。绿蛇一般的丝瓜在微风中摇晃,一串串紫色、青色的扁豆煞是好看,最可爱的是那些晃晃悠悠的小葫芦,引得弟弟的那些小伙伴们,围着我不停地叫:“大哥哥,给一个我!给一个我!”到了秋天,拉秧一算,我的收获差不多有两三百斤呢。
有了这小小菜园儿,我用不着每天去挤菜市场了,心情也就好了许多。为了奖励自己,我在篱笆下边种上了喇叭花藤萝,还在篱笆的四角种了带刺的蔷薇。它们的花季都很长,花香芬芳。它们自然的攀援属性,还起到了不断加固篱笆的作用。
窗下菜园的成功给我带来了快乐,也带来了烦恼。一个是曲大娘、孙大娘还有小萍妈这些老太太,她们看到那些鲜嫩的瓜菜,夜里就偷偷弄了些去尝鲜。都是隔壁乡邻,知道了我也不好说。祖父自小教育我:独木桥上,先让对面的人过来。我只能隐忍不发。还有就是这些攀援植物,它们越爬越高,最后都爬上了屋顶,它们可没有国界、家界意识,上了屋顶就随意发展,东西蔓延,爬满了左邻右舍的屋顶。我要上房采摘,虽然放了一百个小心,还是难免踩坏人家的屋瓦,老大娘们就找我母亲告状,要我赔偿她们。母亲看我闷闷不乐,军人出身的她倒是爽脆:儿子,咱家长这些瓜菜,一时也吃不完,长老了也是浪费,不如你就对大娘们说,让她们随便来摘好了。这样她们摘菜上自己的屋顶,也省得她们跟你闹别扭,你看好吧?末了,母亲对我说:“我们江南老家有句话,幸福不是用来自私的,自私的人是没有幸福和快乐的。”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第二天,我就摘了些瓜菜给邻居们送去,还宣布了母亲的决定。这个办法真管用,一下子就和睦了我们跟左右邻舍的关系。后来,我还把长老的丝瓜送给军烈属用来洗锅刷碗,把长老的葫芦送老人家做盛酒器,葫芦一锯两半可以当瓢挖面、舀水。“左手付出,右手收获”,小小菜园,在那个你斗我、我斗你的阶级斗争年代,不仅让我快乐,也给邻居们送去了温馨。我家隔壁住着一位小学校长,由于是地主出身,他和他的老娘天天被批斗。接到我的瓜菜,他眼里含着泪,久久没吭声。我知道他已经久违了那份人们对知识分子的尊重。
为他人点灯,也能照亮自己。后来,我的邻居们也都学着我的样子,种起了窗下菜园儿,园子不大,却也弥补了菜荒,贴补了家用,在那个大多数人的工资每月只有三十几块钱的年代,这种袖珍菜园起的作用还真是不小呢!它不仅给了我们经济上的收获,也给生活带来快乐。邻居们把自己种的菜互通有无,也就融洽了邻里的关系。十六岁我当兵走了,几十年后,还有乡邻记得那个在自己窗下开了个袖珍菜园的中学生。
那年,我的邻居曲大娘的儿子小安子写过一封信给我,信中说道:大哥,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开的那个小菜园子吗?我妈说那时吃了不少你种的丝瓜、扁豆。她让我告诉你,啥时候从江南回来,一定要到我家坐坐。现在咱这里生活好了,我们大鱼大肉招待你。
哦,怎么会忘记呢?谢谢你们还记得那个会种菜的小南蛮子。回到江南,已经三十多载了,很多人,很多事,已经渐渐忘记,但是,在困苦年代里,我那个自家窗下的袖珍菜园子却从没有走出过我的记忆。
那金黄的丝瓜花、紫色或绿色的扁豆花、洁白的葫芦花,还有素雅的喇叭花、热烈的蔷薇花,那些老邻居们盈盈的笑脸和亲切的笑语,一直都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在这个冬季暖阳下的早晨,我又想起了我那只有半分地的小小菜园子,还有太行山下的老乡邻们。我的菜园,我的乡亲,你们还好吗……
二哥记忆力真好,那么久远的人和事,娓娓道来,生动传神。
此刻,我们站在生命的一端仰望,一块小菜园,跳荡出一个曾经站立的、早熟的小男子汉,在时光的洗礼中,是如此的秀拨,真本实料的留存在阅读者的心中。
一个男人,在人生众多旋转的经历下,闲来用手指敲打键盘抒写着一段过往,荡漾出一种独有的韵律,多彩的体验,美丽得历久不衰。我作为一个阅读者,驻足文中良久,感觉很好!夜深了,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土地,是一个厚重的词,承载着人们的希望和梦想,而二哥付出了,也得到了,这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今天看到二哥的文章,让我想起很多父母曾经说过的话,也想起曾经在邢台乡村居住的时候,窗前不远处的苹果窖,苹果窖不远处的鸡窝,还有曾经因为偷着生吃鸡蛋被母亲责打的妹妹。
我记忆中的苦很少,因为父母一直在呵护我们,代替我们吃苦。所以,此刻会更加的心存感恩。
窗下的菜园,意义深远,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