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临死时眼睛贼亮，嘴巴微张，上下嘴唇打着哆嗦，似乎对人世间还有着无限的留恋。个中缘由可能连阎王都不知晓。可是姑姑明白。她凑上去说，爸，您放心去吧，江子考上大学一定会去告慰您在天之灵的。之后他安静了，不动了，嘴巴大张着似一口枯井一样向天而立。眼睛失去光泽了，却终究没有闭上。
　　 那时的大学生可风光了。我上小学的时候，邻居大伯家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县里某单位。消息传到村里的当天，大伯多年的驼背奇迹般地立刻就好了。他挺直着腰杆，神出鬼没，在村里到处碰昔日的仇人，见着对方就一顿海骂，抡胳膊踢腿，动作干脆利落，毫不犹豫。这可把爷爷羡慕坏了，一辈子低调做人，窝囊不堪，他倒也希望能风光那么一回。可是临我读高三快高考的时候却没能撑得住，他当然死不瞑目。
　　
　　 那是四年前的事。
　　 结果如赵圆圆所说，爷爷的选择是非常英明的。他是在一个十分正确的时间做了一件十二分正确的事情。这当然也从反面说明了我奶奶选择现在还健旺地活着是不英明的、错误的。
　　 这不，这年毕业不到一个礼拜，我就打电话给奶奶要她打五百块钱给我。她说你的工作还没着落吗，你爸爸没给你打吗？我说工作快好了，可是我没钱了，奶奶您不给我打我可要睡大街了。当然最后我会提醒她不要告诉爸爸。
　　 爸爸说过，毕业之后我就得自谋生路。这次一千块钱他打给我还不到半个月，我哪敢向他伸手。作为靠力气挣钱的民工，他那点收入早就不堪重负。我就像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国民党一样，征收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可还是入不敷出，拆东墙补西墙。一个月八百来块钱的花销，让我常常觉得捉襟见肘。我不禁感叹，国民党政府，还真是不容易！
　　
　　 自从我和赵圆圆恋爱及至在外租房过小日子以来，我深切体会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无穷魅力。之前，一个月三百块的花销，我将一部分耗在食堂，一部分扔到网吧，到月底却常常还愁于另一部分不知该往哪里砸。赵圆圆也一样。之后，六百块一月都不够。没办法，预算八百。可还是常常念叨：月底怎么还不到。
　　 我不知道我们两个身边怎么一下子多出了那么多绞钱的机器。钱常常不知去向。可细想，又似乎有迹可循：除了逢年过节啥的，纪念日多起来了。什么初吻一周纪念日，两周、半月、三周、四周、一月……以此类推。再将“初吻”改为“牵手”、“初夜”什么的，诸如此类。这都很重要。这些重要的日子当然要搞得浪漫了。小耗子一语道破天机：要浪漫，先浪费。不逛街，不消费，怎么对得起“纪念”、“浪漫”这样的字眼？走路十步以上口是会渴的，这时看到卖甘蔗的肯定是要停下来的。那先生或女士便看着我们，然后脸上堆满了笑，拿起秤一过：五块！要是以往，我会说，让我看看，给你两块，卖不卖？不卖拉倒。这个时候却不行，如此，则不浪漫了。我就很爽快地掏钱。皆大欢喜。前面还有菠萝、草莓、香蕉，等等，构成了浪漫的天堂。衣食住行衣为首。赵圆圆对它们的排位很认真。她认为，穿着是最重要的，丝毫马虎不得。于是，在她眼里，服装是构成浪漫的最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把逛遍步行街所有服装店摆在最突出的位置，作为最重要的事情来做。自从和我在一起之后，她在这方面又多了一条原则：只买贵的，不买对的。她说，一分钱一分货，贵的肯定有它的道理，肯定是好的。这是她为自己找到的理论支持。她又说，我穿戴得有档次还不是抬高你的档次？你看，我这样站在你身边，你多有面子。这是她向我寻求的感情支持。你看，合情又合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不知奶奶接到我的电话会做何感想。她虽然老到没有了劳动能力，也虽然她的子女们都搞得不是很好，但她所幸年轻时遇上了个好时代，可以子女成群。现在，好处就显示出来了。就算八个子女一个月每人只给她一丁点儿，加起来也不至于太少，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当然，五百块对她来说也不会是个太小的数目。但第二天她还是给我打过来了。她最疼我了。
　　 我知道奶奶肯定是风光不起来的。她在电话里说人家小波在外面做经理了。而我却让她担心。小波是我的邻居，我儿时的玩伴。又一起上学。只是上大学后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不经常联系，于是就疏远了。奶奶和小波他奶奶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却较着劲。我和小波便经常被她们拿过来比了又比，运用夸张的手法，以达到长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的目的。上初中时，一次小波在他班上的体育课上跑步得了第一名。他奶奶就到处宣扬，你们知道吗？这次我们家小波啊，得了个全校第一名，他们家江子啊，名次都没有。那时我和他又不在一个班。尽是胡扯。
　　
　　 我知道我在外面租房一年多以来最大的收获就是养成了懒惰的习惯。晚睡晚起，或者晚上不睡，白天不起。这直接产生了两个结果。第一、我错过了很多重要的活动。比如说招聘会，比如说大家自发组织的同学聚会。在错过了几场招聘会之后，我想不去参加一回也说不过去。可是去了也没什么，倒是有几家酒店在招保安看起来还算比较实在。待遇几百块钱不说，我这中文系的身板，敌得过人家体育系的吗？拉倒吧，赶紧回房把觉补上。据说小耗子发起的同学聚会比预想中的要成功。虽说四年同窗，可是除了同寝室的几个人之外，大都交情一般。尤其男女同学，很多人彼此之间四年都没讲过一句话。临近毕业时，小耗子在黑板上写下如下一行字：“毕业聚会：即日起，每天中午大家到教学楼前面的草坪上聚会，请相互转达，务必参加。”小耗子说，他没指望这样的聚会能有多少女同学参加。可没想到，临近中午时，那些女生们相互攀谈着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陆陆续续地竟然都赶来了。他说，江子啊，就你，硬没把你盼来。我说，谁叫你要把活动安排在我睡觉的时候呢？据说这几次聚会的目的是让大家相互增进了解，加深交情。没想到效果显著得喜人。有好几个都是一群而来，最后一对而去，并再没来过。其中就有卫成民和潘月。这是大家没有想到的。潘月是大家所公认的系花。身材高挑，五官极为精致。很多人都动她的脑子，想打她的主意。其中包括小耗子。可潘月却是一个十足的好孩子，好学生，对别人的求爱行动一向无动于衷。学习生活又极有规律。规规矩矩听课，规规矩矩做笔记，规规矩矩考试，规规矩矩上床睡觉。她从不单独外出，晚上九点以后绝不滞留在外面。这使得悉心研究她生活起居、对她进行全方位追踪、妄图先上车再买票或不买票的侦察员们徒有作案动机，却没有作案时机。其中就有小耗子。就是因为这个，小耗子才当班长的。班长向来无人问津。谁愿意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去跑腿卖命为人民服务？可听说潘月因为成绩好而被班主任指名为学习委员时，小耗子便觉得绝路逢生起来。于是自告奋勇当了班长。心想这样有机会接近她了，有机会日久生情了。可后来班长他是当上了，只是潘月却以影响学习为由坚决把学习委员给推掉了。小耗子后来就认命了。他就极力撺掇我去追她。他说，江子，我最相信你了，用你的才华把她征服吧！行动吧！你肯定会一鸣惊人的。看吧，举世瞩目的美女在前方等着你呢！我并不是对潘月不垂涎三尺。我承认，是男人，面对她，就不会无动于衷。所谓坐怀不乱，不过是伪君子的梦呓罢了。何况，身边若有这样的女人，对每个男人来讲，都将是无比荣耀的一件事情。可是我向来不做没有百分之百把握的事。看到这种情况，我当然不会去自讨没趣。但小耗子的话语太有煽动性了。何况他说的也有道理，他说，要是有人追到手了你才认为是有把握，那还有什么意义呢？这让我觉得不放手一搏真太他妈对不起自己这副贱躯了。于是我耗时两天两夜，细心观察，用心体会，动用饱满的热情，数易其稿，真正做到字字珠玑。如此，千把字的情书才告完成。结果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礼拜过去了，她用不作为宣告我的心血付之东流。我用表面上的若无其事度过了这煎熬的一周。小耗子却一再游说我：坚持不懈，直到成功！你知道女孩子最想看到的是什么吗？最想看到的是你的诚心！而诚心要通过什么来表现呢？要通过你锲而不舍、百折不挠的精神！我随他去唠叨。我向来视面子如生命，面子重于江山，当然更重于美人。有我贴在桌面上的座右铭为证：美人诚可贵，江山价更高。若为面子故，二者皆可抛。我才不会像他那样，结果呢？表面上洒脱、坚强，其实心里虚得要命。于是，情书事件没了下文。第二、我与室友之间的关系渐渐疏远了。以前我们时不时地结伴游山玩水，一起关了门在宿舍里搞火锅或者看毛片。当然，放空枪的时候不结伴，各放各的。关系到了这一步其实算是很铁的了。后来，一则我结束了放空枪的时代，二来睡完觉陪完赵圆圆之后我的时间就所剩不多了，这导致很多次我们都约好了的，我却无法赴约的现象发生。我对小耗子说，没办法啊，我们要么“有色无友”，要么“有友无色”，就像鱼与熊掌一样，你只能取其一，厚此薄彼。这你怪谁？还不是你一手造成的？我的意思是说，我和赵圆圆的结合也得归功于他。当然，这个我后面再说。久而久之，我们有时甚至半个月都难得见上一面。
　　
　　 这次我们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我甚至连同学聚会都没去参加。我想，还是给他们打电话先问候一个吧。
　　 我先拨通了小耗子的电话。他那头很嘈杂。他说了声你小子的作息时间终于改过来了啊，然后急匆匆地说现在有点事，说他到了N城，手机又是漫游，等换了号码再联系我。我刚想说跑那去干嘛啊，C城待你不下？那边却传来了忙音。我想，卫成民肯定换号了，他不是和潘月一起到广东去了么？一拨果然如此。再拨彪子的，却也是一个内分泌失调的老女人的声音：你拨的电话已停机，请稍后再拨……挂了电话，我想，有些人，有些事，就这样过了啊。我都不知道彪子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我感到有东西堵在胸口，眼睛里有物体在滚动，似乎就要落下来。那些人，那些事，历历在目。
　　 沈皓，河南人，外号小耗子。瘦小黝黑，活泼热情，性格直爽。他做事向来不拘一格，常常在冬天里穿着棉拖鞋就进了澡堂，然后大叫着“完了完了”赤身裸体直往外冲。我说，你看人家，穿着棉袄都能洗澡，多么大气，所以叫韩寒。看你穿双拖鞋就搞成这样，所以只配叫小耗子。他哆嗦着双唇似乎想反驳，却只是不停地倒吸冷气。他说话一直口无遮拦，出口成章，又不按常理出牌，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在学生会里混出了名堂，一举一动皆成人们关注的对象。有人向他提议应抢先将“小耗子”三个字注册成商标，进行商业运作，提高身价。他却没往这方面操心，倒把精力用在关心下一代身上，且都是关心别人的下一代。经他亲自出马撮成的对儿据说可以组成个村落，他本人的感情生活却一片空白。绯闻倒是不少，却都是捕风捉影。据说校外的性用品店迅速由一家变为两家，想必小耗子功不可没。
　　 卫成民，重庆人。我们寝室四大金刚里唯一的城里人，无疑家庭条件也是最好的。据说他去广东一家外企工作就是托他一个亲戚的福。他不苟言笑，可内心丰富，自尊心极强。他也是我们寝室最勤奋、最为梦想孜孜不倦奋斗的人。他的梦想是当作家。为了这个梦想，他几乎把每天的空余时间都用在写作上。咬着笔头绞尽脑汁。然后将稿子不停地寄往《人民文学》、《十月》等刊物上。有一段时间他不断地收到退稿信和退稿电话。有的则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有一次，小耗子拿着两封信一进寝室就笑着说，卫成民，卫成民，应该要把名字改一下，你想这个名字怎么能够成名呢？这本来是句善意的玩笑话，可当时我们看到他的脸“唰”地一下子红到脖子根。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打击。于是他每天就多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去我们寝室的信箱取信。他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的退稿信。后来他没经常往下面跑了，我们以为他灰心了、放弃了。可是不久后我们才发现，原来他投稿的方式变了，用E-mail。我也有写东西这个爱好，但不勤奋，更没有如此远大的理想，只是兴致所至，随意抒发，然后丢至一旁，纯属自娱自乐，从不强求自己。
　　 罗尚彪，我们都叫他彪子，湖北人。性格内向。喜爱足球。只有到了足球场上你才会看到他脱僵野马般的一面。其余时候都是塞着耳机，独来独往。他的床边上贴的全是足球明星，马拉多纳、罗纳尔多、贝克汉姆，等等。因此他和卫成民走得比较近也许是因为他们内心都很狂热的缘故。前者对于足球，后者对于文学。他们两个之间应该有种神交的感觉吧。不同的是，彪子要洒脱一些，对很多事情不是很较真。
　　 还有一个就是我。我比卫成民和彪子的话要多一点，比小耗子的要少。我又有点玩世不恭，开得玩笑，比较直爽。因此，我和小耗子比较划得来，我们两个要走得近一些。用小耗子的话说，我们叫做臭味相投。
　　
　　 与赵圆圆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生日趴体上。
　　 关于趴体，小耗子的说法是，在这样的场合，你不把身体喝趴下你不够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