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香的泥土】
　　 父亲和母亲千里迢迢来看我时，是在六月里。走在前面的，是父亲，这么多年来基本如此。尽管父亲个儿不高，还佝偻着背。
　　 在我记忆里，父亲的背上永远像背着泥土和种子似的。
　　 我在接到父亲时，他背上的背包沉甸甸的，不用想里面定是给我装着来自千里之外的土特产。父亲还穿着那身中山服，瞅着那一身衣裳，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几十年来父亲就总穿着那一身中山服，换洗的也不例外。不管时代如何变，他始终都挚爱着那款中山服，好像要把他那个时代扯住、一直缠裹在身上。我们谁也不能要求他改变过来，就像他的偶像还是毛泽东，嗜好还是晚间一壶酒一样。
　　 父亲果然装来了好东西——香菇、木耳、蜂蜜。尽管那些东西都清洗过，用袋子装着，可我似乎总能透过袋子，闻到一股泥土味和汗水味。那是一种从记忆深处散发出来的味道，带着泥土原始的清芬味。我与泥土，总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心意相通，这源于我的童年多半是与泥土为伴的。
　　 香菇木耳蜂蜜这些东西，在现在这个社会里，可能早就不摩登了，可对我来说，却永远贵重。它们的来源过程都较为艰辛——开荒林、砍树棒、打窝、植种，还要担心雨水是否下的是否适宜等等。而蜂蜜是蜜蜂随风歌唱、随花舞蹈的辛劳杰作，到了年终时，便被父亲一锅端，剩下少有的一点留给蜜蜂过冬。所以，每年那个时候，父亲都要挨上几针，可对父亲来说，那应该是最甜蜜的伤了。
　　 说起来，父辈们这一代的人都是比较辛苦的，尤其是生在农村。一年四季，春风里来寒风里去，撵着节气追着时令。我吃着那些东西时，有时思绪会猛然回到遥远的荒山秃岭中去，想起父亲稳稳地挥着斧头抬起又落下的模样，我心里会有掠过一阵心疼。当他们来到我身边时，我希望他们放下疲累放下对这样那样的挂牵，多休养些时日。然而父亲是待不住的，不管他走到哪里，心都系着原野故乡。他的双手积攒着一本厚厚的土地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开垦。父亲在房前屋后都栽种着各类树——白果树，核桃树，板栗树……每到果子成熟的季节，他面上不笑，可心里却是难掩的喜悦，这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了。他那双手的老茧上盛开着春夏秋冬的美丽，比花朵更为美丽。有时我在想，只要待在那片土地上，怕是悲伤也会成为享受吧？
　　 同年十一月我回了一趟老家，那个山村再不似从前热闹了，只有熙熙攘攘的几人。小时候我大热天给父母送饭送水去的那片地已经荒了，那条山坡路也同样荒了，我想如今的那面山定是寂寥的，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厚重，因为它将智慧蕴于无声之中。那条小河也更清浅了，整个河道石骨崚嶒，宛然卧床不起的老人。然而，就是它——源源不断地流淌着生命的原汁，饱满了几代大山儿女。
　　 当一个人在都市的快节奏生活里奔窜久了，再回到乡村，搭一根最接近泥土的木凳坐下来，那时你会发现，脚下的泥土是最亲切的。你会想，原来的原来，自己其实也如泥土这般淳朴。坐着，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有声，你会有喜见淳朴俗，坦然心神舒的感觉。
　　 其实从根本上讲，世间的美味，莫不源于泥土，因为它具有最原始的香味。
　　 父亲这一辈子，脚踏实地，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他们的生活是粗糙的，但在我们奋斗的道路上，却永远都需要在这些粗糙中去汲取营养，就像我们每次提笔为文时的冲动一样，永远是有一股精神力量在里面的。
　　 给我一片土地，我便能种出一片希望——我想这是对乡村父辈们最好的诠释吧。
　　
　　 【故园旧居】
　　 母亲的娘家是在甘肃省的康县乡村，数数，我应该有十几年没有回过那里了。记忆里，那里的房子很有特点，房挨着房，前门进后门出，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是通的。而母亲家的房子是挤在正中的，房子的两侧还是房子，中间是院落，地面是用鹅卵石铺就的。每家每户的房门与正面上方都是木板的，雕刻着花纹，上面涂有板栗色油漆，且每座房都有木质阁楼，给人感觉特别像古时候的宅子。小时候我蛮怀念去母亲娘家的日子，那时候那里对我来说像个天堂，觉得什么都是好的——一菜一饭、一木一瓦、一树一果，姥爷慢条斯理带着教导的温切话语，老祖母的温存……直到后来老祖母逝世，我才渐渐淡了对那里的怀想。
　　 今年和小弟一同回去时，我的思绪如车轮般游走着，残存的画面爬满了记忆的围墙。
　　 到了舅舅家，确实许多都变了，新的很新，旧的更旧了，深刻在记忆里的感觉顿时有些错乱。好在，姥爷还在，那份爱的眼神还在，这使我安定许多。姥爷怕我们饿了，忙着热包子，找柿子吃，舅妈也忙着煮饭。
　　 间歇，姥爷说你去转转看，这后面坝坝里修了很多新房子。我脚步闲散地走着，心却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哪家突然奔出条大黑狗来朝着我猛扑，可一路走也没见着。拐了两座房的弯，兴许再拐一个弯就能看到这个村庄的新面貌了，然，这个弯我没有转过去。眼前的这座旧宅吸引了我，那种吸引和若干年前不同。
　　 这座宅子是村庄里最大的一座宅子，光大门就是三进制，曾是庄里的大户，每一扇门都雕刻着我看不懂的花纹，尽管灰尘已经遮盖了门上的油漆色泽，但依旧可以看得出花纹很精致，想象的到当年的工匠们出色的手艺。小时候在我心里这是个庄严的地方，很渴望能在那样的大宅子里住上一住，可那时候最多也只是在门口盘旋一会儿。我在门口停留了片刻，发现门厅全数敞开着，却许久也不见一人进出，我猜想许是没人住了。于是我轻蹬着我的高跟鞋，悄悄地缩了进去，我生怕那响声惊了遗漏在旧宅里的老人，扰了他咂着老旱烟的雅兴。我进了第三道门时，看到右边偏房的门庭前挂着一串串金黄的玉米棒子，还有红透的辣椒串，恍惚间，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进入了田地里的孩子。左边阁楼的栏杆上歪斜地挂着一件废旧的白衬衫，在萧寂的门庭中晏然着，像一个遗世者在独自超脱。
　　 我在宅子里张望，里面的房门都关着，我不敢进，只是瞅瞅。隐隐地听到有沧桑的咳嗽声，这使我有了快速逃离的想法，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在窥探着属于这座旧居的秘密。在出了第二道门快到第一道门时，我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真得是有人，模糊的距离，我只看出她是一位老母亲，从后面的小门进来。我早已想不起来她能是谁了，我想她亦是认不得我的。
　　 出门后我站在台阶下朝望着这座旧宅，想着这座旧宅里的那位母亲，心里有许多疑惑。我没有了再前去看新房子的欲望，心里充斥着对这座旧宅的思考——它宛然一个守望者，安静而与世无争地守在原处，与时代和潮流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在天空和土地日益被拥挤的高楼遮蔽的时代，怀着忧虑之心仰望天空，守卫土地，守护着人生那些永恒的价值。而那位老母亲，她为什么一个人在旧宅，过着怎样的日子，我不敢猜测。我只是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几岁时在这座宅子前与舅舅家的姐姐嬉闹追赶的影子，有位母亲端着一簸箕东西在大门内喊：“娃娃呀，慢点跑，小心栽倒了呦！”口气是我若干年后才读懂的关切。我踱着步子慢悠悠地往回走去，突然发现生命变得单纯了。
　　 “变化大吧？”姥爷一边蹲在地上给我剥板栗，一边慢条斯理地问从台阶上上来的我。
　　 “嗯，挺大的。”我应着，继而又问姥爷：“这个季节怎么还能弄出这么多带毛刺的板栗出来？”
　　 姥爷说：“我一早埋在土里的。我听你妈说今年你要来，才特意埋的，到时候你装点好带回去给孩子吃。”我突然感觉鼻子有些发酸。多么耀眼的人生，也比不得这份亲情与爱重要，我早该回来看看姥爷了！
　　 姥爷比不得从前精神了，手脚廋得像芦苇杆似的。我给姥爷照相，姥爷笑着说：“老了，照出来不好看了。”我还是照了。边照边问那户人家的情况，姥爷跟我说那一大户人本是几户同根兄妹住在一起的，后来开枝散叶人口多了，年老的有的过世了，有的跟随儿女迁居新房了，有出息的都把房子买到康县城去了。那老太太怀里生的是个女子，老伴死了，女子嫁人后她也不愿随去，时不时去女子家待两天又回来了，就一直还守在那老宅子里……听说要拆，被政府阻拦了，说是要作为文化遗产保留。我终是太年轻，无法从姥爷那不紧不慢的语气里解读出姥爷的情绪。
　　 我想，村庄里的许多人都会认为这位老母亲一定是一位时代的落伍者，令人同情。也许还有人觉得这座旧宅早就已是一座荒漠的城了，可总有人清楚，她是活在精神与品质的丰富里的，例如她自己。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不随波逐流，坚守在自己心灵的家园里，无论活着或死亡。我们并不能以自己的有色眼睛去看待她，认为她是个活得不够清醒的贱民。她的坚守，总有闪光的精神存在。犹如土地这位母亲，它从来就很低很低，我们似乎一年四季都在忽略它，可我们谁都清楚，没有它，我们便不会存活在这个世上。
　　 还能有什么，比它更崇高的呢？
　　
　　 相信，无论潮流如何变迁，土地都是人类的核；无论世事怎样多姿多彩，这个核却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都带着起源和归宿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