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功镜里，幽暗迷离的灯光仿佛波波抖动的彩绸晃动着舞客的脸，浪漫抒情的旋律下，软底舞鞋的擦地板声常常让语寒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雷雨将来的下午，父亲带她在打谷场上抻展一张干皱的薄膜。她紧咬牙关，再次旋拧已近机械的腰身，让早已疼痛难忍的趾关节再次着地，进行着近百次的骨关节摩擦，肌肉拉伸，仿佛这样，她心里就会好受些。绿色的弹力舞衫已经湿透，少妇优美的轮廓鲜明地凸现出来。
　　 “不对，不对，出脚时，一定要找准发力点。”
　　 “你看，你一出脚，上身的力量就丢失了。舞蹈，一定要体现出两种力量的对抗。”
　　 “舞蹈之美，美在线条，你用对了发力点又把线条牺牲了，那就失去了舞蹈的初衷。”
　　 ……
　　 刚才舞蹈课上，那个文绉绉的教授对她提出的意见，像一串串嗡嗡嘤嘤的飞蛾连接不断地撞击着语寒的耳膜。“出脚时一定记得上身收紧，中腰发力，线条不变。”语寒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足尖再次滞出地板时，语寒在镜子里看到了父亲，一件松垮得不成型的制服在他垂老的躯体上晃啊晃，无数双物化变形的老花眼在医院白色的床单上变换着不同的形状盯着自己，它们仿佛啄木鸟，长着长长的喙，在一点一点地啄着语寒的心。
　　 波光如水的镜面里又晃过一张冷静得像块石头的瘦长脸，这张脸，由模糊走向清晰，又从清晰走向模糊，时隐时现，阴鸷的眼神里有数不清的复杂含义。语寒花过大量的时间去琢磨过，揣测过，最终，都以其聪明不足以校验其真伪而告终。
　　 舞场的四周，大功率的电扇贴在一排排储物柜前狂舞着臂膀。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电扇，语寒记得，那时，父亲额上的皱纹还不算深刻，纹路里钻出的液体散发着秋天的稻香味。那天，当父亲把车轴上黏连着稻草梗的平板车停在巷口时，语寒看到了这个圆脸长身的怪物。父亲从车把上摘下毛巾擦汗时对着语寒古怪地笑：“这家伙劲头可足了，有了它，什么草梗啦、沙粒啦、野草种子啦能扬得一干二净，扬场再也不用愁喽。”
　　 在最后一个抒情的尾声里，舞场的灯光亮起来了，舞客朦胧浪漫的面容变成了灯黄，忽忽如狂的风扇呼得更起劲了。有黑色燕尾服的老头、粉色拽地长裙的老太聚在风扇前吹风、聊天、喝水，甚至打情骂俏，受潮的脂粉在他们年老的皱纹里闪烁着晶莹的光泽。语寒想，他们的年龄该和父亲差不多吧。父亲，你今天是住在北方医院的走廊下，还是病房里？住院费一定很贵吧，又是姐姐帮你交的？唉，她的生活过得并不宽裕。此时此刻，你是坐在病床上低头打盹呢，还是按着棉衣下凹陷的胸窝在剧烈地咳嗽？镜面反射球射出的七彩线条轻扫着舞客的脸，老头老太们踩着中三的节拍，沉浸在他们愉快的地板世界里。语寒晶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妒忌，晃过一些羡慕，最后定格在纠结和痛苦中。
　　 刚才那贴着皮肉的舞服风干了，许多细小的疙瘩仿佛在一瞬间钻出了体外。语寒侧着身子走过那一溜银色的铁制储物柜，朝近门一排挂着小铜锁的柜前走去。咣当一声响，她踩倒了一只白色的瓷质痰盂，脚指头在舞鞋里隐隐疼痛，这种疼痛像电流一样瞬间传遍全身。真是奇怪，现在经不得一点点小挫折了，稍不如意就想发泄出来，比如现在，她真想抡起脚，把痰盂踢下拐角处的楼梯口，听它在一节一节的台阶上嗷嗷尖叫，仿佛这样，眼泪就会迟点流出来。
　　 走出舞场，梧桐夹峙的江南大道上车水马龙，红妆将尽的银色枝杆挑着瑟缩的残叶孤傲地指向阴云密布的天空。语寒裹上齐膝的翻领呢大衣，腿依然在薄薄的舞裤下打抖，她站在公交站台上，再次紧了紧腰带，把颤抖的身子更深地缩进温暖里。八路车过去了，十路车过去了，那辆蓝色的九路车始终没有露面。语寒把探出站台的脖颈收了回来，此时，她觉得收缩后的脖颈比刚才更酸更痛了。刚才那个教授说：摩登舞，舞在上身，蹈在足下，女人的上身如同一把打开的扇子，开的越大，展现的就越多，所以，脖颈一定要拉长，两肩一定要展开。
　　 “语寒，这舞你还学得下去吗？”
　　 “你能吗？”
　　 “你理解舞蹈的精髓吗？”在这个冰冷的深秋，语寒沉浸在深深的自问中。
　　 “爸，你上衣的最后一个扣子又忘扣了。”
　　 “爸，明天降温了，听说降好几度呢，给你买的暖宝要贴，空调要开，注意保暖哦。”站台上，一对父女在小声而温情地交谈着。
　　 “降温！”仿佛洪水，仿佛猛兽，语寒猛地从自问中醒过神来。突然，她想哭，因为她知道，除了哭，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其实，她更知道，哭也没用。父亲体寒，怕冷，每年冬天必要大病一场，今年还没入冬，父亲就进了医院，而天气，还要冷！
　　 有车来了，人群拥挤着朝公交车门口挤，有人侧身时碰了语寒的衣服，她转头，看见背后临街的橱窗里有一件老年的藏青羽绒服，穿在石膏模特身上，斜刺的射灯有点刺眼却很炫。那衣服，看起来厚重而温暖。如果穿在父亲身上会怎样？语寒想……记忆里，父亲一生好像只有一个任务，在土里刨食糊口，养儿育女，供书上学……
　　 “下雨了，下雨了。”站台上有人用手罩着头顶大喊起来。语寒回过神，拉开品牌挎包上的拉链，摸出一把精致小巧的浅黄色雨伞。她撑开伞，透过流泪的玻璃依然痴痴地望着那件羽绒服。这时，语寒看到模特下有人在看衣服，一会摸摸衣面，一会翻翻衣里……“嘎吱”一声，九路车在她身旁停下了，拽起一地冷嗖嗖的水汽，溅到眼里，她抬手一揉，泪就下来了。也许今晚，那件温暖的羽绒服将裹在一位陌生而幸福的老人身上，它不再孤零零、毫无生机地穿在石膏模特身上，它可以裹着真正的人了！语寒捏着羞涩的钱包，她好恨！为什么要再婚呢？为什么耐不住平凡的生活，要怀有那么多的美好幻想？爱情，走过那么多弯路，爱情找到了吗？好像找到了，你看，不是全身给买的名牌吗？你看，不是有人嘘寒问暖吗？不是舍得重金来实现你的梦想吗？
　　 语寒想起昨晚，她在家里的练功镜前压腿，餐桌上的手机震动了，震得那么强烈，那么迫切，仿佛深秋里将离的蝉，在努力地振颤着生命的尾声。父亲，是父亲。语寒明显感到紧握手机的五指开始了习惯性地颤抖，是冷吗？天好像并没冷到那程度，这种习惯性的颤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去年夏天那张黑色的诊断单？还是从前年春天小姑去世的那天起？不，不全是……
　　 父亲的肺部像拉风箱一样呼噜不停，每一声咳嗽都拖着长长的尾音。电话里父亲口齿不清地说：“丫头，咱家倒……霉……，你妈骑三轮车拖我去镇上……挂水撞人……我也……”
　　 “爸，你怎么啦？怎么啦？”
　　 “爸，你听到了吗？”
　　 “爸，我立即回去。你别担心，钱的事情由我……”
　　 这时，语寒看到一盆务实精心伺候了几年的兰花在眼前呈抛物线状飞跃，一声巨响，兰花裸露出细白可怜的根须侧躺在一堆坍塌四溅的黑土里。白色的瓷质碎片仰躺在坚硬凉冷的欧神诺地砖上，一只只金黄的眼珠悲怆地望向空旷的天花板，水晶灯，洒下一片辉煌。
　　 语寒手一抖，手机撞击地砖，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不准去。”务实的脸，冷得像块砖。
　　 “凭什么不准去？”语寒说。
　　 “凭我是个男人。别以为你家的事就是蹋天的大事，别忘了，你还有儿子，还有家庭。”
　　 “你，你阴毒！”
　　 “你怎么说都行，你家的事，由我来管。明早我开车去你家，送老丈人住院，撞车的纠纷由我处理。”
　　 “他是我亲爸，我……”
　　 “别说了，你必须给我把舞练好，舞蹈，一课不准缺。你明天练舞的衣服我叠在沙发上。”语寒感觉，他瘦长脸上的棱角像刀锋，像芒刺。
　　 早上，深秋的劲风分割着远处麦浪样的树梢，他的床，空着，被窝尚有余温，楼下停车场上，黑色的商务车开走了。语寒打开家里唯一放钱的柜子，工资卡、存折、现金，他一样没带。
　　 雨水，打在车窗上，缓缓地往下流，仿佛变色的血，失去了最初的鲜艳。“民政局到了。”播音员清脆甜美的声音响起时，语寒走出车门，冒雨向民政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