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阳朗照的十月，我又回到了故乡，又见到了那棵老柿树。
　　 我喜欢游山玩水。我见过兴安岭挺拔的桦树；见过五大连池和死火山周围的颀秀的橡子树；也见过松花江畔的柔美的垂柳；南国喧哗的白杨；热烈奔放的椰子树……这些景致固然美丽，但却像过眼烟云，不曾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什么印象。唯有故乡那棵老柿树却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我们村子的东头有座小丘陵，村子与丘陵的相夹处有棵老柿树。这棵老柿树相传是明朝崇祯年间一个冯姓的人植上的。
　　 近千年的人间沧桑，漫长岁月风尘的磨砺，老柿树却是林莽之国中的矍铄老者了。粗壮黛青色的干上皲裂出一层厚皮。那粗糙的干上间或有一处或两处枯朽的疤痕。细瘦而又扭曲、横逸而又向上的枝杈，像乌蟒青蛇即有瘦骨嶙绚的龙钟老态，又不乏昂扬向上的勃发之姿。
　　 冬天，倘若有一场暴风雪压来，老柿树却身着银色的铠甲迎风耸立，俨然一位英勇善战驰骋沙场的老将——显得是那样的威风凛凛。
　　 阳春三月，小鸟欢快地啁啾枝头，各种草木花卉抽芽吐绿争妍斗艳的时候，老柿树却木然的站立着，在习习的春风中发出酣一样的咝鸣。当人们以为它是被漫长严冬折腾得疲惫不堪而酣然入睡时。老柿树却又悄悄地用它那黛青色的枝杈、浅灰色的细枝条挑出数不清的、樱桃似的、淡紫色的、橙黄色的芽粒。再经过几夜春风春露的滋润，这些小芽粒破苞吐绿，生出两片嫩黄油亮亮的叶片。一阵风吹过，那一个个小叶片轻轻地扑腾，仿佛是树上叮满数不清的小蝴蝶在不停的扑腾着翅膀。在这莽苍苍的绿色国度里，老柿树又展示出勃勃的盎然生机。
　　 老柿树的恩情，我是从童年记起的。那是一个果实累累的季节，我同伙伴们第一次来到老柿树下。各种颜色的柿子悬挂在绿叶掩隐的枝头上，随着树枝的微微颤动，那颗颗不同颜色的柿子时而点头，时而晃脑，时而隐去时而露出整个脸谱似乎在顽皮的挑逗着我们。满树的叶子像片碧绿的云。那一个个柿子像颗颗小星星错落有致的点缀在这片碧绿的“云层”里。透过那柿子、枝杈的缝隙，可以看见湛蓝深遂的天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绝美的画卷啊。
　　 不知什么时候，伙伴们攀上柿树，猴子似的捧着已熟了的柿子吸着浆汁。我也手足并用折腾了老半天仍扶着树站在地上，胸口肚皮划出道道白痕，有的渗出了血，生出火辣辣的痛。
　　 一天，两天，我终于爬到树上。地面是那样的矮小。低矮的使我头昏目眩两腿发颤不敢动。那向来很高的房子、小树梢也矮在脚下，地面上的小草似乎也在蠕动，由蠕动变成缓缓的旋转，这又使我心惊胆颤不得不牢牢的抓住树枝，生怕摔下来。
　　 突然，一个红红的柿子给了我勇气和力量，我攀着树枝一寸一寸的挪动着，终于，我把那颗红柿子揽在手里。那柿子红亮光滑柔软，我托着柿子冲着太阳，那柿子又像血一样殷红艳丽。后来，口馋淹没了欣赏，于是，我就大口大口的吞食着，吃完这个摘那个。吃饱了，口中仍然衔着扁扁的棕褐色的柿核不肯吐去。时间久了，胆子也渐渐地大了起来，吃饱了柿子竟能饶有情趣的坐在树枝上，随着屁股的用力树枝就上下颤动，腾云驾雾般。远处的村庄树林也随着枝头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心里有说不出的惬意。
　　 一次，当我身心正浸在欢乐之中时，突然，身体失控向后倒下，吓得我哇声大叫，是一根树枝兜住我下落的身子。惊魂稍定后，我发现是一根瘦瘦的、酷似老人胳膊的枝杈兜住了我。老柿树呦老柿树，我骑在你的背上，抢食了你的果实，你不但不记恨我的唐突与非礼，还用你那温存的手臂救了我，你是多麽的宽容与慈祥啊……
　　 在没事的时候总爱忆起那遥远的往事，可每次的忆起又总是那样的记忆犹新历历在目。这一次回来，我默默地立下一个心愿：就是我要到老柿树下去尽份崇敬之情。
　　 吃完晚饭，同村的亲邻，昔日的故友纷纷而至。我捧着茶杯在烟雾缭绕中与他们攀谈着。他们散去的时候已近深夜。在这个时候，哥哥仍在灯下挖柿窑子准备明日摘柿子。此时的我心头似乎掠过一道亮光，倦怠顿时全消。我也拿过柿舀子捆绑了起来。这柿舀子是一个铸有四根长三公分、间隔一公分小铁齿子的小铁圈，铁圈四周栓上封住底的网兜。把柿舀子固定在长长的木杆子上，拿着它就能采摘到树上所有的柿子。这是专门用来采摘生在细软的枝条上柿子的。用起来非常得心应手。准备停当后，我躺在床上仍无睡意，兴奋的思绪像滚滚的江潮、失控的野马那样狂荡无羁，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朝霞满天了。早晨起来，我们带着工具迎着初升的太阳向柿树走去。
　　 "嗬！我没想到，多年没见面的老柿树竟然风采依旧——那颜色不一的柿子坠弯了树枝，我不禁为树上的柿子而惊叹。那累累的柿子中有暗红色的，墨青色的，深黄色的、淡绿色。淡淡的晨曦雾霭在柿子中间徜徉。这又给老柿树增添几分富丽与神秘。
　　 当我来到树的另一侧顺着阳光，老柿树又以另一番景象出现在眼前。那红柿子又红得新，红得亮，红得象晶莹通明的红宝石。如果你走近些再走近些，你就会发现那红红的柿子仿佛是被谁涂上一层淡淡的粉霜，这又使它红得艳丽可爱。那黄柿子带着淡淡的霜露又黄的清丽怡人。那绿色的柿子倒像是能工巧匠用祖母绿的翡翠雕凿出来似的，又是那样的令人喜欢。那绀红色的柿子倒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红玛瑙宝石。偶有一阵风吹过，那光怪陆离的柿子在沉沉的枝头上颤动着，摇摆着，曳出不同颜色的光环，散发出浓烈的香甜馥郁气息。那累累的柿子，那稀落而又墨绿的叶片在柔亮的秋阳下，越发显示出一派富丽与熟稔，飘逸出金秋的丰腴与旖旎。
　　 老柿树把果实全部送给了人们，像一位了却心愿的老人，显得那样的轻松与快慰。那根根枝头昂然翘起——老柿树又挺着苍老的脊梁，像位豁达的老人甩动苍老的手臂，又向前迈着她那苍老的脚步。
　　 归期已近，我不得不离开生我养我的故土，离开那曾经使我魂牵梦绕的老柿树。我启动车子却不见我那淘气的儿子。正当我用焦急的目光寻找时，哥哥拍着我的肩头，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在那模糊的老柿树上，我看到儿子正骑在我曾经坐过的枝头上颠腾着。儿子从来没有爬上这么高，真担心他会有什么闪失。
　　 哥哥很平静地对我说：“老柿树是吉祥的树，树下从来没有伤过人。我把车驶到离老柿树不远处轻轻地按动喇叭。儿子折了根树枝很不情愿的钻进车里。
　　 老柿树呦老柿树，你历经了坎坎坷坷风风雨雨，用你那温存的脊背驮走了一代又一代的童年，把你甜美竭尽给人们，这是多么伟大的奉献精神啊，而我们扪心自问：我们又为老柿树做出了什么呢？车子缓缓的行驶着。须臾，我的脚不知不觉的从油门的踏板上滑落下来。我打开车门走了出来。儿子和妻子也下了车。我们冲着同一个方向：正是远处那棵已经模糊——几乎看不清的老柿树，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