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交车尚未停稳，我已从车窗中望见父亲独自坐在路口的三轮车上了，车兜里还放着一张小凳。父亲偏着头直望着县城方向开来的客车，手里的香烟只剩下一个烟屁股了。见车子慢慢停下来，他用力地站了起来，一个劲地朝车里张望，等车子停在他的身边时，他已看到站在车门里的我了，赶紧丢掉手里的香烟屁股，侧在车门外来接我手中的行李，嘴里却抱怨司机车子开得慢，叫他等了这么长的时间！
　　 从县城到这个村路口最多半个小时的路程，今天一路上都很顺畅，并未多花时间。想必是父亲等在那里至少已有一支香烟的工夫，所以他才会这样说。我知道等车的时间给人的感觉总是特别的难耐，尤其是在这炎炎的烈日下。
　　 家里知道我今天要回来的。当我还在火车上的时候，父亲就连着打了几个电话，一会儿问我是几点钟的车子，有没有买到座位票；一会儿问我车子到什么地方了，车上是不是拥挤；一会儿又问我什么时候到站，叫我下了火车就打电话给他，他好到公路边去接我。我说我只是回家歇几天，没有行李，不用来接的。但父亲说公路上到家还有一里多路，天又这么热，叮嘱我出了火车站换上公交车时，一定给家里打个电话。他非要去公路上接我。
　　 父亲退休了，闲在家里的他常常觉得冷清，总念着我什么时候回去。父亲退休前和我一样，也是长年外出谋生的，那时候，他自己漂泊在外，也很少记挂我什么时候回家，有时候母亲在他面前念叨我时，他还会埋怨母亲太过操心，总是说：男子汉吃四方饭，不要老想着叫他回家来！没想到自打退休以后，他自己也患上这个操心的毛病了。母亲曾说他在家里总是提起我，有时电视看着看着便会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知道这都是因为父亲慢慢地老了。回想十九岁那年去学徒时，奶奶和母亲几天前就已偷偷地抹着眼泪，父亲却怎么也不肯送我去工地，他的理由是工地永远都是流动的，不可能时时有人送行。
　　 父亲把我的两个行包放在三轮车上，对我说：“你坐上去吧，我拉你。”
　　 我说：“我身子挺沉的，你拉不动，要不你坐上，我拉你。”
　　 父亲说：“坐上吧，我拉得动，自打放了暑假以来，我每天都用这车接送孙子去镇上补课哩！”他指指车上的小凳，一脸的得意的样子。
　　 我说：“这怎么能比，你骑着吧，我在后面走，坐了半天车，正好活动一下腿脚。”
　　 “你跟不上的，我骑起车来真不知有多少快咧！”父亲热情依旧，“家里你妈还等着吃饭呢！”
　　 我不能再违他的意，只得坐上三轮车的车舷，望着父亲左晃右晃而显得乐颠颠的背影，拉着我和我那小小的行囊，不紧不慢地朝家里蹬去。
　　
　　 （二）
　　 到了院里才停下，母亲便迎了出来，她从车上一手提下一个包进屋，嘴里却又埋怨我们太慢，说菜都已凉了。父亲分辩说：“我知道你要说我，他却还不肯坐我的车哩！”想来母亲在家里比父亲等得更加不耐烦了。
　　 就在我和父亲进屋洗脸的当儿，母亲已将四菜一汤摆在桌上了，蒜泥空心菜，肉丝炒香干，清蒸鲫鱼，红烧鸡掌和西红柿蛋汤，没有一个不是我所喜爱的。然而这回家后的第一顿饭，对我来说却是一道难题，因为母亲总是一直坐在边上静静地看着我，我真是吃得快又不是，吃得慢又不好。倘若吃得快了，她会以为我在外面饿得慌，越发地心疼，假使吃得慢了，她又以为做的菜不合我的口味，如做错了事一般地歉疚。没奈何，我想得一个法子，那就是慢慢地吃，尽量多地吃。
　　 饭后，我坐在桌边喝茶，母亲在隔了一重门的灶边刷碗。从门洞中望过去，这一刻，母亲那腰间系着围裙结带的纤瘦的背影，在我看来真是无限的崇高。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此话千真万确。母亲一生节俭，从来不肯多花一分钱，然而自从我去做学徒的那一天起，她就给我立下一个规矩，她说：出门在外，不许在饭食上省钱。等到我有了手机以后，她又我给立了第二个规矩：电话不许停机，间隔几天就得给家里打电话。
　　 每当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她总是首先看我是不是瘦了，接着便问干活累不累，吃得好不好，晚上睡觉踏不踏实。送我出门时，或在电话里，她总是叮咛干活小心，不要喝酒，少抽烟，这样的话我已经听了快二十年了。
　　 母亲是个地道的农村妇女，与父亲一起吃过很多的苦。父亲分家的时候没有分到房子，只有两间地基。那一年的冬天我们一家四口是在老台门的廊檐角落里度过的，下雪的时候雪花可以飘到灶台上。那时候我与姐姐都很小，父亲在外谋生，家中的一切全靠母亲操持。造房子的时候，母亲与父亲一起去几里路外的江滩里捞砂，到山沟里挖石头，又夫唱妇随地筛石灰，拌砂浆，筑灰墙，终于靠自己的双手建成了两间楼房，从而告别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廊檐。分田到户后，父亲依旧在外，母亲除了自己分到的田地以外，还另外承包了两块田，一年里，两季水稻加一季麦子从来没有荒废过。旱地里更是种满蔬菜、番薯、黄豆和药材，家里每年还能出栏两圈猪。这样年复一年的劳作和积累，才使原本一贫如洗的家慢慢地有了起色。
　　 这之间，我和姐姐渐渐长大，并相继地参加了工作。但从此以后，我们一家四口有三个长年在外，我与父亲更是跌打在建筑工地里，于是家中的母亲除了操劳以外，更增添了无边的寂寞和担忧。直到我成家以后，妻和儿子先后来到这个家中，才给母亲带来了无穷的欢娱。如今父亲已退休在家，姐姐结婚后也调回到本地工作，于是母亲那份不尽的牵挂便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了。而此时的母亲显然已渐渐老去，加之因为年轻时过度的劳累，诸如手痛脚麻、腰酸背涨的病症也一一地显现出来，原本娇小的身体也变得越发地瘦弱了。
　　
　　 （三）
　　 儿子的欢叫把我从下午的睡梦中吵醒，他从他爷爷的三轮车上跳下后，一进门只把书包胡乱地往椅子上一扔便直往我房间里扑，纠缠着要我陪他一起去打篮球，然后再一起到池塘里去游泳。
　　 过完这个暑假儿子就上五年级了，他的成绩很是一般，这大约是得了我的遗传，这次暑假里去上补习班却是他自己想去的。我平时很少有时间陪伴他，日常全靠妻子督促，想到自己年少时读书无成的经历，所以对他也就没有过高的要求。
　　 我结婚以后头几年家中的景况很是不好，儿子的出生，给负债累累的家庭带来了许多的欢乐。儿子出生时背上天然有一块碗口大的青皮胎记，那时我的祖母还健在。信佛的祖母从这块青皮上推断出一个十分玄乎的理论来，她说这孩子本来是个女孩儿，靠了祖上积德才换得一个男儿之身，但是在投胎到我们家中以前，他却历尽了千辛万苦，且受了上界严酷的杖刑，那块青皮便是受刑后不曾褪尽的青瘀。我的父母和岳父岳母本就因为得了个孙子而欢喜得有点忘形的样子，经此一说，就更是将他看成稀世珍宝一般了，从来不曾让他受过半点委曲。然而他在我这个父亲这里却没有得到过太多的亲情，我花在他身上的心思和时间实在是少得可怜。就说游泳吧，因为没有人带他，他直到去年才刚刚学会。所以儿子每次给我打电话时从不要求买什么东西，总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家，等回家了就陪他去打篮球，去游泳，去爬山，去城里的儿童公园玩。
　　 篮球场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步行只要几分钟。一到球场上，儿子便脱下他身上的体恤，光着膀子活蹦乱跳，还大声地叫喊着要我去拦他的球。每当做出一个夸张的动作时，嘴里便要叫出一个篮球明星的名字来。热辣的阳光照在他油亮的身上，淋漓的汗水在白净的皮肤上嗤溜溜地往下淌，快乐活泼的背影中，那块神奇的青皮清晰可见，如同小牛犊背上可爱的花斑。
　　
　　 （四）
　　 从篮球场回来的时候，妻正在阳台下收衣服。她在一个变电所里当抄表工，按照轮班制度，今天本要连着上夜班到明天早上，她是跟同事换了班才回来的。
　　 结婚十三年了，生活的紧迫和我那浮萍般漂泊的工作，使得我与妻子相聚的日子真是寥寥可数，就算她坐月子的时候，我也没有陪她太多的时间。所以别后的相聚更是倍感珍惜，每一次我从工地里回来休息时，她总要与同事调班的，不然那本就短促的日子便只剩下一半了。
　　 与妻的结合，我总觉着自己的幸运。妻有着一米七十四的颀长的身材，乌黑的披肩长发，白净的脸上配着一副金边的眼镜，就在第一次看到她时我便暗暗地有些着迷。据说妻读书时成绩很好，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她一定会考上大学的，可结果只差了四分而没有考上。在家人们疑惑的责问中，本打算再去复习一年的她因为赌气而放弃了，四年以后，我们就恋爱了。
　　 记得有一次晚饭后在村路上散步的时候，我对她说：你当时任性的一赌气，却给了我一个绝世难缝的便宜，假如你考上了大学，我和你就决计不会认识了。妻挽着我的手说：这应该都是注定了的事吧，我的命运和姻缘与你连在一起的，不要说考上大学，就算留学到外国去了，也早晚要回到这个根上来的。这番话让我心里美滋滋的持续了好多天。
　　 当然我们之间也有吵架斗气闹别扭的时候。有时候夫妻间不伤感情的吵嘴倒也是一种特殊的沟通方式，因为有些在平常不忍说出的话，碰上吵架的时候就会冲口而出，而每一次吵过闹过后，理亏的一方自然地就把那些引起吵架的坏习惯给改过来了。妻因此对我说：“我是不怕与你吵架的，就算吵得怒目相对，咬牙切齿，但夫妻之间总没有隔夜的仇。再说只要你在家里，那我至少也还可以与你吵吵架，总也吵成一对，闹成一双，但是在那些没有你的凄寂的长夜里，我却连个吵架的地方都没有呀！”这样的话听起来真是叫人心里发酸。于是，在那些望穿秋水的凄寂的长夜里，我们只有通过打电话和发信息来排解心中那绵绵不尽的相思，那些多情的打油小诗也就在妻的纤指间缓缓地淌出来了：
　　 枕着你的信息，
　　 如同贴着你的脸，
　　 屏幕里那缠绵的亲昵，
　　 呢喃地哄我入睡。
　　 梦中的天使呀，
　　 总学着你熟悉的鼾音，
　　 呼噜噜，呼噜噜……
　　 恍惚中感觉有你的体温袭来，
　　 醒来时，才知道——
　　 原来，是紧握的掌心，
　　 温热了手中冰凉的手机……
　　 每每这一个时刻里，妻那披着长发的颀长的背影便会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乡寂寞的夜晚也因此而有了些许旖旎的风情。然而那个常常伴我入梦的背影，熟透的背景外总罩着一丝淡淡的离愁。
　　
　　 （五）
　　 依山的斜阳将落不落地留恋在连绵的山顶上，将西山披上苍紫的轻纱，落日的光潮金粉似地撒在我家西南面的墙上，和花树弄影的院子里，烘出了一派恬淡安宁的境味来———此时，母亲正在灶间里制作可口的饭菜，妻在屋子里整理刚刚收下来的衣服。父亲则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泼了一阵水，在桂花树下摆好桌凳，做好了露天晚餐的准备。儿子把篮球胡乱地往地上一扔，咕嘟咕嘟地喝了一通水就要去游泳，却被妻一把逮住在电风扇前，教他吹干了身上的汗水再去。他很不情愿地站在那里，朝我做着鬼脸，稍稍地站了一忽，觉得脸上的汗水已经干了，便急速地奔向了门口的那个池塘，在四溅的水花中,可爱的背影快乐得如一匹小小的海豚。
　　 剩下的只有我了，只有我这个如漂萍一般的流人，又是在外面漂流得倦了时候，才回到家中，回到我深深爱恋的家中，回到我梦萦魂牵的亲人身边来了。
　　 唉，我那至亲至爱的亲人呀！你们生我，养我，疼我，爱我，盼我，念我，明知我行囊空空，却依然郑重其事地顶着炙人的酷热到公路上去迎接我，并把我当成一切行动的中心。可是我，却拿什么去报答你们呢？我又将怎么去报答你们呢？我怅然，惭愧，我知道我终究是一个如游尘般漂忽的流人，象这样享受过几天短暂的清福，几天以后，当我再次背起那小小的行囊的时候，留给我的亲人们的，却依然只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