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孟梓其回来的时候，我正穿着陈洛的黑色大棉袄在楼前的空地上做小脑萎缩的大鹏展翅状。
　　 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就下得绵厚。孟梓其的大脚落在我面前的雪地上。我旋过身，刚刚好来得及对他绽开一个温婉的笑。
　　 大约这辈子我都没有这么矫情的笑过，因为须臾之间我便听到了陈洛喉咙里极力压抑呕吐的咯咯声。
　　
　　 2、
　　 学校外面的瓦罐汤小店里，陈洛和孟梓其还在为阵亡的两只猪脚应该由谁来付钱而争执不下。在喜欢的女孩儿面前公然吃着情敌的免费午餐，大概是件丢面儿的事儿吧。即使陈洛从来都没有承认过他喜欢我。
　　 我嚼烂嘴里的最后一粒黄豆，来不及抹干净嘴角的油渍，一拍桌子跳起来。我说，你们两个腻腻歪歪的可真让人心烦。
　　 那段时间我喜欢看《武林外传》，所以我差点儿学着郭芙蓉的架势拉开一掌，叫声排山倒海，用掌风将他俩震到一旁，再叫一声放着我来，结束这场没营养的僵持。
　　 我从荷包里拈出两张人民币，屁颠儿屁颠儿地送到了笑吟吟的老板娘手里。回头，刚好撞见陈洛的笑脸，特花痴，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一连串儿地向外冒着小星星。于是我很不矜持地扬起脑袋，甩了个白痴的媚眼儿给他。
　　 陈洛恶心得大概都要吐了。他伸过来细长手指，特别不温柔地拂乱了我的刘海。
　　 我当然知道陈洛为什么笑，因为那两张人民币是我不久前刚刚从他钱包里拈出来的。
　　 因为陈洛从来不肯承认他是喜欢我的，所以不管是中西情人节、圣诞节、我的生日，乃至五一劳动节、三八妇女节，无论他送的礼物再怎么“微薄”，我也决计不肯“笑纳”。这让陈洛颇为纠结。
　　 陈洛低我一个年级。这也就意味着当我已经学会走路的那一年，他才刚刚呱呱坠地。于是，我总是叫他小破孩儿，生气的时候我甚至叫他小不点儿。即使他生着180的个子，而我刚刚165。
　　 终于有一天，这小子被我“打服”。他低眉敛目红着脸叫我学姐，然后我便作为陈洛的特级家庭教师得意非凡地走马上任了。内容包括陪他去图书馆、少量完成作业、陪同参加昔日同学聚会充面儿（陈洛认为作为一个各种Q全面发展的当代大学男生，没有女朋友，是可耻的），以及当他遇到心仪女子，由我撰写情书情诗并永久放弃署名权，以助他更快更好更强地攻陷城池。不过由于要价过高，这项工作目前为止还停留在我单方面的摩拳擦掌中。
　　 不得不说这是一项美差。我赚着陈洛人民币的同时，还对他颐指气使着。我对自己解释说这叫共资本家的产。谁让他有着一个如同财神老爷一样富态的爹。
　　 有句话叫农民翻身比地主还狠，说的大概就是我这号人。
　　
　　 3、
　　 陈洛是知道我有多喜欢孟梓其的。我总是指着孟梓其美滋滋地对陈洛说，看见他有多好了吧？
　　 陈洛总是白我一眼转身就走，他说我只看见了你有多傻。
　　 这话总是让我很抓狂。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有勇气有智谋且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我这样说的时候，陈洛一定又在撇嘴。可是无所谓，我有屏蔽他所有不良表情的能力。
　　 陈洛认为我毫无成长为淑女的潜质，包括下辈子。他用特别嫌恶的目光看着我说，林朵雪，我不懂，为什么你连喜欢一个人的姿势都是急赤白脸的。
　　 陈洛说得对，我就是急赤白脸地喜欢着孟梓其。比如我哭着喊着去参加孟梓其发起的那次徒步旅行。
　　 临行前，陈洛在我的背包里装了大袋的巧克力、牛肉干，遭到了我的严重唾弃。我是只动口不动手的谦谦女君子，所以尽管我嘴里边儿嚷着“陈洛你个白痴又不是去野餐你塞这么多垃圾想累死我啊”，可是心里面压根儿没动把那些名牌食品扔出来的心思。
　　 出发前，陈洛对我报以革命战友式的熊抱，他说，林朵雪，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事实上，在我们一行人出发的第二天夜里，就有两位驴友因为水土不服英勇倒下。事实证明我们这些温室里的小花朵还真是经不起一丁点儿的风吹雨打。
　　 我们就地“割肉”，七人队伍缩水成了五人。心怀忐忑之余，陈洛给我带的巧克力、牛肉干成为我的救命金丹。除孟梓其之外的两男一女，也渐显颓势。
　　 作为发起人的孟梓其，有了相当强烈的挫败感。第四天夜里，我们宿在郊外，成群的蚊蝇轰炸机一般围拢过来。孟梓其坐在离帐篷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发呆。我过去，蹲下身，将手搭在他肩膀。
　　 两分钟之后，孟梓其转身过来，拥抱了我。
　　 我的嘴里还留有巧克力的滑腻甜香，陈洛的面孔在我的面前一闪而过。我悄悄骂了自己一句缺德无良，靠向孟梓其肩膀的一瞬仍旧心中无限安然。
　　 队伍开拔返回学校的路上，我的身份，已经是孟梓其的女朋友。这比小学时候得了双百分更加让我得意忘形。
　　
　　 4、
　　 孟梓其高我一级。那个暑假之后，他变得很忙。我历来相信我这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假以时日，孟梓其必成绩优股。
　　 那个暑假之后，连带着陈洛也成了好学生。他开始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趴在角落的桌子上写作业。看着他抱着一摞书独自经过绿荫覆盖的长长甬路时，我的心里，有时候会有莫名的酸楚。
　　 陈洛很瘦，套着条细瘦的仔裤，活像一截移动中的长竹竿儿。
　　 他很少再来找我，不再用过去那种嫌恶却又亲近的语气和我说话，他开始用温暖却又隐含了距离的目光看我，斜牵起嘴角微笑。
　　 他斜牵起嘴角微笑。他说，林朵雪，你快乐吗？
　　 我像个外国人那样貌似洒脱实则无奈地对着他耸肩摊手。无以言表。
　　 于是他说他刚好有两张新上映的电影票，扔了怪可惜的。
　　 我扑哧一声就乐了。在我的眼睛里，陈洛就像是一个毫无心机的小屁孩儿，同时我在他的眼睛里，大约也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因为我们看彼此，怎么看怎么透彻。可是我又不得不承认，和陈洛在一起很快乐。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我这样无所顾忌的傻笑。包括孟梓其。
　　 而每次和陈洛看过电影出来，他的手里总会变魔术般的出现某家餐馆的优惠券。他咂巴着薄薄的嘴唇说，扔了还真怪可惜的。
　　
　　 5、
　　 我曾经以为，爱情和梦想一样，如水晶，不染尘。然而，在现实面前，它们脆弱的如同一片毛玻璃，轻轻一碰，碎渣遍地，照了世间张张扭曲的脸。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孟梓其在找工作的时候四处碰壁。高不成低不就的，脑门儿都快碰肿了之后，他一个人躲进胡同里的小酒吧里借酒撒气。本来酒量就不好，酒品还这么差。醉酒之后的孟梓其捶桌砸凳大呼小叫。等到好不容易消停下来，酒吧的小老板踅摸到了他的手机把电话打给了我。而我又第一时间把电话打给了陈洛。
　　 陈洛迈着他的两条大长腿晃荡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感觉很安心。真的很安心。然后我就眼巴巴地看着陈洛像拖了匹死马一样把孟梓其弄回了家。陈洛的家。
　　 我也想要踏进那扇门的时候，回过身来的陈洛用长长的手臂一挡：女子与小人不得入内。
　　 我翻了个白眼儿，一巴掌拍在他的胳膊上。我说看来你还真是个未成年的小屁孩儿，没听说过哪个成熟有范儿的男人会把女人拒之门外。
　　 陈洛笑不可抑。他说，女人？你也配！
　　
　　 6、
　　 那夜之后，孟梓其和陈洛竟成莫逆。再一个月，孟梓其作为公费留学生去了法兰西国。
　　 整件事我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此前风传于校园中的保送名单临时变更，我猜测其中猫腻定和陈洛有关。
　　 他没有否认。这个180公分的长竹竿儿此刻站在我面前谨小慎微得就和108似的。
　　 我放声大哭。我对孟梓其两年多的暗恋，时间长得足够我学一学孟姜女哭长城的戏码。
　　 他陈洛不是不知道。就因为想要接近孟梓其，我这个逻辑思维一向混乱的人居然跑去参加他的围棋社。就因为想让孟梓其注意到我，我放弃了上百个睡回笼觉的机会去晨雾深重的操场晨跑和他制造偶遇。就因为想让孟梓其爱上我，多少次我在他面前故作端庄优雅大气儿也不敢喘。就因为想要成为孟梓其的女朋友，我拖了一把养尊处优的懒骨头和他去徒步险些喂了蚊子。
　　 我能不哭吗。
　　 那个皮肤微黑，头发略略卷曲，笑起来有一颗小虎牙的孟梓其。
　　 他去了法国。那个浪漫的美女遍地的地方。
　　 还没等我实实在在地拥有他，他便飞了。
　　 我不怪陈洛。真的。无论他做这些的时候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他小指轻移就把那么难得的机会给了孟梓其。我猜想孟梓其这一生都将对他感恩戴德。我同样感激陈洛。因为就算孟梓其留在我身边，可是他不快乐，自然也不会让我快乐。就算我有多爱你，多想拥有你，可是归根结底，所谓爱，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莫不如，就让你带了你的幸福快乐一个人走。或者，在你念起我的时候，还会唇角轻扬。
　　 我心里是这么想的，面子上对于陈洛那可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我时不时地对着他撒泼使性儿。谁让他哭着喊着要求恢复我的家庭教师身份，即使他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尊师重教，而我向来不够为人师表。有一句话叫让他往东绝不往西，叫他打狗绝不撵鸡，用在陈洛身上还真是合适。
　　 然而，就是这个看起来千依百顺的陈洛，一边对我说着老佛爷金安老佛爷吉祥，一边偷偷笑着把对我的评价由笨上升为愚蠢。这个阴奉阳违的家伙。
　　
　　 7、
　　 孟梓其离开后，有朋友和我说，其实孟梓其两年多对于我的喜欢视而不见，却在毕业前夕忽然缴械，旁观者清，这怎么看怎么像是个显而易见的小阴谋伎俩儿。在旁人眼里，林朵雪的正牌男友从来都是一个陈洛。而孟梓其，他不过是利用了我对他的爱慕，以及陈洛对我在乎对我的好。
　　 我对于这个传言报之一笑，要不然又怎样呢。我从来都知道，孟梓其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敢于和大师博弈才有可能成为强者。赢了可以名利双收，就算不幸败北，还有中间的过程可以享受愉悦，何乐不为？
　　 这中间的过程，陈洛大抵是晓得的。可是他装作混沌片言不露。我只能说这小孩儿长大了，有城府了。
　　 孟梓其回来的时候，我正穿着陈洛的黑色大棉袄在楼前的空地上做小脑萎缩的大鹏展翅状。
　　 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就下得绵厚。孟梓其的大脚落在我面前的雪地上。我旋过身，刚刚好来得及对他绽开一个温婉的笑。
　　 大约这辈子我都没有这么矫情的笑过，因为须臾之间我便听到了苏沐川喉咙里极力压抑呕吐的咯咯声。
　　 这是孟梓其出国半年之后的第一次回国。我只能说，时间空间是个蛊，任谁也难解其毒。因为我发现当初我心心念念的那个孟梓其，用一个相当欧范儿的的姿势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就算他的皮肤再微黑，头发再卷曲，哪怕嘴里再多生几颗虎牙，对我仍旧丧失了吸引力。
　　
　　 8、
　　 我特别喜欢穿着陈洛的棉袄出来张扬，因为它大而温暖。就像是陈洛对我的那些宠溺包容。我姓林名朵雪，小号叫做陈洛的女朋友。用他的话讲，林朵雪这名老佛爷般强悍的女子，只有在装进浩大棉袄的那一刻里，才会展露一小点儿小鸟依人的风范。
　　 我放任着陈洛的一张破嘴巴。因为他总是一边持续着对于我的诋毁，一边用长水草一般纠缠眷恋不离不弃的目光看我。不仅如此，陈洛还用着死鸭子的犟嘴，坚决不肯承认他是喜欢我的。
　　 如果，现在的我刚好也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上他，那么，这微小的不足是否可以忽略不计？
　　 我说过我比孟梓其低一个年级，所以在他离开的一年后，我也即将离校。当然，陈洛再强悍也不会把我也弄到法兰西去。并且，他对于我们马不停蹄到来的分离表现出了貌似幽怨小妇人的纠结。某一日他送我回寝室，在我与他说了拜拜，即将踏进女寝楼的那一刻，他忽然冲动地一把把我拉了回来。
　　 事实上我的彪悍只表现在语言的层面，武力对决远远不是他对手。因为陈洛就那么一拉，我一个趔趄，像跳华尔兹般的将全身的重量躺倒在他的一条臂膀上。整个动作过程流畅有余，华美不足。陈洛的眼睛里又开始一连串儿地向外冒小星星。
　　 林朵雪，你爱我吗？
　　 爱。
　　 有多爱？
　　 我有多爱自己，就有多爱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特顺畅。就像鱼儿吐了几个泡泡。我想我的意志可真不够坚定。看了那么多的谍战大片，居然一丁点儿女英雄打死也不说的气势也没学会。
　　 你瞅瞅那支长竹竿儿此刻笑得多得意。他说，林朵雪，你这含糖量足足四个加号啊，你也不怕我尿糖。
　　 我虎起脸。丢脸事儿小，把某人的大牙甜掉酸掉事儿大啊。
　　 可是，我怎么又忍不住笑了呢？还笑得那么不够优雅。笑着笑着，连眼泪都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