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份的一天，接到小姑父去世的消息，心中很是悲伤，不是为小姑父，而是为小姑。忽感叹人生的短暂、无常、以及纠结、无奈……
　　 小姑在六年前因脑梗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但生活尚能自理，去年的又一次复发，让她基本上失去了自理能力。小姑父的去世让我久久沉浸在回味小姑半生的回忆中……
　　 小姑，那个梳着两条油亮黢黑大辫子的小姑，那个阳光、积极、乐观、善良真挚的小姑又蹦到了我眼前……
　　 小姑一岁时，爷爷就去世了，家里孤儿寡母的，没人干活，还常常遭人欺负。听奶奶说，小姑四五岁时就帮家里干她力所能及的活儿，捡柴火，烧火做饭。
　　 模糊地记得，村里那个队长常常给小姑派重活，却少记工分。当小姑去质问时，他就对小姑说难听的话。小姑知道再争执也不会有好结果，就含着泪，去做派给她的重活儿。但那委屈她并不带到家里来，回到家里总是笑着的，尤其是对我，说笑话，讲故事逗我。
　　 小时候的小姑，学习很好，可惜家里条件不允许，勉强读完中学就辍学了。她的老师们在我们上学时对她还念念不忘，动不动就提起她的名字，用她的用功、刻苦、懂事，成绩优异来教导我们，让我们好好向她学习。
　　
　　 【我和小姑】
　　 我父母多年不孕，在他们三十岁那年，托人把计划外出生的我抱回了家。那时，五个月大的我按虚岁说就是两岁，小姑二十一岁，比我大十九岁。当时的情景我不知道，但通过后来跟小姑一起处的时光，我知道，小姑是多么稀罕和待见我！
　　 小姑是瓜子脸，双眼皮，一双黢黑的大眼睛灵动有神。在小姑没出嫁的那些年，我是小姑的跟屁虫，她到队里干活之余就是背上我到她同龄人家玩。人们就说“真是不是一家人不上一家门，看她们姑侄俩长得多像！”我从人们的谈论中知道了我跟姑姑长得极像。
　　 小时候，小姑喜欢把我抱到她的腿上，让我骑着她的腿，脸朝她，教我跟她玩拍手歌的游戏。我们一边交叉相互拍手，一边教我唱：皮皮拍，皮皮拍，大家来打麦，馍馍香，馍馍甜，吃馍不忘共产党……教我筛粗糠游戏，姑姑拉着我的两只手，边晃动边唱：溜溜蛋打叮当，你卖颜色我卖粉，咱俩打打溜溜滚……教我唱《东方红》，至今那歌词还回荡在我耳畔：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小姑每天晚上都要到会计家里记工分，我是必须要跟去的，小姑也乐意带我去。记得在那家人的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树杈上挂着明晃晃的大灯泡。会计就坐在灯泡下的桌子上记工分，周围人头攒动，我就蹦蹦跳跳地在人缝儿里钻来钻去，开心得不得了。回去的时候，常常赖着不走，必须要小姑背着，小姑就笑着，哄着，让我自己走，我要是继续耍赖不走，姑姑就装作生气的样子，轻轻拍一下我的屁股，往地上一蹲，让我趴上去被起我，边唱，边说笑，我咯咯咯的笑声，让她开心得跑起来了，把一天的劳累忘到了九霄云外。
　　 那时候，没什么娱乐节目，村上一年中也演不了几场电影，四里八乡演电影，小姑她们这些年轻的姑娘，就结伴不远十来里去看电影。我总是缠着小姑去，小姑处于对我的爱，也从不拒绝。好几里的路程，他常常背个来回。记得电影开始时常常出现一大片一大片的花儿，然后我就趴在姑姑肩膀上睡着了，直到电影结束，我还没睡醒。现在想想，姑姑背我走数里远的路程，再站着背我两个小时，那要多累呀！
　　 有一次，外村的表姑来家里找小姑到十来里远的乡镇上看电影。我自然也要去，一向娇惯我的小姑是不会拒绝的，但是表姑却不满了，小声嘀咕后，就说她们去厕所，我一定要跟着去，奶奶用手拉着我。等我终于挣脱奶奶的拉扯跑到厕所时，哪里还有她们的身影？记忆中，那是唯一一次，小姑拒绝我的要求，也不是她自己愿意的。
　　 小时候的我，没有什么玩具。有一次小姑在地里干活时，看到一只兔子，她心里首先想到给我当玩物，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捉住，情急之中，把自己的裤带解下来帮我拴住。这事被她的同龄人取笑了很久。说为了给侄女捉兔子，竟然把裤带都解下来了。
　　 稍大一点时，作为老大的我就得帮着家里人干活了。
　　 父亲常年在外地，只在农忙时才回来，可能是生活的压力吧，记忆中，父亲从没跟我好好说过话，说话就是让我干活儿，而且从来都是怒冲冲的命令的口气。我后面又有了弟弟妹妹们，母亲也极少理我，只有在干不好活儿时被责骂。可是小姑不，小姑从来舍不得责备我。那时的小姑虽然已经结婚了，但常常回来帮忙干活儿。她总是耐心地教我怎么做，怎么才省劲儿。她的鼓励带给我欢欣，让我把累人的活儿当成了一种乐趣，而不是负担。
　　 记得有一次，奶奶、小姑和我到地里收芝麻。姑姑不让我挑担子，可我为了表现自己的懂事，非要让奶奶帮我捆成两小捆，用小扁担挑起。奶奶帮我架上，我摇摇晃晃地，呲牙咧嘴地，好不容易才走到家，没到地方就一下把扁担摔在了地上。眼里的泪水喷涌而出。小姑心疼地抱着我，帮我擦眼泪，奶奶也拉着我的手劝慰。
　　 小姑结婚后每每把我带到她婆婆家里，总是哄我开心，给我弄吃的，玩的。可是淘气的我总是给她找事。每次待不上一天，我就往家里跑，她和婆婆在后面越追，我跑得越起劲儿。直到我跑掉鞋子和袜子才罢休。就算这样，小姑也还是乐意带我去。最严重的一次是，我带着妹妹独自回家。那时，也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好像只有制造点事端才开心似的。我趁小姑他们不注意，就骗妹妹说带她去一个好地方，结果带着她回家了。急得小姑和她婆婆一家人满村找，直到后来找到我家。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的撒娇，我的淘气，最最可以施加的对象就是小姑了。唯有小姑最包容我，容忍我的一切缺点。在她看来我的一切都不是缺点，都是可爱。父母的声声批评、责备，到小姑这里却变成了鼓励加赏识。
　　 小姑每每说起我小时候的淘气、可爱，总是津津乐道，说我最先学会称呼的竟然就是“姑姑”，但发的音却是“布莱”，说“布莱”这个我称呼，我叫了两年。
　　 十六岁那年，我头疼得厉害，连学也没法上了。可是，没人想到得给看看，小姑来了。抱着我痛哭。边哭边埋怨父母：“你们也真是，也不给孩子看看。”因为小姑的督促，折磨了我数月的头疼才被父亲带我到县医院看好了。小姑后来对我说，当时她吓坏了，因为姑父的三叔也是头疼得不行，后来被确诊为脑瘤，刚去世。
　　 姑姑对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那年，通过考试，我被乡里招为民师。第二年，有个民师转正的机会，但赞助费得好大一笔，小姑就把她全部的积蓄拿出来给我凑，虽然因为数目差得太远没能办成，但是小姑的那份情却一直温暖着我。
　　
　　 【婚姻】
　　 小姑的勤劳、美丽，传出了四里八乡，登门求亲的络绎不绝。其中有“吃商品粮”的。那个时代，姑娘都以嫁“吃商品粮”的“国家人”为荣，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小姑最后选中的是她的家在山窝里的同学。
　　 我五岁那年冬天，二十四岁的小姑出嫁了。
　　 小姑父高挑的个子，方长的脸上，两道眉剑字眉浓密，双眼皮，大眼睛，再加上高高的鼻梁和好看的小嘴，用今天的时髦话说，怎么也是帅哥一个。
　　 小姑面容姣好，也是村里公认的漂亮女孩，唯一不足的是，她的个子略矮。在人高马大的小姑父跟前一副小鸟依人状。
　　 清楚地记得，那天小姑父在一帮同龄小伙子的陪同下，用小推车来娶小姑。小姑穿着一新，在母亲的屋子里，上头，净面。小姑的脸始终映着一层红晕，娇羞极了，也可爱极了。在一阵吹吹打打中，小姑被母亲她们搀出去，坐到小推车上，按规矩由我母亲给她换上新鞋子。到此时，小姑从头到脚都是新的了，按乡下的说法，小姑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从此，要有个崭新的生活等着她。小小的我好奇地看着这一切，一切都像看电影一样新奇、有趣。
　　 婚后的小姑，生活是幸福的。
　　 小姑勤劳、孝顺的品质让她的公婆无可挑剔，他们对小姑也很慈爱。小姑父正干，爱惜小姑，他们像所有的刚结婚的小夫妻一样，甜美着、幸福着、憧憬着更加美好的未来……
　　 一年后，表弟出生了。
　　 那是个飘雪的日子，我和奶奶、母亲以及大姑她们到小姑家看望小姑和表弟。娇嫩的小表弟依偎在小姑的怀里，用他的小嘴吮吸着甘甜的乳汁。幸福，漾满了小姑的脸，小姑父也乐哈哈地忙里忙外的，小姑的公婆也笑得欢畅。
　　 小姑的公公是拿工资的“国家人”，生活相对好一点，为了不被小姑一家拖累，在表弟一岁时就跟小姑他们分家了。
　　 小姑为了让姑父有份正事干，四处借钱，为他买了拖拉机。农忙时到各村去犁地，农闲时拉货。
　　 小姑的公公退休后让她的小叔子接班了。她的同龄人都怂恿她让她跟公婆要个好一点的房子，或者经济补偿。小姑却说：“男不在分家，女不在陪嫁。只要人争气，什么挣不来？若是人不争气，有再多的财富也会坐吃山空。”
　　 那时的小姑已经是三个小孩的母亲了，表弟下面又有了两个表妹。小姑边拖拉着三个幼小的孩子，边承包了队里的好几亩地。
　　 土地里精耕细作，生活里精打细算。没几年的功夫，就率先在距他们村三里之外的国道边盖起了漂亮的两层楼，最先搬离了那个小山村。
　　 接着，小姑又被大队选去担任妇女小组长。偶尔在村里发个通知什么的，每月也有一定的工资。
　　 小姑凭着她一贯的勤劳、能干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村里没有人不羡慕，没有人不夸赞。
　　 如果时光能够不老，如果幸福可以定格，我想小姑这辈子就定格在这一刻就好了。然而，人生的过程就是一个变的过程。一切都在变，变着变着，小孩变大了，大人变老了，变着变着，情变淡了，各种欲望变浓了。
　　 打破小姑一家平静、幸福的生活的源于小姑父到村里任职后。
　　 那一年，表弟十四岁，大表妹十岁，小表妹八岁。小姑父和小姑共同的同学竞选上了村支书，邀小姑父到村里担任村主任。
　　 小姑家所在的村委是由好几个自然村合并的，管辖的人口多，相对来说，好像权利就格外大。
　　 那是9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刮进这相对边远的村庄。人们刚刚有钱了，各种欲望开始膨胀了。上行下效，各地腐败成风。
　　 小姑那个村的支书带头跟一个风流寡妇胡搞。他用聘任她到村里做饭的名义，让她长期住在村部，以达到跟她长期姘居的目的。村支书一带头，下边的小喽啰们各显神通地找了情人。
　　 我小姑父找的情人是比他小二十岁的有名的“小辣椒”。“小辣椒”之所以号称“小辣椒”，据说是因为特别风骚，善于勾引男人，床上功夫也了得。
　　 刚开始时，“小辣椒”是以打麻将的名义到我小姑家的。小姑看我姑父跟她眉来眼去的势头不对，就给“小辣椒”脸色。故意在她到来时，拿笤帚扫地。“小辣椒”就夸张地大呼小叫地说：“迷我眼了！”
　　 小姑父就跟小姑生气，小姑在几番跟小姑父争执后，再不敢对那“小辣椒”怎么样了。
　　 那是个从十多岁就开始混迹风尘中的女子。因为臭名在外，到婚嫁年龄匆匆嫁了个老实巴交的丈夫。因为她跟过太多的男人，所以她落下了不孕的毛病。
　　 跟我姑父混上后，姑父三番五次让他在北京工作的弟弟给“小辣椒”买一种专治像她那样因风流不孕的针剂。据说，价格不菲。
　　 功夫不昧有心人，半年后，小姑父终于为她治好了不孕。怀上了据说是我小姑父的孩子。每当孩子生病，她就给我小姑父打电话说儿子病了。小姑父就扔下一切快速地骑摩托车赶去把孩子送医院。直到孩子没事了才再把他们送回家。
　　 我不知道小姑当时经受了怎样的折磨和苦痛，只记得她红肿着眼睛回过家几次。那时奶奶还健在，小姑只说跟姑父闹了点别扭，没什么的。为了不让我奶奶担心，晚上常常就赶了回去。
　　 稍大一点的我，听说了姑父的事，就问姑姑，想跟找姑父“评理”。但小姑对我只字不提，当我说出那个“小辣椒”是怎么回事时。小姑慌乱地掩饰道：“她呀！她是来玩麻将的，什么事也没有，别听人瞎说。”
　　 那时的小姑才四十来岁，由于对小姑父彻底的失望，就已经跟他分居了。
　　 小姑的爱情死了，为了三个幼小的孩子，婚姻却维持着圆满。
　　
　　 【亲情友情】
　　 小姑在为人处世上，一向是替别人想在先，为自己想在后。所以在亲情上赢得了她小姑子小叔子的尊敬，在街坊邻里也赢得了好口碑。
　　 小姑跟她的小姑子和小叔子一直相处得非常融洽。小姑像母亲一样帮大小姑子带孩子，为二小姑子的孩子缝制棉衣裤，她们有什么活计，小姑都要赶过去帮忙。为了让远在北京的小叔子一家吃到正宗的红薯粉条和小米，小姑每年都要种上一亩红薯和谷子。
　　 平时邻居们有啥活，总是不请自来地前去帮忙，干活从不惜力。谁家有个难事，她常常急人所急，想人所想地为大家排忧解难。记得有个邻居突发血崩，男人外出打工不在家，姑姑不但跑前跑后地把她安排到医院，而且衣不解带地伺候到她男人回来。一提到姑姑的为人，邻居们几乎都会伸出大拇指赞叹。
　　 小姑在五十一岁那年秋天因脑梗住院时，大家对她的好再次体现了她平时的为人。
　　 小姑住院时，她的小姑子们跟我表妹们一起轮番在医院里伺候，街坊邻里几乎都来探望，病情稳定后，远在北京的小叔子把她接去北京进行康复治疗了一段时间。
　　 小姑父在他的弟弟妹妹的感召下，也基本上尽到了作为丈夫的责任。
　　 在小姑的康复阶段，他每天早上起来扶着小姑练习走路。以前从没下过厨房的他，开始学着做各种饭菜，有时还尽着小姑喜欢的饭菜做。一向干干净净、熨熨贴贴的衣服上起了皱褶、有了饭渍。
　　 如果说从前的十多年，小姑父是个混蛋的话，那么小姑生病后他的表现多少也算是对小姑的补偿了。
　　 命运，它总是捉弄人，在你习惯了现有轨道时，它却在你不经意间来个大转弯。
　　 小姑父忽然死了，死于心脏病突发。
　　 那天早上，他早早起来熬了粥，做了小姑爱吃的鸡蛋煎饼。伺候小姑吃了，他自己端着碗还没吃完就躺下了。
　　 小姑的泪一直流个不停，任谁也劝不住。
　　 小姑，她跟姑父的爱情、婚姻美满也就短短的十五年。而后为小姑父的婚外情生气、分居，又因小姑的病，姑父又担起了做丈夫的责任。
　　 当曾经伤痕累累的小姑因为病痛被姑父照顾，略微有了点安慰时，这个让小姑爱恨交加了大半生的男人却突然撒手而去。
　　 回望小姑的大半生，我不由得对婚姻对爱情对人生有了深深的思考。
　　 人生，说长很长，说短又是那么短暂，就像我小姑和小姑父，他们刚结婚时美好、幸福的情景仿佛还在昨天，可是斯人已逝……
　　 爱情和婚姻，是相辅相成的，因为爱，所以用婚姻来保障。
　　 爱情和婚姻是用来守望的，而不是用来儿戏的。
　　 如果爱情被玷污了，婚姻的空壳无论如何是对主人公的折磨！坚守，包括爱情和婚姻，而不仅仅限于婚姻。
　　 有人说，当爱情消逝，可以选择放手，我只能说这是新时代的知性女性才会有的勇气和能力，我小姑这代人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现实的困境决定了她残缺的爱情与婚姻，乃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