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语言
　　
　　 冬日，冷萧寂寞的街头，桦和樵相遇了。
　　 樵深深地望着桦：“桦，你还好吗？这么多年了，我依然不能将你忘记。这次相遇，是否是老天赐给我们的美丽机缘？让我可以在我终于有能力的时候，将我一直封存在心底的最甘洌醇美的爱的琼浆捧献给你。”
　　 桦垂下眼帘，掩饰着心底涌动的热潮，她是真的被樵的热忱与深情感动了。她想到了柏，她相恋三年的男朋友。桦就是因为和柏怄气，才会在这样寒冷的日子跑出来，独自一个人在街头踟蹰。她此刻的心情同这季节一般荒冷萧索，但她却还是努力地展开欢颜故作轻松地说：“樵兄，别开玩笑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桦一直这样称呼樵，他是她哥哥的朋友，整整比她大了八岁。
　　 樵俊朗的脸上立刻聚起伤感的云霭，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哦，桦，瞧，我有多么不幸，不是来得太早，就是来得太迟。唉！为什么人世间没有第二个你？为什么命运不让一切从头再来一次？我是这样爱你，难道今生，我就只能憾然满怀？难道今生，我就注定只能将最爱的人留存在我的心宇？”
　　 桦冰冷的心柔软而温暖起来，她的眼里迷蒙着潮潮的雾。樵说得多好啊，简直切肺抵腑，感人至深啊！不像那个恼人的柏，永远那么冷静淡漠，那么呆板生硬，几乎让她感觉不到一丝浪漫的柔情。不能否认，柏的确很关心她，那种无微不至的劲儿，像父亲像兄长，独独不像恋人。桦渴望的是恋人的缠绵和爱慰，可柏只会说“冷了加点衣服”、“早晨要吃好”。别说像樵这样富有诗意、含蓄却意味深长的表白，就是桦逼他说一句“我爱你”，他也推三阻四，尊口难开呢。桦常常因此同他怄气，她恨他的沉闷、冷漠，她甚至怀疑，柏也许并不爱她。
　　 桦脉脉地瞅着樵，眼波里流溢着柔情。她是真的被樵那浪漫的爱情语言感动了。
　　 柏感到桦变了。
　　 桦不再整日腻在他的身边，给他诵读那些缠绵悱恻甚至无病呻吟的爱情诗，不再将他的嘴按在她的耳朵上，逼他说“爱情语言”。桦好像突然忙碌起来，以前下了班总是小鸟一样飞到他的宿舍，叽叽喳喳吵闹不休，现在却好几天见不到她的影子。柏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了。
　　 终于有一天，桦站在柏逼仄的小屋里，示威似地说：“我要同你分手，我找到了真正爱我的人，他比你出色一百倍，爱我的程度比你深一千倍，不，一万倍。”
　　 柏默然。他爱桦，但却只肯将感情埋在心底。他总觉得，最深的感情恰恰不能用语言去表述，否则就失去了其挚纯。他也知道，这正是桦离他而去的原因，可是他却依然不愿挽留一颗已经另有所属的心，所以他只是沉闷地说：“如果你认为他会让你更幸福，你就去吧。”
　　 桦的眼里突然间凝满泪水，她跺着脚喊：“你这个冷血动物，你这个木头，你根本就不配得到爱情。”桦摔门而去，柏追到门边举起手、张开嘴想喊什么，却到底也没有喊出来。手无力地垂下，嘴紧紧地闭上，整个人颓丧地靠在了寂寞的门板上。
　　 桦和柏再相遇时，都已人到中年。柏看上去没什么变化，桦却明显地老了，虽然满身名牌，衣饰光鲜，人却忧郁憔悴，神情落寞萧然。
　　 “据我所知，樵的事业很成功啊，你们的生活应该非常幸福顺心才对，可你……好像精神有点差呀，出什么事情了吗？”柏显然很吃惊，不加思索地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我倒宁愿他不成功，我为这成功付出了代价，却品尝了苦果。”桦的眼神迷茫凄郁。
　　 “可是樵不是爱你至深，而且善解人意、体贴有加吗？”柏并非有意刺激讽嘲，他只是对桦的现状感到不解，而又心痛。桦的心早已支离破碎，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所以她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地说：“体贴？是的，那是他的强项，当年体贴我，现在体贴别人……”
　　 柏沉默了。他甚至有些怀疑，眼前这个满面凄郁的中年妇人，真的是记忆中那个美丽热情、活泼纯真的桦吗？他怎么找不到一点昔日的影子呢？
　　 “柏，看上去你状态不错，你一定生活得很好吧？”
　　 柏淡淡一笑：“我一直埋头搞科研，工作倒是颇有成绩。生活上嘛，一个人安静恬淡，自由随分，感觉也不错。”
　　 “一个人？难道你没有结婚吗？”桦满脸的困惑。
　　 柏瞧了桦一眼，依旧淡淡地说：“没有。”
　　 “为什么？”桦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或者说真正令我动心的。一个是我固执的认为，真正投入的爱只能有一次，一个人的影子一旦刻在心底，就永远难以抹消。带着一个人的影子和另一个人结合，对另一个人不公平，对自己则是一种折磨。你知道，我是一个呆板的人，走不出自己为自己设定的条条框框，我不愿欺骗别人，更不愿折磨自己，所以我宁可一个人。”
　　 “你真正投入地爱过吗？那个人是谁呢？”桦急切地追问。
　　 柏的眼睛望向远方：“桦，为什么问我？难道你不明白吗？我这一生就只恋爱过一回啊。”
　　 “哦！”桦一声低呼：“当时你为什么从来不肯说爱我？我走的时候，你又为什么不留我？我还以为你心里没有我。”
　　 “桦，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相信所谓的爱情语言能坦陈一个人的心事吗？我不说，是因为我不习惯说，而且认为没有必要说。当初你离开我，我的痛苦我自己知道，我不挽留，只是希望你得到你想要的幸福。我虽爱你，却一直不能令你感到心无亏憾，所以当你告诉我你找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时，我选择了理智地放手。我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让我的爱成为你寻求幸福的牵绊。”柏看着桦苦苦一笑：“唉，还说这些做什么呢？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是啊，再也没有这么美的故事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桦叹息着。
　　
　　 逃
　　
　　 她气哼哼地走出来，“砰”地一声把门摔上，皮鞋夸张地敲击着地板，哒哒哒地一路向楼下奔去。一直冲到楼门口她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劲：结婚五年来，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离家出走了。第一次她去B城的朋友家待了半个月，他疯了一样满世界找她，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几乎都响起过他急促的足音和焦心的呼唤。第二次她和闺蜜去云南游历了20几天，他急得去电视台登了寻人启事，过后又悄悄地把闺蜜为她花掉的几千元钱不动声色地付还。以后她每次赌气出走，他都会飞快地追出来把一件外套塞给她，然后轻轻地说一声：“如果实在心烦，出去散散心也好，玩累了记得回来。”外套的口袋里有她的手机和一张银行卡，还有回家的钥匙。无论她在外边逍遥多久，银行卡里都会有充盈的余额；无论她回来时伪装的脸色多么冰冷，他都会用足以把她点燃的热情和殷勤，还有更加小心翼翼的呵护关爱把她哄得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她几乎是病态地爱上了这种出逃的游戏，他一点小小的冒犯或者过失都会被她拿来作为出逃的理由。就像今天，只是因为他大扫除时不小心打碎了她最爱的那个花瓶，她就怒不可遏地冲他吼喊了半天，然后摔门而出。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追出来，她在楼门口愣了好一会儿，熟悉的足音却始终没有响起。她的心里聚起浓重的失落感，几乎失却了走出去的勇气。可是从来都是只有他来哄她求她，她是不可能服软认输的。她是他的女皇他是她乖顺的奴，这可是热恋时他自己说的，她得努力保持女皇的威严，不能让他“翻身农奴得解放”，更不能让他从“奴隶到将军”，像许多姐妹的老公一样。终于，她一跺脚，又一次迈开了出逃的步伐。
　　 可是这一次她是不可能走太远的，因为她身无分文又没带手机。后来她鼓足勇气借用别人的手机给闺蜜打了个电话，闺蜜却说孩子发烧要去医院匆匆忙忙地挂掉了。是啊，曾经无牵无忧的朋友们都结婚生子，有一大堆家事要忙，没有人再陪她玩这种任性的游戏了。她有些惶茫，因为失去了出逃的方向，突然不知道该把脚迈向何方。
　　 夜晚的城市，好像比白天更加热闹和繁华。摆摊的、逛街的、散步的，跳舞的、唱戏的、杂耍的，这儿一簇，那儿一撮，自由随意，这个终于不再有人干涉的舞台却也被布局得错落有致，杂而不乱。紧张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在这清凉的夜风里悠悠然地溜达着，这儿看看、那儿瞧瞧，尽情享受着这舒惬的夏夜。灯华烁烁，流光溢彩，处处梦境一般迷离。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游走在别人的欢声笑语里，心愈发孤独烦闷。她一次次回过头去张望，希望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她一次次侧耳倾听，希望能听到那亲切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强硬的心志已经一点点软坍下来，她想如果他来找她，她一定不再矫情不再伪装不再坚持，乖乖地被他拥进怀里，带回家中。可是，直到街上车声渐稀，人影将绝，她双脚走得酸痛，双腿灌了铅般沉重，也依然没有等来最亲爱的那个人。腾腾的怒火重又在她心里燃烧起来，她在心里恨恨诅咒着，发誓就是他现在找来，她也不会跟他善罢甘休，她会狠狠地、狠狠地惩罚他，让他以后再也不敢对她忽视慢待至此……最后，她在附近的自助银行里找了一条长椅躺下来，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漫长最痛苦的一夜。
　　 一直等到第二天傍晚，头昏眼花肚子饿，她知道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才终于肯拖着沉重的步子一寸寸向家里挪动。她其实只走出来几个街口，家一直近在咫尺，所以尽管走得很慢，她也没有费多少时间就站在了自家门前。她犹自靠在门上平息自己心情气息的时候，对面邻居家的门却无声地洞开了。邻居家年轻的小主妇拎着一串钥匙递过来：“姐，你家哥哥把钥匙放这儿了，他说要我留心听着，等你回来的时候交给你。他是去哪儿出发吗？早晨走的时候，我看他拖着好大的一个箱子。”
　　 “走？箱子？”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句话也顾不上应，一把抓过钥匙，飞快地开门冲了进去。
　　 每一个房间，都被收拾得很干净很整齐，她的衣服该叠的叠好，该挂的挂在那里，他的衣服用品却一件也没有了。
　　 他，真的走了？
　　 枕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张海蓝色的信笺，上面是如他人一样俊逸潇洒的文字：“铃儿，对不起，这一次请允许我选择离开。和我在一起，我知道你放弃了很多，我也你知道你因此受了很多的委屈，所以从你决定和我在一起的那一天起，我就发誓永远把你当成手心里的宝，不再让你受半点委屈和伤害。自恋爱到结婚到今天已有数年，我一直在努力履行自己的诺言，无条件地爱你、顺你、屈从你，满足你所有合理不合理的要求，纵容你所有对或者错的行为，可是却始终达不到你要求的高度。和你在一起，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我彻底失去了自我，如果能够换得你的满意你的认同，即便如此我也认了，可……你一次又一次负气出走，我每一次都找得心力交瘁，等得身心俱疲，我真的很累很累了，而且我发现我根本没有能力让你拥有你想要的幸福和快乐。我完全失去了走下去的勇气和信心，所以我决定离开了。原谅我违背当初的誓言，希望没有我的日子里，你可以开心一点。我走了，再见！”
　　 信笺无声地滑落到地上，她呆怔怔地坐在那里，宛如魂魄尽失的躯壳，没了思想，没了意识！
　　 等她终于清醒过来以后，她开始疯狂地拨打电话寻找他，如他从前找她一样。
　　 拨他的手机，关机；拨他公司的电话，人家说他已经辞职离开了；拨他朋友的电话，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将自己硬生生地从她的生活里剥离。
　　 “不！我不允许！”她扬起头，对着满室的虚空斩钉截铁地说。
　　 她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突然变得镇静而有主见。她匆匆忙忙吃了点东西，收拾好自己，然后出门打车，直奔电视台而去。
　　 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寻他回来，像从前的他一样。然后，好好爱他，也像从前的他一样。